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同床
    第十六章

    父亲闲不住,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生息,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当初的精气神又回来了。一开春,阳光明媚,万物生长,父亲的心稳不住了。他坚持要搬到大姐家的平房去。他说他住不惯楼房,跟个鸟笼子似的,憋闷,不自由,不如有个院子豁亮。这是他真正的想法,不过还有一点,就是他相中了大姐院子里的菜地。父亲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他想劳动。春雨过后,草木复苏,花红柳绿,他站在田野里,望着那些大块小埝的土地,他那长满老茧的手就发痒。一年之计在于春,父亲像一个将军,春耕还没开始,哪块地种什么庄稼,他早就胸有成竹。他连山沟里最小的地埝都不放过,土壤最贫瘠什么都不长的地块儿,他也要洒上一把高粱,让它们密密麻麻的长成高粱禾子,割了喂牲口。父亲的时间表,不是墙上的钟,而是看节气。什么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什么立春春打六九头,早播备耕早动手。什么春暑栽炕秧,夏暑插剪秧。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头伏萝卜二伏菜,这样的谚语,父亲张口就来。在种地这件事上,父亲是非常勤谨的,过春节他也不闲着,还没破五,人们还在村里敲锣打鼓,吃喝玩乐,他却不声不响地背着铁镐下地去和粪。他把那些大粪块儿,捣得细碎,春风吹拂,那些粪气和着泥土翻新的气息在空气飘散。父亲说那些粪是香的。

    大姐院里的空地,往年也栽种一些蔬菜,因为不好生照应,长势不好。父亲说:像你们这么种,有多少地也得种瞎了。父亲没有用化肥,附近有个羊场,他找上门去,给人家喂了半月的草料,换了几车羊粪上到地里,用铁锹细细地翻土,一垄垄地整平了,等着天上下雨把地浇透,才按节气慢慢栽种。我很奇怪,为什么不用井水浇。父亲说:龙王降下来的雨水,有灵气,种子也是生命,它能感应到这种灵气,会长得很茁壮。我说:为什么后来可以抽井水浇?父亲说:第一场水必须用雨水,以后用井水就行了。我也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不是真的,我觉得他故弄玄虚。父亲说:你还别不信,走着瞧,不是我夸口,以后你们谁都不用买菜吃了。果然,我们每星期去探望,父亲的菜园一次换一个样,进入夏季,整个庭院都绿了。进门影壁前就是葡萄架,挂着一串串的葡萄。丝瓜藤爬满西墙。墙下种着一排望子莲,金灿灿的花盘非常抢眼。菜地里一畦畦的青菜、韭菜、根达、莴苣、黄瓜、西红柿、长得生机盎然。父亲还用竹竿和树枝在院里的空地上打了棚架,把那些豆角、苦瓜和南瓜的藤蔓引过来,覆在上边蓬蓬勃勃的生长,形成一个绿色的长廊,我们就坐在下面吃着西瓜,纳荫乘凉。我们走的时候,父亲早把那些新鲜的蔬菜一捆捆地分好了,一人一份,谁不要都不行。街坊四邻,看着父亲鼓捣出来的这个小菜园,都满口称赞,羡慕的不得了。父亲非常豪爽地对大家说:缺什么随便摘,随便割。

    看着父亲容光焕发,完全陶醉在劳动的快乐中,我们都感到高兴。那个星期天,我去看他,我们坐在棚架下,父亲指着满是绿色的庭院,兴奋地对我说:这下你该相信,当初我对你说的话,不是糊弄你了吧。我由衷的赞叹:你种地的技艺就是厉害,你的手会魔法。父亲眉飞色舞地说:不是我会魔法,土地也有生命,它知道我对他们有感情。我对它好,我热爱它,它也好好回报我。我不住点头:你说得对,干一行就得真爱一行。父亲说:现在国家搞市场经济,什么来钱快干什么,人们都去打工做买卖,村里那些土地都没人用心管了。以前学大寨,向荒山要地。现在好好的地都长了荒草。可惜啊,心疼啊。我说:把农民从土地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是时代的进步。农村的孩子,不用像以前那样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考学和当兵两条路。农民中有许多真本事的人,他们可以尽展所长,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和梦想。以前县城里生活的大都是上班的人,现在不是了。好多农民都举家搬到县城来谋生,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当然也包括许多像你一样来养老的人。父亲开心地笑了:屁儿,你现在可比以前强多了,我爱听你说话,觉得你说得都在理。我大言不惭地说:这都是你教育的好。父亲说:我老早就知道你不是吃种地饭的人,你从小不安分守己,你的心不在土地上。你跟你成群叔是一类人,你们都爱幻想,都不认命。我说:你这话,当年阿九也说过,她说我是个懒汉,是个飞蚂螂,跟成群叔一样喜欢狐吃狗溜。我顺嘴说了这句话,看到父亲的脸抖了一下,他不仅没有接我的话。而且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无论我怎么寻找话题,讨他欢心,他都没有了刚才的兴致,只是出神地望着南墙边那排王子莲。阿九喜欢抱着望子莲的大花盘嗑生瓜子,他家以前的院子里也有这么一个菜园,也种着一排排的王子莲。父亲出院以后,再没有跟我们提起过阿九,好像他从来没有向我们嘱咐过什么。看着父亲黯然神伤的样子,我很想向他忏悔,我对父亲说:阿九的事都怨我。是我年少不懂事,伤了她的心,把她逼得走投无路。父亲站起身来,轻轻摆了摆手,不让我说下去。父亲顾左右而言他:外面天黑了,我们到屋里去吧。

    我们走到客厅里,儿子正在给母亲报生字。母亲戴着老花镜,像个刚上学的小学生一样,一笔一划地认真写字。儿子郑重其事,不断纠正着母亲的错误。小霞帮着大姐做好了饭菜,一盘盘地端到客厅茶几上,招呼大家吃饭。父亲问大姐:今天晚上树林又不回来吃饭了吗?大姐说:他刚才打电话了,说晚上有个饭局,不回来吃饭了。父亲说:怎么老有饭局,吃过饭他回来吗?大姐说:我没问他。你吃你的饭,不要管他了。父亲说:这当医生的就是吃香啊。任他多有钱,当多大官,也难免生病。生病就得求医生。母亲说:你有个当医生的女婿,沾光了吧。父亲说:是啊,还是我有先见之明,当初雨儿寻了树林,我还没见人,一听说是当医生的,我心里就先同意了。大姐说:他这光,今后你们还是少沾。你们多吃饭,把身体养好,健健康康地比什么都好。

    吃过饭,小霞帮大姐收拾完厨房,又小坐了会儿,我们就回来了。母亲把父亲事先摘下的黄瓜,劈下的根达帮我们装在摩托车前的车筐里。我们刚要走,父亲拿着一摞书追出来给我,父亲:这些书我看完了,你拿走。下回来的时候,你再给我带一些其他的书来。我握着车把,小霞把书接了过来。天气闷热,回家以后,小霞先去卫生间冲澡,我陪着儿子看电视。小霞洗完出来,催我和儿子去洗。我先给儿子洗完,让小霞哄他去睡觉。等我洗好出来的时候,小霞已经坐到了床上,身上搭着一条夏凉被,靠着床头看书。我和小霞刚认识的时候,知道她也很喜欢看书,古今中外的名著读了很多,琼瑶的言情小说几乎全套都读完了。但是,结婚以后,她很少看了。我书房里满满一大书橱,她几乎不怎么碰。我们卧室一边一个床头柜,我那边放书,她这边放护肤品。平常上的床来,总是我躺着看书,她坐着擦什么霜啊乳啊膏啊之类东西,时不时地还往脸上敷一张面膜。她今天行为反常,居然看起书来,我感到很奇怪。我看了看窗外,逗她说:月亮从西边出来了。今天夫人如何有雅兴,读起书来了?小霞也不看我,只管张口读起书来:曹化淳在宫中极有权势,公主也违抗他不得,当下唯一沉吟,向袁承志打了个手势,命他上床钻入被中,袁承志无奈,只得除下鞋子,揣入怀中,上床卧倒,拉了绣被盖在身上,只觉一阵甜香,直钻入鼻端。我听了暗暗心惊,这本书我看了不止一遍,知道她读的是《碧血剑》。我却装疯卖傻,踢掉拖鞋,蜷缩了双腿坐到床上,挨到小霞身边问:让我瞧瞧,你读的什么好书?小霞不理我,继续往下读:袁承志突觉阿九睡在身旁,衣服贴着衣服,脚下肌肤一碰,只觉一阵温暖柔腻,心中一阵荡漾,但知曹化淳与何铁手等人已然进房,不敢动弹,只感到阿九身子微微发颤。听到阿九这两个字,我越发心慌,脸上有些不自在起来,我笑着打诨:原来夫人转了性,不看琼瑶,也喜欢起金庸来了。小霞面无表情,依然读个不停:阿九又是喜悦,又是害羞,不意之间,竟与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床合衾,不由得如痴如迷,眼见得几缕檀香的青烟在纱帐外袅袅飘过,她一颗心便也如青烟一般在空中飘荡不定。她不敢转动身躯,心中只是说:这是真的吗?还是我又做梦了?到了此刻,我已然知道她是故意读给我听,其意不过是在取笑我和阿九的事。我并不说破,扯开夏凉被往身上一搭,故意把头枕在她胸前,将身子和她贴在一起,用大脚趾去蹭她的小腿肚子,同时学着书中的话说:这是真的?还是我又在做梦了?小霞一只手拨开我的头,抬腿压住我的脚,嘴上兀自读着:阿九嗯了一声,闻到他身上男子的气息,不觉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轻轻往他身边靠去,蓦地左臂与左腿上碰到一件冰凉之物,吃了一惊,竟是一柄脱鞘的宝剑横在两人之间。我猛地一把将她的书夺过去,笑着说:还有完没完了你。小霞歪头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些也是《碧血剑》中的句子,是阿九读了《诗经》来思念袁承志的。我笑着说:没事吧你,今晚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要不要送你去精神病医院。小霞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幽幽地说:对不起,我可怜的孩子,我从来不知道你心中有这么多相思,你太痛苦了。你是不是在心中怪我,不给你自由?小霞的声音,听得我心里发毛。我笑着抱住她,故作轻嗔薄怒:好啦,别闹了。不成想小霞柳眉倒竖,突然撒起泼来,她翻身骑在我身上,用手掐住我的脖子,将嘴伸到我脸上,气狠狠地问我:老实交代,以前你和阿九在一起,是不是也这样同床共枕,钻到一个被窝里过?我握住她的双手,一边往外推她一边笑着说:没有,绝对没有。小霞说:我不相信。我说当年你追我的时候,老腻着和我钻一条被子。还说什么之所以催我结婚,就是想和我盖一条被子说话,不用再担心半夜离开。原来这是你的惯用伎俩。老天爷,我怎么这么傻啊!我这是找了个什么烂人啊!说完从我身上下来,抢过夏凉被,连推带搡,连蹬带踹,将我弄到床下。然后郑重宣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和你睡一条被子。我光着身子站在地下,嬉皮笑脸地说:我不同意。你这是独断专行,也太不民主了。你凭什么不和我睡一条被子。就凭你主观臆断,胡乱猜测,给我强加这莫须有的罪名。这就是一本书,碰巧是同一个人名。你这不能当真。我一边说一边往床上爬,腆着脸去掀她的被子。小霞用力打了一下我的手,将被子拽过去,紧紧裹在身上。我隔着被子偎着她躺倒,轻声劝她:你说你怎么跟书里的青青一样,没来由的瞎吃干醋。这是多久的事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你很豁达大度啊,怎么今天晚上就乱抽开疯了。小霞听了腾地一下跳下床,打开房门走出去。我趁此赶紧把夏凉被盖上了。我听见小霞在外面翻腾着找东西,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条擀面杖。我以为她要学武松打虎,慌忙说:你要干什么?小霞绷着脸,把擀面杖往床中间一隔说:既然你喜欢看这书,你也就学一学书中的人物,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守礼君子。说完,再一次抢过我身上的夏凉被,倒头睡去了。我是又气又笑,到了这时候,我有些犹豫,不敢断定小霞是真的生气,还是故意淘气和我嬉闹。

    我平躺下来,光着身子,什么也不盖。一扭头正好看到扔到床头的那本《碧血剑》。说来这本书还真是我当年买了送给阿九的定情物。后来,阿九和我闹分手的时候,把它交还了给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这部《碧血剑》,由此喜欢上了金庸的武侠小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再加上《越女剑》,金庸先生这十五部书我都买了。父亲也喜欢看书,来到县城后消磨时间,也一部部读了。兴许是今晚父亲给我的书里,就有这部《碧血剑》,才让小霞看到了。小霞没有会错意,当初我读《碧血剑》的时候,看到里面崇祯皇帝的女儿长平公主也叫阿九,心里就很喜欢,就买下这部书给阿九看,并且还写了一首藏头诗赠给她:碧水高歌枕松云,血热男儿在山林。剑气纵横藏不住,香草美人壮志申。阿九不喜欢看书,更不解我诗中雅意。面对诗书,她毫不感兴趣。但我胸中激荡,心意抒发不出,甚感气闷,只好把书中涉及长平公主的章节一段一段读给她听。当他听到袁承志钻进长平公主的绣衾肌肤相亲的时候,阿九眼光陡然间亮了,凑近我身边,双手拧着我两边面颊,轻言笑骂:你个小坏蛋,原来你给我送书,心里打着歪主意,想和我一起钻被窝。我心中极为懊丧,悻悻地推开了她。想起这些往事,我既温馨又伤感,顺手拿起床头的《碧血剑》翻看,过了这些年,书还完好,题在扉页空白处的藏头诗还在,只是阿九却不见了。

    小霞侧身俯卧,根本没有睡着,她听见我翻书的声音,忍了一会儿,翻过身来冷笑:说你呼噜你就喘,你还真是旧情难忘啊。说着抢过书就要撕,我说:你撕吧,你把书撕碎了,也就把我的心撕碎了。小霞说:你说什么?把你的心撕碎,我的心早被你撕碎了。整天说什么愿意和我盖一条被子,到头来却是同床异梦,身子挨着我,心里却时时刻刻想着别人。我望着小霞:今天晚上还真是邪乎了,你闹得这出戏真的还是假的?要是跟我闹着玩儿也就罢了,要是真的,我可得好生跟你说道说道。小霞说:你说!我说:你知道我喜欢看金庸的书,书中的人物多着去了。蓉儿,双儿,龙儿,盈盈,青青,素素,阿朱,阿珂,王姑娘,木姑娘等等等等,难道遇到生活中叫这些名字的女子,你都以为我和她们有关系?小霞说:你打马虎眼,瞎扯别的,这跟那不一样。今天,你和你爹在棚架下说话,听你那意思,你还挺想念阿九,还很后悔你们那件事。你看这本书,你爹也看这本书,你们父子俩脑子都有毛病,都不识好歹!到现在,我才算是明白小霞瞎闹的根子。也猛地醒悟,当时父亲摆手不让我说下去,原来是他发现了小霞,怕她听见。一旦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的心就放下了,毕竟我没做什么亏心事。我说小霞:你说我好了,不要牵扯老人。然后,我就把父亲住院做手术以前嘱咐我们的事情跟小霞说了一遍。末了,我对小霞说:如果阿九没有失踪,好好在当地生活,父亲也不会这样。可是,阿九这么多年没有下落,阿九娘也因为这件事想不开早早走了。两家的疙瘩到现在都解不开。父亲年事越高,想事越多。阿九当年跟我父亲学种地,平常帮了他和母亲不少忙,人心都是肉长的,父亲想不开,觉得内疚,我们也能够理解。小霞说:我不理解。我进你们家也七八年了,为他们老两口做得事也不少,他怎么就不嘱咐你好生想着照顾一下我。小霞话中虽是抱怨,但我听出来她心气顺了许多,我笑着哄她:那说明父亲放心我,看我平常所为,知道一定待你错不了。我一边说一边撩起夏凉被进去,小霞没有反对,我得寸进尺想挨近她的身子,忽然间被硬物硌了一下,用手一摸,原来是那条擀面杖。我把它从被子里掏出来,在她头上轻轻一敲,小霞看了看我,想起刚才的闹剧,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噗一下笑了。心里的芥蒂一旦消除,爱怜之意立刻涌上来。小霞依偎着我,俏声问我:你说实话,你和阿九一个被子里呆过不?我说:呆过啊。小霞马上又有点吃醋,用指尖轻轻掐了一下我的肚皮。我说:老家的房子你也住过,不怎么保暖,即便冬天烧着煤火,屋里也很冷。冻得扛不住,就在身上搭条被子坐在炕上。阿九去串门先脱鞋上炕,把脚伸到我搭的被子里一起说话看电视。小霞说:就这些?我说:可不就这些?小霞说:没有动手动脚?我说:没有。小霞说:谁信?我说:不信别信。小霞伸着手指在我胸前慢慢划圈儿,柔声问我:你和阿九在一起的时候,你们搂搂抱抱过没有?我说:没有。小霞说:没有亲过嘴?我说:没有。小霞说:什么都没有?我说:是啊,我们非常纯洁。小霞说:你可真正经。你都脸红了,一定亲过。我凝视着小霞,不一会儿就把小霞看的脸红了。她腻着眼神,在我胸前轻轻捶了一拳,懒洋洋地说:看你的眼神坏哩,我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