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
    清晨六点,天色微明,车厢的广播里响起赞颂胡志明的歌声,终点的站台在窗外缓缓的静止下来。

    这是一个没有雨的早晨,乌蓝的天上,深灰色的云朵被远方地平线上的那片深红映出妖娆的轮廓。

    我在火车站的外面叫那些骑着摩托载客的西贡人,可是我却忘了我学的越语是河内的口音,没有人听得懂我说的是什么,也没有人愿意为我浪费他们的时间。我只好走出车站很远的地方,凭着一口很不流利的英语叫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那条第五郡的小街,渐蓝的天空下,它依然静静的微寐,街灯已熄的马路上少有人影,偶尔有人把头伸出窗外,仿佛陶醉的迎着清晨的凉风,像是在告诉路人这无雨的清晨难得的爽朗。

    我走进那个熟悉的小院,把鞋子留在门厅里,赤着脚走上楼梯,轻轻地推开我房间的门,“Love so Rare”的歌声从开启的门缝间流转出来,慵懒的弥漫在呼吸的空气里。

    我的床上,Trista抱着一只枕头,蜷缩着横在那张五尺宽的床中央安静的睡着,像一只贪睡的小猫。

    我在门边放下手里的行李,走去窗边轻轻地推开一扇窗子,搬过一张椅子坐去那张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睡着的样子。

    她翻过身来,侧着一张脸趴在床上,眼睛闭着,嘴角却泛起一丝微笑。

    我小声问她:“醒了?”

    她没有说话,依然闭着眼睛,脸上的笑却愈发的明显。

    我又问:“装睡?”

    她睁开眼睛,就那样看着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想我了?”

    她默不言语的眨了眨眼睛。

    我听着空气里依然流转的“Love so Rare”,“听着这首歌想我。也不知道,我是该高兴,还是该苦笑。”

    她蓦地坐起身来,一只手抠着头发蓬松的脑袋,接着又抱着那只枕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个甜睡的婴儿。

    早晨八点,明亮的天空飘过片片的白云,我站在微启的窗前,阵阵的凉风吹开我胸前雪白的衣襟。

    Trista一只手扶着我的肩坐去窗台上,远远地眺望那片太阳升起的天空。一片金色的阳光映在那张脸上,宛然梦里的天使。

    “快看!”她忽然指着远方。

    我回头探出窗外,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朵遮住太阳的云被镶上了金色的裙边。那一刻,我的眼前却忽然浮现那片海云岭的天空,竟有一丝恍惚。

    Trista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她的手,看着我发呆的样子笑起来。

    我在她的笑声里回到此刻的现实,假装摘下那朵天边的云,将它比划在她的身上。她于是笑着跳下窗台,在我的面前欢快的转圈,就仿佛她将那云朵的长裙真的穿在了身上。

    我看着她笑,那一刻,我仿佛陶醉于她的美。

    只是,晴朗未能在这个早晨逗留于这个城市,蓝色的天空渐渐笼上苍白的云,像夏夜雨后的森林里升起的雾。

    我坐在窗边,喝着一杯Trista为我煮的Cappuccino,咖啡与奶沫交融在上面一圈一圈的旋转,让我想起伊藤润二的《漩涡》。

    “上面的是巧克力粉。”Trista在我的耳边小声的强调,她知道我不喜欢肉桂粉,那味道会让我想起一种叫金骏眉的茶。

    一杯咖啡未尽,斗柜上的那只西门子手机传来小步舞曲的铃声,绿色的液晶屏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拿起它,犹豫的摁下接听键,打来电话的人说她是林诗绮,说这天是林嘉豪的生日,会在傍晚办一个私人的聚会,想让我也参加。

    我不喜欢聚会,这样的聚会在我看来就像是上台去演一出话剧。我想拒绝,只是却又觉着那多少有些不礼貌,于是犹豫着迟迟没有答复。

    Trista于是从我手里拿过那只手机,替我在电话里答应了她。我以为这可以成为她陪我一起去的理由,但她的回答却是固执的拒绝。

    下午,我出门不久,一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我坐在出租车里,看着模糊的窗外,路边的人扭曲得不成摸样。

    二十分钟后,雨云又离开了这个城市的天空,让人无从猜度,这是天人在公厕前的长队中尴尬的**,还是这根本就是一场蓄谋的恶作剧。

    林诗绮在电话中告诉我的地址在这个城市的边缘,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雨后的夕阳洒满了水池边一棵海蕉树的树顶,树下暗沉的小院尽头,一片方格的落地窗里,橘色的灯光慵懒的弥漫。

    窗里,林诗绮坐在一张沙发上,一条雪白的爱斯基摩犬在她的脚边兴奋的转圈,伸着长长的舌头,盯着她手中的冰激凌咧嘴似笑。

    我推门进去,“Elle rentrait de l'ecole”流转的空气里飘散着克莱门氏小柑橘与茉莉的味道。我隔着门厅看着向我走来的她,又望了一眼这空空的房子,接着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腕表,日历的窗口中,四月的第一天。

    “你好。”我依然装作不知道这只是个愚人节的玩笑,一面向迎面来的林诗绮礼貌的一声招呼,一面绕过她走进那个靠近院子的偏厅,对着面前的空气一再的握手,礼貌的微笑着一句又一句的重复着,“很高兴认识你。”

    “你怎么了?”林诗绮跟在我的身后,那张脸上的表情不仅莫名更是紧张。

    “你哥呢?”我刻意凑近她的耳边小声问,“他是过整数的生日吗?请了这么多客人。”

    “你在说什么呢?”她言语间就连横纹肌也不自律的颤抖。

    “没想到他在西贡有这么多朋友。”

    “你是吓我呢?”她将信将疑的走去墙边开了所有的灯,“这里没有别人。”她背靠在墙角,招呼着那只爱斯基摩犬跑去她的身边。

    “你背后……”我故作一脸惊恐的望着她背靠的那面墙,蓦地假装晕倒在地上。

    音响中,“Elle rentrait de l'ecole”尾音已逝,短暂的安静,又蓦地被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划破,林诗绮站在原地上下的乱跳,哭得稀里哗啦,语无伦次的念叨,“你别晕,我怕,我怕鬼……”

    “愚人节快乐吗?”我翻身躺在地上看着她大笑。

    “不待你这样儿的。”她生气的原地跺脚,眼泪依然止不住的稀里哗啦,却又像是在笑,一张脸就像跌进牛奶盆的花猫,“你真讨厌。”

    “以后还想再过愚人节吗?”我坐去沙发上拆我带来的礼物,一只小叶紫檀的香炉和一罐沉香屑。

    “不想了。”她似哭似笑的拿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从我的手里接过香炉和香罐,摆去墙边的博古架里。又很快的回到沙发边坐下,一副依然心有余悸的样子。

    “好了,那我也该走了。”我从那张沙发上站起身来。

    “等会儿行吗?”她楚楚可怜的看着我,“等我哥哥回来。”

    “那多不合适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授受不亲的。”

    她听我这样说,噗嗤一声笑起来,接着又是咯咯咯的笑声,让我忽然想起几年前我的牡丹鹦鹉。

    “其实我倒蛮好奇的。”我说,“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应该就只见过一次面,怎么就会想在愚人节来捉弄我?”

    她渐渐安静下来,一本正经的望着我,只是当我看着她时,她又会不好意思的转过脸去,仿佛是回忆着小声地说:“小时候我和妈妈住在上海,那时候弄堂里的小朋友都不和我玩儿。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来了一个小哥哥,他不但和我玩儿,还帮我捉小蜻蜓逗我开心。尽管后来我才知道,他捉给我的根本就不是小蜻蜓,只是那些绿豆里长出来的小虫子。”她说着又忍不住的笑起来,“那时我可傻了,还以为小蜻蜓真的就长那样儿。”

    “那后来呢?”

    “那个夏天过后没多久,我妈带着我去了北京。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她说着,那副笑脸又变得落寞。

    “所以呢?”我问。

    “所以什么?”她看了我一眼,嘿嘿一笑,“不知道为什么,见着你就想起那个小哥哥。”

    “其实,”我于是很不正经的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有一年夏天回上海,在老房子的那条弄堂里遇见过一个小女孩儿,那时……”

    她不等我说完就笑起来,就好像我是临时编了一个拙劣的故事。只是我没有告诉她,我说的是真的。我也没有告诉她,那时是在静安寺不远的一条弄堂里,还有,那个夏天我离开前还与她互留了地址,在那之后我还写过几封信去,只是从未收到她的来信。

    这晚,我离开的时候,从那个夜色深沉的小院里回头望见她落地窗后的身影,橘色的灯光在“Life is”的歌声里迷漫,宛然温暖的忧伤。

    天晚的时候,我回到第五郡的那条小街,忽然发现,夜晚的西贡有时也是宁静的。这样一条少有商铺的街上,没有霓虹灯的渲染,没有穿梭的人流,更没有车来车往。即便是阵阵的风过,道旁没有植树的街上也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响。

    我坐在天台上,吹着入夜的凉风,已然禁不住的要去回想年幼时的那段往事,只是一旦细想,却又仿佛模糊得已不能清晰的忆起。

    “今天是愚人节。”Trista端着两杯冰咖啡放在天台的水泥栏杆上。

    “这么说,早晨你就知道?”

    她不置可否的撇嘴一笑,将一杯咖啡推近我面前,“我加了很多炼乳。”

    我端起那杯咖啡来,拿小匙轻轻地搅匀融化的冰块。

    “那……”

    一声破碎的声响从对街传来,打断了Trista的话,也打破了这入夜的宁静。

    我循声望去,对街那个影音租赁店的楼上,两扇对开的白色木窗里,一只青瓷的花瓶被阿成摔碎在地板上。清子就坐在那一地碎瓷片的旁边。

    Trista不经意地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他又在发疯了……”

    话音未落,对面的窗里,阿成从斗柜上拿起一只闹钟用力的砸向清子。她始终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只闹钟砸过去的时候,即使隔着一条街,我也能听见它被砸在那胳膊上的声音。

    “阿成……”我叫他的名字。

    他并不理会我,抓着清子的衣袖,米色的衬衣顷刻被撕裂,脱落的纽扣散落在地上,拆线的衣领就那样耷拉着,露出她旧伤淤青的肩膀。

    “韩宰成。”我大声叫他的名字。

    “什么?”他不耐烦的转过身来,抬头望着我。

    “钱的事,林嘉豪的货这两天应该就到浦寨了。”

    阿成看着我,又四下看了一眼满屋的狼籍,恍惚得不知言语。

    “出去喝一杯?”我问他。

    “拿到钱再说。”他说着离开了那个房间。两分钟后,楼下影音租赁店的门被粗鲁的拉开,阿成骑上停在门边的摩托悻悻地走了。

    楼上的清子扶着墙壁从一片狼藉的地板上站起身来,轻轻地将撕开的衣襟合拢在胸前,关了天棚上那只刺眼的白色日光灯,只留了墙角一盏昏黄的壁灯在那里顾影自怜。昏沉的灯光里,她垂目站在窗前,缓缓地拉上了窗帘。

    很晚的时候,对面的窗里传来“望乡”的旋律,年少时熟悉的歌声隐隐约约的流转于被紧闭的窗阻隔的两个世界。

    我忽然想起大学时离校前的最后一晚,那晚,我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听着CD里的“望乡”,呆望着幽明的月光下空无一人的球场,回想着9岁那年第一次在电视上听到的“梦冒险”,直到20岁那个唯有“望乡”陪伴的夜晚。仿佛我就这样,在一个人的歌声里走过了我的童年,又作别了我的少年,最终在漫长的记忆里留下痛苦的回忆成了别时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