“二侉子”
    南蛮北侉。“二侉子”不是北方人。

    “二侉子”在村上开了个小杂货铺。“碗口大的庄子,筷子长的巷子”,倒开了两三家小店铺。“二侉子”家铺子生意独好。买卖买卖,和气生财。“二侉子”为人和善,加之铺子里花样齐全,挺迎人的。“二侉子”卖女人用的针、线、滚鞋口用的带扁子之类;卖男人需的纸烟,“大麦烧”之类;卖家家过日子离不了的洋火、洋油之类。这里人,称火柴为洋火,称火油为洋油。家中念过二三年书的孩子,听了总是正色地纠正道:“这叫火柴,不叫洋火。这叫煤油,不叫洋油,说过多少遍了,真是!”当爹妈的淡淡一笑,“是啊,说过多少遍了,可那会子都这么叫的。惯啦。”“二侉子”到底是“二侉子”,四五十岁的人了,挺跟形势,很快就学会了。碰到小学生来店里:“侉二叔,买两包火柴。”“好来,两包火柴。”那“火柴”两个字咬得挺重。要是上了年岁的呢,扯着老公调喊:“二侉子,拿两包洋火!”“好来,两包洋火。”“二侉子”笑嘻嘻地把火柴递过去。

    “二侉子”在北方当过几年兵,还是抗美援朝那会子。回乡之后,“晓得”,到他嘴里变成了“知道”。一村人觉得希奇。他呢,一样事情说完了,又总爱说一句:“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挂在他嘴上,成了他的口头禅。他也因此成了“二侉子”。

    这里水乡地带,出门见河,雨水盛,河汊里总是满盈盈的。这里人会水不算奇,女人、孩童都能游水。一到夏季,小猴头们,浑身赤条条的,泥鳅一般,挨排立在场头,捏着“小麻雀子”,“哗啦啦”地往河里撒尿,之后,“扑通”,“扑通”,窜进清滴滴的河水里,连影儿都不见。隔了好一会子,才在对岸露面,一个个水鸭子似的。一甩头,水珠子四溅,咧着嘴朝过路的行人笑呢。

    会水的不算奇,不会水反到希奇了。而“二侉子”就不会水。

    有一年,“二侉子”和一个社员一起踏翻车(苏北常见的一种人工灌溉工具。似风车,只是不靠风力,无篷。用人踏),踏得悠闲了。哼起了小调:

    我送(那个)哥哥(哎)青草河,青草河上(哎)有对鹅,公鹅(那个)前面鹅鹅叫(哎),母鹅(那个)后面(哎)叫哥哥,哎嗨哟,叫哥哥。

    哼着,哼着,动了心思。脚下没跟上趟,一个失空,吊田鸡了(田鸡就是青蛙。翻车踏得不熟的,时常吊田鸡。脚无处着落,只得双手抓住伏身子用的横杆。翻车一时停不下,脚伸着被“拐”打得生疼,只得两腿尽力往上缩。这不就跟田鸡一个模样了),心一慌,‘‘扑通”,跌进河里去了。“咕鲁咕鲁”直往上翻水泡。窜出水面,喊一声:“救命!”岸上社员见了只是笑:“装得像!”过了一会,社员见不对头了,下去把“二侉子”拖上岸,已灌得像个蛤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社员,冒出一句:“我不会水,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社员也吓侉了。

    “二侉子”不是不当兵就回乡的。他不当兵转到东北一家电厂当工人。那时,他还很年轻。跟厂里的一个姑娘好上了。一好上,就不可分开。年轻人,难免头脑发热。他忘了,家里在他当兵那年,就给他找了一个姑娘。这一年,家里来信,让他回去。父母年纪一天大似一天,想早点把他的事情办了。到了春节,他没回去。他娘领着那姑娘到厂子里来了。两个姑娘一见面,抱头大哭一场。人让他娘领回去了。厂里那姑娘怀着两个月的身孕(连“二侉子”都不知道),含泪送“二侉子”上了轮船。之后,“二侉子”就再也没能到厂子里上班。成了家。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有了田地。东北,在他印象里渐渐模糊了。他再也没提起过。

    “二侉子”老了。头发花白。他井一爿小店铺。小钱匣子里,倒是沉甸甸的。可日子过得挺紧巴。不过年不过节,就别想见荤腥。只见他一个子几一个子儿往匣子里装,从没见他取过。有一年,“二侉子”得了肺病。妻想开匣子取钱抓药,他跟妻大吵了一场。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没有红过一次脸。第二年清明,“二侉子”肺病沉重了,死了。“二侉子”的心思,到死也没对哪个说——

    他要去一趟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