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月光
    很晚的时候,林嘉豪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电话里对我说,他这晚大概有些喝多了。我明白他那话里的意思,我只告诉他,我庆幸可以认识一个无所谓在他面前喝醉的人。

    挂断电话的时候,Trista就坐在我房间的窗台上安静的看着我,脸上的微笑就像窗外的夜色一样静谧。

    “窗台凉,在上面坐久了不好。”我托着她的一只手,直到她从窗台上下来。

    “今晚喝酒了?”她看着我依然红得发黑的面颊问,“和朋友?”

    “想知道?”

    她摇了摇头,无所谓的撇了撇嘴,“反正你有间歇性**综合症,猜也猜得到。”

    我看着她那副俨然赌气的表情笑起来,“是和林嘉豪。”

    她的脸上不经意的浮现一丝尴尬的羞涩,只是转而又玩笑的对我说:“你该不会对男人也**吧?”

    “如果我说会,你会担心吗?”

    她没有回答,只故作老沉的在我肩上俨然玩笑的拍了拍,“不早了,我该回房间去睡了。”

    “Trista,”我拉住她微凉的手,“那天早晨,你说有一点喜欢我,现在还是吗?”

    她转身看着我沉默,许久,笑着一句,“我想比那时多一点。”她言语间收回那只被我握住的手,又刻意强调的说,“只是一点点。”

    我没有说话,沉默,满心无以言喻的欢喜。

    就在Trista快要走出门去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叫嚣的声音。她于是又好奇的走去窗边,推开两扇对开的窗子朝外望去。一阵湿热的风吹进窗里,在冷气的风口下化成一片白雾,又瞬间的消失。

    “汐染……”她站在窗边小声的一再叫我。

    “出什么事了?”我走去她身边,向外望去,对街影音租赁店的门外,两个男人朝着楼上嚷嚷着。

    我问Trista:“他们在说什么?”

    她告诉我说,“那些人好像是收债的。”说着又探出窗去,朝着下面那两个人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们安静下来,四下张望着商量了几句,接着犹疑的匆匆离开。

    我好奇的问Trista刚才对那两个人说了什么。

    她告诉我,她只是骗他们说那边有警察来了。言语间,她始终望着对面的方格木窗。

    几分钟后,那扇窗后的窗帘被拉开一道宽缝,阿成几乎是将额头贴着窗户的玻璃朝楼下东张西望,片刻又将那窗帘紧紧地拉上。

    翌日,整整一天,对面影音租赁店的栅门都紧闭着,直到下午四点三十分,阿成才拉开那道栅门,探出脑袋朝着小街的两头紧张地望了几眼,匆忙地推着他的摩托走出来,淋着雨骑着摩托沿着街边飞快的远了。

    我看着远去的阿成,又看着对面的白色方格木窗,半开的窗帘后面,幽暗中是清子那张若隐若现的脸。她的指尖轻轻地抠在窗棂上,微垂的目光望着阿成离开的方向,直至他消失在迷茫的雨中,才又抬起头来,望见我的一刻,依旧是淡淡的一笑,笑里尽是无助的凄楚。

    在这个将要逝去的下午,我们就这样安静的凝望着彼此,隔着一条雨中的小街,隔着两面雨水流淌的玻璃,仿佛相隔一个遥远的世界一般无声的凝望,在视线的错觉中,越来越远,远得我仿佛看不清那张苍白凄美的脸。

    黄昏在黯然的雨云中一点点的临近,天空在疲惫的哭诉中流尽了这天最后一滴泪水。遥远的天上,裂开的云缝间,金色的流光倾泄而下,又消失在聚拢的阴云身后,如此的往复。

    Trista骑着她的摩托穿过远处的十字路口,驶向小院的门外。

    我推开一扇窗,看着她已近的身影。窗里的冷气迎着窗外的风凝成一片白雾,又瞬间的消散。

    她推着摩托走进院门的时候,阿成正从小街的另一头跑回来,身上比之前离开时多了几处擦伤,摩托也不知丢去了哪里。他一路拼命的跑着,跑到对街影音租赁店的门外,一面大声的叫着清子的名字,一面在身上的口袋里找钥匙。只是已来不及,此前夜里来过的那两个人已然骑着一辆摩托追到了楼下。一个瘦高的人走下车来,掐住阿成的脖子,另一个小个子一面熄了摩托的引擎,一面怒气冲冲的朝他大声吼叫。

    Trista站在院子里,隔着镂空雕花的铁门望着对街发生的一切,又抬头看着楼上的白色木格小窗,最后望着我。

    我朝她轻轻地摇头。

    这时对街的小个子四下张望时瞥见了Trista,又看了一眼楼上的窗,接着穿过马路,推开未锁的院门,指着Trista愤怒的叫骂起来。我猜他是想起了此前夜里Trista骗他们警察来了那件事。紧接着,对街擒住阿成的人也拽着他走到了这边的院子里,反手关上了院门。

    我看着楼下的一幕,一面告诉Trista别和那些人起争执,一面跑下楼去。

    小个子见我从楼门里出来,愈发的凶悍,甚至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支蝴蝶刀,手法熟练的耍起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的花式。

    “他们说我和阿成是一起的,还说他拿不出钱就让我替他还。”Trista回头紧张地望着我,“我跟他们说了我和阿成没关系,可他们不信。”

    “他们会听你的才怪。”我一把将她拉去身后,回头对她说,“告诉他们,我和阮文森是朋友,他们的事和我无关,谁也别找谁的麻烦。”

    Trista把我的话说给他们听。

    小个子略微的迟疑,一面打量我,一面说了一句。

    Trista把他的话翻译给我听,“他说你不是越南人。”

    我没有再多说,只脱下衬衣,扔去身后Trista的手里。

    她不解地看着我,提醒我说:“别干傻事,他们可是亡命徒。”

    我只告诉她说:“再跟他说一次,我和阮文森认识很久了,如果他想找我的麻烦,可以来试试。”

    Trista劝我说:“别乱来。”

    我告诉她:“你照我的话说给他听,没事的。”

    她依然担心的问:“你确信?”

    我回头默然一个眼神。

    Trista一面把手机拽在手里摁了报警的电话,拇指放在绿色的键上,一面把我的话说给那两个人听。

    小个子听了,又看着我身上的各种疤,犹豫了片刻,朝身后的瘦高个小声说了一句,又扯高了嗓门瞪着我吼了一声,便转身准备离开。

    阿成这时却又挣扎着叫我,“陈先生,帮帮我,救救我。”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能帮帮他吗?”Trista在我的耳边小声问。

    我费解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正看着对面楼上的那扇白色小窗,微暗的窗里,清子那张憔悴的脸上一双无助的眼神。

    “跟他们说,阿成跑不了,何况他在海上濑翁街还有房子,让他们给他几天时间去筹钱。”我说,“如果他们不肯,我也没别的办法。”

    Trista把我的话说给那两个人听。

    他们听了,相互商量了几句,瘦高个犹豫着松开了擒住阿成的那只手,又对Trista没好气的说了几句。

    Trista要把那些话翻译给我听。

    “不用说给我听了。”我能猜到他们会说什么,我只是拉着Trista转身回到屋里,关了楼门,从她手里拿过我的衬衣,独自上楼,合上房间的窗帘。

    天黑的时候,清子来找Trista,两个人在楼下的客厅里聊了很久。清子离开后,Trista上楼来到我的房间。

    我清楚她会要对我说什么,“如果是阿成的事,不用告诉我。”

    她没有说话,只是背靠着窗帘紧闭的窗边,默默地望着我。

    “我不想沾上这种事。”我回避着她的眼神,点了一只烟,“阿成那种人也不值得我去为他给自己找麻烦。”

    她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背过身去,拉开了紧闭的窗帘,又轻轻地推开一扇窗子。

    对街传来“白いマフラー”的歌声,我不禁循声望去,那扇白色的窗里,清子的指尖轻抠在窗格上,默默地望着Trista。

    “关上窗吧。”我极力的克制着不去看那张憔悴又苍白的脸,“外面太潮湿,我的肩会痛。”

    “其实……”Trista看着我,“韩宰成或许也没有那么坏。”

    我望着她,眼神里只有疑惑,我从未想过她会这样说。她的话丝毫没有令我对阿城有丁点的改观,倒是叫我莫名的有些嫉妒。

    “清子对我说了她的事。”Trista拉过一张椅子在我的身边坐下来,一双微凉的手放在我的腿上,就那样望着我,“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清子那时遇见的人是你,也许就不会……”

    “别傻了。”我将她的手轻轻地移开,站起身来,走去窗边,关上了那扇微启的窗。

    就在我将要合上窗帘的时候,Trista对我说,“就算是为了清子,也不可以吗?”

    我犹豫了,在窗前回过身来,思忖了许久,“你真希望我帮他?我是说阿成。”

    她没有回答,而是望着对面的清子,两人对视着默然一个眼神。

    我回头看见对面那张憔悴的脸上泛起的浅笑。只是当她看我时,我依然本能的回避着她的目光。“说吧,他惹上什么麻烦了?”

    “韩宰成一周前跟一个朋友去了新清的赌城,输了很多钱。”Trista说,“后来他的朋友带他去借钱,只是他那时没有看清楚那张借条就签了字。”

    “高利贷?”我问。

    Trista点了点头。

    “我看他那个所谓的朋友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我说着又问她,“既然是被人算计好了的,我想他只要把海上濑翁街的房子卖了,还债应该不成问题,还需要我帮什么?”

    “海上濑翁街的那栋房子不是只住了他一个人。”Trista说,“尽管房子是他的,可他那三个小妈也不会轻易由他把房子卖掉。他想卖掉那房子来还债,至少要把那三个女人先安顿好。”

    我已然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他是想让高利贷那个大雪球不再继续滚?”

    Trista点了点头,“不然,他就算卖了房子也还不清他的债。到时候就连对街的影音租赁店也要卖掉。”

    “那他觉得我能帮他什么?”

    “韩宰成说,上次林嘉豪的事你都可以搞定,这次……”

    “他想的倒是轻松。这完全是两回事。”我打断了她的话,“可以拿钱解决的事都不难办,可他这是要解决钱的事。就算阮文森肯出面,这种事于我也绝对是得不偿失。”

    “没有办法吗?”她问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沉默,想着其他我能想到的办法,“凡事都有个限度,我总不能为了帮他给自己招来麻烦。”

    Trista于是不再问我,为难的站在那里,有时看着我,有时又看一眼对面的那扇窗。

    “这样吧,也许我可以去林嘉豪那里试试。”我说,“也许他会答应先替阿成把债还了。”

    “这么多钱,他会答应吗?”

    “我不知道。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我靠在椅背上,望着白色的天棚上水晶的吊灯缀满的光影,默默地吸着烟,许久,我问Trista,“这样帮阿成真的值得吗?”

    她没有回答。

    “如果你觉着值得,我就去找林嘉豪帮这个忙。”我说。

    “清子……”

    “别说清子,”我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我是清子,宁可叫他卖了那个破影音租赁店也不会帮他。”

    她听着我的话,依旧小声的一句,“清子想帮他。”

    “我想我有答案了。”我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Marlboro,郁郁地点燃它,“但愿你和清子不会后悔。”

    房间里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得唯有对街的“白いマフラー”在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流转,唯有唇边飘散的烟雾言语着时间的流逝。

    在一支烟燃尽时,我对Trista说,“我累了。你也回去睡吧。”

    她看着我,许久,见我没有更多地言语,于是安静地走去门边。

    “Trista,”我在她即将走出那道门时对她说,“帮我拉上窗帘好吗?”

    她极细的“嗯”了一声,走去窗前,向着窗外片刻地望了一眼,缓慢地拉上了窗帘。

    “知道吗?”我看着她的背影,犹豫地说,“有些事其实我心里都猜得明白,只是我觉着有些事情弄得太清楚也没什么好处。其实这一整晚,我一直想说一句话,如果我答应你解决这件事,你会不会答应做我的女人。”我不等她的回答便接着说,“我知道这话说出来会让你觉着我像个混蛋。可我……可我真的不甘心……,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她望着我,从未有过的平静,平静得让人无以猜测她的心思。许久,她从桌上拿起这房里最后一盒Marlboro走出了门去。

    听着Trista离开的脚步声,听着那道门慢慢地合上的声音,听着从对街隔窗隐隐传来的“白いマフラー”的歌声,我疲惫地闭上眼睛,仿佛忽然忘了身在何处,一切就像一个沉睡的梦境,欲醒却又因眷恋而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