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辩论的主将
    末了,山本剑三还羞涩涩地说,希望能为我洗一次头,梳一次发辫。

    我一口喷出蘸酱生鱼片,干呕起来。剑三狂吓一跳,赶紧收起膝盖,跪过来,给我捶背揩嘴擦衣,动作比女人还轻柔。那时我盘膝坐在榻榻米上,乐呵呵地喘息了半天。

    我放弃了羞辱山本剑三的绝佳机会,不是不想报复,而是实在受不了那个恶心劲。为了省钱,我一般是自己洗头梳辫,特别累的时候,才去理发店。东京的清国留学生极多,拖着辫子晃荡的男子到处都是,把几十年前赴日谋生的本朝人开的理发店挤得水泄不通。店老板多半剪了辫子,归化日本国了,没归化的也是西装短发,不过梳辫子的技艺居然丝毫不差。有些日本人开的理发店为了抢生意,也培训女员工怎么给男人梳头结辫。有的男生为了贪恋日本女人的绕指柔,就去日本理发店,但去了一次后多半就不再去了,因为受不了店员顾客的指点窃笑。当然,不排除有人把耳朵一塞,到日本理发店闭目一坐,掩耳盗铃地大享日本女子的指尖与清国男人发辫**的爱了。

    我敷衍着吐出几段动人的言辞,把山本剑三哄得欢跳而去。此后,我再也不接受日本同学的请吃请玩了,潜心读书,一来为完成学业,二来为保护头上的辫子。那时革命党和保皇党在东京闹得厉害,聚会,演讲,招新,募捐,在报纸上辩论,攻讦。在食堂吃饭时,不时有“辫子生”老鼠般溜过来,塞给我一份报纸,低声叫我参加某月某日的演讲会,康有为先生将做重要演讲。还有剪了辫子的留学生从林子里窜出来,堵住我,神秘兮兮地问我想不想剪掉脑后那根长长的赘物,他兜里有世界上最锋利的剪刀,吓得我落荒而逃。原来不少革命党有个癖好,就是冷不防冲上去剪掉对手的辫子,文雅点的革命党会首先问你愿不愿意,我那天碰到的就是文雅的革命党。于是,保皇派学生出门都是三五成群的,绝不单独外出。东京的校园里常常流传着谁谁谁不留神被革命党剪了辫子、气得差点跳楼的新闻。有一天,我在校门口不小心又碰到了那个要剪我辫子的西装留学生,他和一个穿和服的持剑女人在一起。那个日本女人见西装生冲我打招呼,就当的一声抽出利剑,明晃晃地指着我,厉喝:“就是他吗?他不敢剪辫子,我用剑削了它!”我顿时懵了,难不成日本女人也干涉起清国留学生的头发了?所幸我当时和几个日本同学在一起,谅他们不敢动手。后来我终于得知,那个舞剑的“公孙大娘”不是日本人,而是浙江留学生、人称“鉴湖女侠”的秋瑾。

    开初,这个乱哄哄的留学生世界因其自由奔放使我颇为兴奋,但是很快,我就厌烦了。我的血液里涌动着复仇的意志,阿玛额娘和姐姐的眼睛在天上看着我,收养我的肃亲王隔海看着我,我必须苦练本领,弃绝空谈,才能欣慰他们的目光。于是我开始逃避那些有辫子没辫子的同胞们,头悬梁,锥刺股,咽着血和泪,一门心思读书。

    学铁路工程非常辛苦,不但要去野外勘探,去铁路见习,还要学高等数学、物理学、地质学,甚至要研究星相,几乎要把一个修铁路的变成达芬奇式的百科全书派大师。而且,本着人文与科学并重的培养原则,东京大学要求每个学生必修15个学分的人文科目,于是我选了西方政治学这门课。

    我没想到,这门课差点毁了我。课堂上,清国留学生黑压压的一大片。第一天,一群拖辫子的和一群剪了辫子的骂成一团,双方在前十排挨挨挤挤地各坐一边,泾渭分明。我刚进教室,他们就问我是哪一派。我说,我是最后一排。他们哄堂大笑,不理我了。有人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我和肃亲王的关系。我昂首挺胸,高视阔步,像一只仙鹤孤傲地走向最后一排。最后一排稀稀拉拉地坐着七八个非派别的逍遥同胞,有辫的没辫的都有,他们见我加入,都很高兴,邀请我参加他们的非政治聚餐。出于礼貌,我口头答应了,心里却疑心他们是另一群山本剑三。

    在东京的清国留学生世界,逍遥于保皇党和革命党之外的人寥寥无几,大抵由于三个原因,一曰胆小怕事,二曰漠不关心,三曰维护现存体统。我自然是那原因之三,但从未当众说出来,一个连本领都没学会的毛小子有什么资格去谈维护帝国体制!但我心里是不耻于那些各省来的官派留学生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到日本不过一年,就高喊“西学救国”的口号,不是加保皇党,就是入革命党,一边数着朝廷给他们的钱,一边谋划着怎么把朝廷虚化或摧毁的现代化方略。

    老师进来了。教这门课的是一个身高体壮的虬髯大汉,叫三岛唯力。他一现身我就惊叹不已,那大猩猩般的恐怖体格简直是西方列强对外武力政治学的象征,让他上这门课真是太协调了。他挥舞拳头,上蹿下跳,嗓门粗野,震得最后一排的我耳膜发麻。他很喜欢启发学生,讲古希腊民主政治的时候,他就拿东方古代国家特别是中日两国的君主专制做比较,鼓动学生讨论。于是清国留学生一跃而起,趁机把课堂变成了国家命运的辩论场,面红耳赤,声嘶力竭,看得日本学生一惊一愣的,最激烈时,噼噼啪啪地用大清官话互相咒骂,甚至捋起袖子要动手。三岛唯力则咧着白牙森森的大嘴巴,乐呵呵地毫不干预,似乎很享受中国人的内斗,不时像狼一样伸出血红的舌头,嗜血般地舔一下毛茸茸的嘴唇。

    保皇党和革命党的政治主张我从报纸上早已获知。第一次从报纸上见到革命党的议论时,吓得我就像手心钻出十条毒蛇似的,立马扔掉报纸,没命般地逃走了。此后,我再也不看革命党和保皇党的报纸,就是在日本人办的报纸上遭遇他们的言行,也关上眼睛跳过不读,在食堂或别的地方遇到两派学生的争论,或是望见一个剪了辫子的学生,我都会远远地避开。可是,为了完成学业,这门西方政治学不得不上,不得不睁开眼睛。尽管我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革命党从报纸上跳下来,挥着铁拳叫嚣要暴力推翻清王朝,建立中华共和国时,我还是吓得脸色刷白,两股战战。老祖宗呀,革命党竟然想消灭我所依附的大清王朝,砸烂我向八国联军复仇的基石!

    两派辩论的主将——钟期余和成小功——看上去都是杰出人物,学识渊博,思维敏锐,不同的除了衣着发型,似乎还有言词的表达方式。钟期余是东京大学保皇派学生领袖,出身广东富商之家,自费留学生,是个笑眯眯的大胖墩,活像一尊活佛,八面玲珑,人缘极好。他穿着长衫,挥着写有巨大“钟”字的折扇,举止优雅,说话慢条斯理,但总是点到要害,讲起君主立宪的主张来,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成小功却是四川的贫苦小农出身,据说父母都被官府逼死后,流浪到长江边做苦力,从重庆做到武汉,从武汉做到上海,从上海做到香港,有一天听到孙文的演讲后,就跟着跑到日本来了,一边做苦工一边念书,竟然做了革命党的学生领袖。成小功没钟期余那般涵养,拳头狂挥,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露,简直要跳出来鞭笞钟期余似的,说到悲愤处,像女人样嚎啕大哭。钟期余很有战术,笑眯眯地欣赏小功先生的表演,一点也不恼,待这头怒狮气喘吁吁被自己累得半死后,他才狠狠一拉弓,给对手致命的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