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森林奇遇
    范思思一走,罗比比仿佛冲出了囚笼一般,一有空就拉着邓昂一帮死党放心大胆地踢球,捉螃蟹,爬山。只要他平安回家,罗九利就不会多问一句,而小眼睛姨妈一见他就吓得口中念念有词,哪敢说半个不字。罗比比颇为得意,心想要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独立日”那该多好啊!

    一天过去了,范思思没有回来;三天过去了,范思思还没有回来。罗比比很奇怪,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看来自己的身世比蜘蛛网还复杂哟,把女强人妈妈都弄糊涂了。

    “你妈妈上午打电话回来了,说事还没办完,可能要多耽搁几天,叫你老实点,不要给自己放风,要是期末考试丢了年级第一,小心看打!”午间放学回家时,罗九利黑着脸传达了范思思的警告。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看上去情绪很不好。罗比比不敢做声。晚上,范思思又专门给罗比比打了一个电话,自然是一番严厉的说辞。接着罗九利接过电话,支走罗比比,用比蚊子还低的声音和范思思聊起天来。

    罗比比回到书房,预习起明天的功课来,却怎么也看不下去。窗户敞开着,清凉的夜风从月亮河徐徐吹来,荡来了花草树木的芳香。罗比比想念大威威。他悄悄登上楼顶,望着闪闪发光的月亮山,默默地呼唤大威威的到来。半个月亮正游弋在浩瀚的星河里,他真想骑上去,像驾快艇一样驾着它,沿着秘密的时空隧道,风驰电掣地驶向月亮山的最深处,驶向他神往的大森林。他将像彗星一样拖着长长的光束,落在月牙山下的草地上,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和醒过来的大威威它们一起飞舞欢歌。

    第二天,他逃学了。妈妈不在,这可是到月亮山寻找大威威的天赐良机。他偷偷穿过新小学的操场(在披着薄雾的阳光照耀下,竖着五个尖顶、像朝天发射火箭筒的新教学楼是那样耀眼,神气,听大人们说,只要把新桌椅搬进去就可以开竣工典礼了),下了陡坎,看看四周没人,便沿着月亮河飞跑起来,一直跑到激流汹涌的神龙滩,爬上陡坎,上了吊桥,咚咚咚地跑到对面的山谷里去了。

    这座山大人们叫它砧板山,孩子们却叫它球场山,因为山顶的绝大部分是由一块巨大的平坦的岩石构成的,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不过王铜却不喜欢这个称呼,他喜欢叫它魔鬼岩,并且断定它是外星人的飞船在中国的起落点,不过叫他沮丧的是,他从来没看到肚子发光的外星人在这里降落过。据镇上的老人说,山顶上原来还矗立着一尊脖子上系红巾的菩萨像,还在一百年前,住在这里的人常常爬到上面举行求神仪式,特别是在大旱季节,男女老少都戴着面具,围着地上一条酣睡的巨龙,疯狂地唱歌,跳舞,呐喊,直到那条龙醒过来和大家一起狂欢才罢休,那场面真是壮观极了。可是不知道在哪一年,一伙年轻人跑上去,把菩萨推到山涧里去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到上面去拜神许愿了,砧板山也就不再成为将其人的神山了。不过听李大爷说,有一次他看见洪镇长一家三口偷偷爬上去烧了一次香。对罗比比和三个好朋友来说,他们之所以最喜欢这座山,不是因为它像吹泡泡一样撒下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传说,而是因为在上面可以踢球,那感觉就像在云端里飞。四年级的时候,他们常常爬上去踢球,美其名曰“高原训练”,当然有好几次把球踢到山沟里去了,幸好只有一次没找着。

    罗比比气喘吁吁地攀登在陡峭的石板路上,不时望望像甲板一样漂浮在天空的山顶。他心中飞驰着梦想,梦想又带给他力量,使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当雾散尽的时候,他终于站到了山顶,**地了望四方。他似乎有一千年没到这儿来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粗野的灌木之香,倾听着百鸟的欢鸣,守望绵绵起伏的山峦像波涛涌向天边。他搜寻无限的天空,内心的快乐像烟花一蓬一蓬地爆炸开来,美丽得无法形容。然后,他放下书包,用双手在嘴边做成喇叭状,使出全身力气呼喊起来:“大——威——威——”

    他喊了十二遍,也没看见从远处的天空飞来一个黑点,倒是从脚下的树丛中窜出了几只不知名的白鸟,惊叫着飞跑了。罗比比拍了拍脑门,骂了声“笨蛋”,闭上眼睛,让神奇的太阳鹰出现在心头的天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发出一声清脆尖锐的鹰鸣!

    整个月亮山都听到了他的叫声,四周突然静悄悄的。他又叫了几声,山谷里传来空旷的回音。一只鹰出现了,盘旋在空中,但它不是大威威,它尖叫着,越过罗比比的头顶,消失了。罗比比失望地坐在地上,此时的他又累又渴。没有一丝风,只有太阳照着他,死一般的沉寂像囚笼一样锁住他。他感到闷热,晕眩,索性闭上眼睛,合十祈祷起来。汗珠大颗大颗地落下,他看到,随着自己的虚弱,太阳鹰也越飞越低,像一张薄纸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着。看样子他们都快要坚持不住了。罗比比急得快要哭了,要是太阳鹰跌到地上,他的梦想就不能实现了。

    “戈啊——”隐隐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鸟叫,罗比比浑身一震,跳了起来,只见几个黑点正从天那边飞来。“大威威!”罗比比兴奋极了,又学着鹰叫了起来。那几只鸟显然看见了他,也戈啊戈啊地回应着。像黑色的闪电,转眼间,它们冲到了眼前,在罗比比头上盘旋着,欢叫着,领头的一只正是大威威!另外三只鹰罗比比不认得,但看它们的高兴劲儿,很可能那天黄昏跟着鹰王来看过自己。

    大威威招呼打够了,才降落在地上,其他三只鹰也落在罗比比跟前,站成一排。罗比比跑过去,一把搂住大威威,叫道:“大威威,想死我了!”大威威轻轻地啄着罗比比,温柔地欢叫着。另外三只鹰却一动不动地蹲着,罗比比很奇怪。大威威叼着罗比比的裤脚,把罗比比带到它们身边。大威威像长官一样威严地叫了一声,三只鹰立刻匍匐在地,微微地扇着翅膀,向罗比比表达敬意。大威威转向罗比比,咕咕地叫了起来。“你在向我介绍它们吗?”罗比比问道。他听不懂鹰语,只好凭自己的灵性去猜。大威威点点头,看来他猜对了。可这三个新朋友叫什么名字呢?怎样把它们区分开来呢?它们都是矫健的雄鹰,个头一般大,都是黑色的,**上都点缀着红白相间的斑纹,动作也一模一样,看上去简直是三胞胎。罗比比蹲下身来,摸摸这个,拍拍那个,东看西瞧,也没看出它们的不同点,最后只好问道:“你们是不是三兄弟?”没想到三哥俩居然听懂了,一齐鞠躬,把尾巴撅得高高的,像穿燕尾服的英国绅士一般,乐得罗比比哈哈大笑。

    罗比比正逗得开心,忽然觉得背上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威威正举起一只爪子,试图抓他的小皮带。“你要干什么?”罗比比惊讶地问。大威威不停地眨眼,嘴里咕咕地叫,还啄他的脚趾头,拍了几下翅膀,似乎很焦急。“你要带我走?”罗比比心中一动。他忽然想起了亲爸爸亲妈妈降临的那个奇梦,在那个梦里,两只鹰抓着他飞在空中。啊,他猛然醒悟过来,大威威要带他走。可这很危险啊!两只鸟能承受自己的体重吗?虽然自己很瘦弱。要是大威威一软,自己就掉下去了,连尸骨也找不着,妈妈肯定会伤心死的。“大威威,你行吗?”罗比比犹豫不决。大威威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又是一声短促威严的叫声,三胞胎鹰立刻跳到罗比比面前,恭敬而严肃地望着他,目光锐利,冷静,充满了力量和自信。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小比比别害怕,我们的力量可大啦,连成年的水獭也能抓到空中,再说,我们分两班倒,可以玩空中接力嘛,你尽管放心!”此时大威威也充满期待地望着他。罗比比的心像猫抓一样痒了起来:是啊,自己不是一直盼望神鹰降临,把自己接到月亮山的深处去,接到梦中那个神奇温暖的地方去吗?现在神鹰来了,可要是因为胆怯错过这个机会,将来再望着月亮山流眼泪,连狗也会BS我的!

    罗比比拿定主意。他走到“球场”边,面向将其镇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大声说道:“在啸舞的妈妈,还有暗中保护我的亲爸爸亲妈妈,我要到月亮山的的大森林里去了,如果我不小心从天上摔了下来,你们不要伤心,也不要找我,我会变成一只燕子飞回来的,在我原来的书房里做一个窝,还是天天和你们在一起。我爱你们。”说完他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上帝观音拍拍手,一起保佑定平安。阿门,还有阿弥陀佛。”他正嘀咕得起劲,忽听得背后“嗤”的一声,似乎有东西在讥笑他。他回头一看,只见大威威正歪着脑瓜瞧着他,一脸不屑的样子。罗比比大声回敬道:“这不是迷信,这是心愿!”说着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他呼的一声跳起来,豁出全身力气,向四只大鸟喊道:“大威威,三胞胎,我罗比比的小命今天就交给你们了!”话音刚落,只听得哗哗声响,大风骤起,四只鹰抖动翅膀,箭一般地冲上了天空,在罗比比头上盘旋起来。罗比比检查了一下上衣纽扣,又松了松皮带,这样大威威抓起来容易些,然后卧倒在地,两片乌云立刻向他俯冲下来。罗比比咬牙闭眼,心咚咚乱跳,突然强风扑来,罗比比只觉衣服皮带被什么东西提起来了,全身登时腾空而起。罗比比再有心理准备,也吓得手舞足蹬,哇哇大叫。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来。

    哇,原来他在飞呀!

    他飞在绿色的月亮山上空,脚下是茫茫无际的山峦,像海浪一样滚滚而去,又滚滚涌来。那些奇形怪状的山峰、巨石和树丛,像鲸鱼、鲨鱼、海象、海马、海豹、海葵、章鱼、龙虾、蟒蛇、老人、鸵鸟、开屏的孔雀,等等等等,嬉戏在这片绿色的大海里。不时有一团火焰从眼皮底下一掠而过,可能是狐狸或者金丝猴。罗比比胆子大了,便偷偷观察起身边来。只见左右两边,各有两只巨大的翅膀在有力地均匀地扇动着,可以看见上面白色的斑点。罗比比得意极了,自己不就变成一架波音客机了吗?可闭着眼一想象,与其说像飞机,不如说更像一只蜻蜓。一想到自己是被两只鸟抓着在飞,他这才意识到肚子被皮带勒得生痛,**也箍得不好受。由于两只鹰都提着他的上半身,两条腿直往下掉,罗比比尽量平伸双脚,保持平衡。两只鹰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飞到中途,罗比比忽觉皮带一松,全身突然下坠,吓得一声尖叫,可一刹那,两个小腿被钩住了,肯定是大威威改抓裤脚了。这下子,他可不能乱动了,不过比刚才舒服些。

    罗比比忽然大叫起来:“我的书包?大威威,我忘了书包!”

    一只鹰慢悠悠地飞到罗比比前面,双脚抓着罗比比的书包。原来另外两只鹰兄弟一直跟在身后,怪不得罗比比没看见。

    罗比比快活得直叫:“我还有书童,哈哈哈!”

    现在,两只鹰兄弟一左一右,紧紧跟在罗比比身边,那姿态就像护航的战斗机一样。罗比比神气得就像美国总统,要不就是空军一号,可又觉得这样的比喻并不美,他应该是天使才对,可天使的翅膀是金色的,而且只有一对,他呢,居然有两对,还是借来的,一旦落地,就得还给人家,唉!

    这些念头眨眼间就消失了,因为罗比比开始大呼小叫。渴盼已久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他怎不高兴呢?

    “我是鹰!我是高高飞翔的鹰,没有翅膀也能飞的鹰……”

    “大威威,你要带我去哪儿呀?”叫累了,他又把手伸到背后,去摸大威威的脚爪子,美滋滋地问。

    “飞高点,到前面那朵云里去打个滚!”他又大喊起来。

    当然,大威威并没有把罗比比带到云里去,因为超过一定的飞行高度,它们会憋得很难受的,何况还带着一个小孩!再说,前面那朵云是乌云,要是把罗比比带进去了,出来的时候一定会浑身湿漉漉的。尽管如此,大威威还是略略地提升了一点。

    谁只这一提,只听得嗤的一声,一颗纽扣撕裂了,罗比比一声惊叫,啪,又一颗纽扣下凡去了,罗比比急忙把胸前的衣服紧紧绞扯在一起。

    “你们要不要换班?”罗比比大惊失色。

    两名飞行员只咕咕地交换了一下意见,没有理他,而护航的两架战斗机就像没听见似的。罗比比满脸发烧,心想再不能这样一惊一咋了,否则叫鸟类瞧不起。不过,他暗暗发誓,回家后一定要千方百计做一件专供鸟抓的飞行服。

    一切有惊无险,罗比比又大呼小叫起来。风在耳旁呼呼地响,一座座将军般的山峰,一片片军队般的森林,一道道迷宫般的峡谷,一条条挥舞哈达的溪流,像李白的好朋友汪伦一样,纷纷踏着歌,欢迎他的到来。他回头一看,将其镇不知消失到哪片天空去了;他知道,他已经飞了很久了,已经远远地离开家了,他的脚下是一片正在展开的全新世界,是一个和将其镇完全不同的地方。

    忽然,大威威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三胞胎鹰也应声呼叫。只见前方的天空中,忽然升起一片乌云,飞快地朝罗比比吹来。

    待罗比比看清的时候,他禁不住欢呼起来。那不是乌云,那是一群鹰,一群来迎接他的神鹰。转眼间,群鹰布满了他四周的天空,欢叫声响成一片。

    “你们好,我们又见面了!”罗比比像蜻蜓一样上下左右地转动脑袋,朝它们连连挥手。

    群鹰只欢闹了短短一会就安静下来了,接着,它们眼花缭乱地排起了方阵,一队在前方开道,一队殿后,其余的统统在两边护航。那阵势不但威武庄严,而且宁静,优美,像一首首正在飞翔的诗。罗比比惊奇兴奋得连美国总统也不屑一顾了。

    想一想,地球上有谁像他这样受到动物王国隆重的欢迎呢?那些比霸王龙还趾高气扬的统治者哪里享受过做人类使者的荣誉和快乐呢?

    “我是人类使者,奉命出使鹰国,去考察月亮山的秘密!”他骄傲地宣称自己的最新身份。

    “我是人类使者!我是人类使者……”群山回荡着他幸福的喊声。

    远远地,在群峰环抱之中,有一座弯弯的月亮形的山头突然出现在眼前,上面挂着一条如烟似雾的白练。“天哪!”罗比比激动得大叫,“我的梦是真的!我的梦是真的!”

    前面的群鹰方阵突然低下头,径直向月牙山飞去。罗比比也顿感身子在下降,速度也悠悠地慢了下来。这时,大威威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叫声,群鹰随之相和。叫声奇异地柔和,像唱赞美诗一般,就好像快到家了,哼着快乐的歌儿一般。罗比比这才醒悟过来,大威威要带他去的地方,正是他经常梦见自己站立仰望的地方。这真是太妙了!

    难道这儿就是大威威它们的家,或者说是鹰国的首都?

    月牙山越来越近了,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条瀑布,是那样洁白,美丽;碧蓝的深潭,开始闪烁着波光;宽广的草地,像一面星星旗飞起来要卷他似的……

    领队的群鹰突然闪向两边,让开道路。其他的鹰停在半空,扇着翅膀等候着。四周一片寂静。在万鹰瞩目下,大威威和同伴抓着罗比比,像直升机一样缓缓降落,把罗比比轻轻放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罗比比早就做好了着陆的准备,四肢一着地就爬起身来。两只鹰又腾上半空,方才悠悠落地。罗比比急忙脱下灯心绒外套,糟糕,果然被抓烂了!这时群鹰开始降落了,一时漫空羽翼,翩翩而下,仿佛天上落下一幕幕壮美的舞蹈,看得罗比比津津有味。啪,一只书包丢在他脚下。眨眼间,梦中那奇特的一幕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了:一群密密麻麻的鹰站在四周的草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谢谢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来!”

    罗比比穿上衣服,背上书包,系紧皮带,走到水潭边,望着一直在梦中出现的月牙山,不住地喃喃自语:“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这座山又高又直,像刀削过一般,裸露的岩石上,稀稀疏疏地披着一些灌木和松树。它的正中央是一道长长的弧线,呈弯弯的月牙形,两头尖尖地翘着,好像是谁把打鱼船忘在这儿了。不过,眼前的月亮看上去有些凹凸不平,不像梦中那样线条优美,但瀑布却好看多了,在阳光照射下,它发出七彩光芒,从船上倾泻下来,落到下面的深潭里,开出一蓬蓬水花,发出很大的响声。不时有几条雪白的鱼儿,吐着水花跃上空中,向他眨了眨眼,又潜入深深的潭里。

    “原来这就是月亮山的秘密,月亮山的中心一定在这儿了!”罗比比对自己大声说,接着又自言自语,“奇怪,我并没有来过这儿,怎么会梦见它呢?好像我一生下来就知道了。”

    他不知道,到底是月牙山创造了他的梦,还是他的梦创造了月牙山?他只是隐隐感到,在他和整个月亮山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生的神秘的联系。

    罗比比痴痴地仰望着,浮想联翩,忽然电光一闪,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觉得旁边的草地上也站着一个人,在和他一起仰望月牙山。他急忙转头一看,可是并没有人。他又查看四周,除了默默站着的群鹰,四周空荡荡的。他想起来了,梦中也曾出现过这样模模糊糊的影像,这个影像好像是别人,又好像是他自己。难道是他的影子离开了他,像蛇一样站了起来?

    “比比。”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唤。

    “你是谁?”罗比比抹了抹眼睛,向四方喊道。

    “你——是——谁——”群峰把他的喊声像球一样踢了回来,也来好奇地审问他。四周空无一人,大威威率领群鹰,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是幻觉!”罗比比摇摇头,“我一定是饿昏了。”

    他看了看表,快到十二点了。刚才只顾观看月牙山,一时忘了**,现在再也忍不住了。他走到水潭边,伏下身,咕噜噜地喝了个饱,这样肚子好受多了。水很冷,要不是他容易感冒,他真想脱光了跳下去,扎几个猛子,抓几条小白鱼回家。他看了看月牙山,心想要是能爬到月牙船上,像在游乐园坐滑梯那样顺着瀑布滑到水潭里那该多刺激呀。可当他沿着水边走到山脚下,抬头一望,禁不住晕眩起来。天哪,路在哪儿呢?眼前峭壁森严,笔直得就像一把剑插向天空,几乎没有一块突出的岩石让你搭手,似乎盘古创造它就是为了不让人攀登的。噫,要是能变成一只鲑鱼那该多好,也许能顺着瀑布跃上去……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长长的尖锐的鹰鸣,一只戴着半圆形白羽冠的黑色大鸟突然出现在月牙山上空,它滑翔着,降落在弯弯的弧线上,就落在瀑布边,高高地站着,俯视着地面,神情高贵,骄傲,威严。

    “白头鹰王!”罗比比惊叫一声。

    此时草地上的群鹰都伏身迎接,翅膀微微张开,耷拉在地上,就像古代的老百姓跪迎皇帝一般,没想到鹰国还这样封建,罗比比觉得真好玩。

    大威威抖动翅膀,向鹰王戈啊戈啊地叫了几声,似乎在禀报什么。鹰王冷冷地逡巡着,一动不动。罗比比正在纳闷,大威威忽然腾空而起,飞落在他身边,用嘴去钩他的裤脚。罗比比明白了,大威威是叫他去觐见它们的“国王”。唉,真没办法,谁叫他自称是人类使者呢?但愿鹰王不会叫他下跪。

    罗比比回到草地上,面向雄踞在月牙山上的鹰王,鞠了一躬,大声说道:“人类小大使罗比比拜见白头鹰王。”说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哗,鹰王突然张开巨大的翅膀,向罗比比径直飞来。凭空卷来一阵大风,吹得罗比比睁不开眼来。鹰王落在罗比比身边,一会望望月牙山,一会看看罗比比,一会拍打翅膀,一会举起爪子比比画画,嘴里咕咕地叫,似乎在讲述什么,满脸激动的样子。罗比比当然听不懂,不过为了表示尊敬,他弯着腰,装出一副倾听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鹰王,不停地点头。不一会儿,他就被鹰王头上的半圆形白羽冠迷住了,随着鹰王的翅舞足蹈,这毛茸茸活泼泼的装饰品一会像绣球滚来滚去,一会像迷你蒲扇摇来摇去,一会像蜗牛背着家在荡秋千,煞是好玩。

    突然,蜗牛化成一团白光消失了,罗比比只觉身子直晃,原来鹰王纵身跳到他的肩膀上去了,用毛茸茸的面颊挨擦他的脸,蹭得他痒酥酥的。罗比比又惊又喜。但鹰王的个头太大了,把他的脸都挤歪了,而且特别重。罗比比赶紧伸手扶住它,免得“国王”掉下去在臣民面前丢脸。没过多久,罗比比就累得一屁股坐了下去,鹰王却不依不饶,继续和他嬉戏。不但如此,它还招呼子民们一起上。

    这下罗比比可惨啦,群鹰首先扒下他的书包,拍着翅膀围着他转圈,然后争先恐后地把他抓到空中,像玩接力一样把他抛来抛去。罗比比吓得连连尖叫,但每次总是平安结局,不是被别的鹰钩住,就是落在鹰背上,落在无数翅膀铺成的垫子上。罗比比也不示弱,抓着两只鹰的脚后跟当降落伞来跳,还把一只鹰当马来骑,在草地上赶来赶去,惹得其他的鹰咯咯大笑。

    直到这时,罗比比才尝到了《狮子王》的“狂欢”到底是什么味道。在这些精灵般的神鹰面前,从前偷偷玩的那些电脑游戏,像《三个外星火枪手》呀、《四十八只脚的追杀》呀、《薄荷娃娃大闹蜘蛛城》呀、《小恐龙反恐》呀,等等等等,一个个都淡瘪无味。邓昂他们要是瞧见了,恐怕忌妒得眼珠子都会掉下来。嘿嘿,下次我带他们来见识见识,让他们知道,这世上除了电脑、卡通画、捉鱼、踢足球、变壁虎之外,还有更酷更好玩的。

    看着这些不久前还陌生的鹰对自己如此亲热,罗比比就像回到了家一样,心中充满了快乐、依恋、甜蜜和幸福,还有一点点酸涩。这时,他涌起一种强烈的、奇怪的却又很自然的念头:这一幕是多么的似曾相识,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和这些鹰就住在一起了,只是后来因为一场大洪水,一次大地震,或者一场可怕的飓风,一场奇特的严寒,把他们分开了,但他们都深深地想念对方(这或许就是他心中一直飞着太阳鹰的缘故吧),一直在互相寻找,戈啊,哈哈,现在终于找到了。这么说,难道我真的是鹰孩?像洪升升暗中散播的那样,真的是在大森林里出生的?这些鹰的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就是我当年的接生婆,在我孤苦无依的时候,把它们温暖的大翅膀盖在我瑟瑟发抖的身上?

    玩累了,罗比比就坐在草地上,呆呆地想。群鹰围在四周,静静地望着他。大威威走上前来,轻轻啄他的脚,咕咕地叫着,似乎在询问什么。罗比比说:“大威威,我饿了。”他可是真的饿坏了。鹰王转头喝了一声,十来只鹰立刻腾空而去,消失在密林深处,没过多久,一大堆食物纷纷落在罗比比脚下,蛇呀蜥蜴呀树蛙呀野兔呀松鸡呀鹧鸪呀鹌鹑呀,全是荤菜,吓得罗比比跳了起来。虽然他早知道鹰是很凶猛的肉食鸟,可这样血腥的餐桌还是叫他目瞪口呆,难以接受。瞧,可怜的小蜥蜴还没断气,还在地上抽搐着小胳膊小腿呢。他会不会是海贝特和桑桑的小儿子克克狼呢?那小家伙一直在偷人类的药吃,一心想长成庞然大物,独自向狗獾复仇,他真是太可爱了!——罗比比连连后退,腹中阵阵痉挛。

    “我要吃米饭!”他脸色灰白,喃喃地说。

    “叽”的一声,鹰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头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十来只鹰从空中俯冲下来,把刚从大自然的厨房里端上来的美味佳肴都抓走了,另有五只鹰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上来,扒起泥土,掩埋血迹,顷刻间把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

    鹰王突然腾空而起,闪电般地飞到月牙山上,高高地站立着,面向臣民,拍打着翅膀,戈啊戈啊,发出几声短促的叫声,就像教体育的汪老师吹哨子一般,草地上的群鹰纷纷腾上天空,向四面八方飞去,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罗比比失望地低下头来,发现大威威和三胞胎鹰还站在脚下,守望着他,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禁不住开心得笑了。这时鹰王又飞落在他脚下,把大威威叫到一边,两只鸟,不,是君臣俩,唧唧咕咕地商量了好一阵。接着,大威威走到三胞胎鹰旁边,和它们站成一排。鹰王慢慢地踱了过来,伸出一只翅膀,指着四只鹰,向罗比比叽叽咕咕地介绍着。四只鹰恭恭敬敬地肃立着,随着鹰王的引荐,挨个儿应声上前一步。罗比比不住地微笑点头,似乎终于明白了,敢情这哼哈四将要带他去吃午饭?

    鹰王忽然转身面向罗比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目光是那样明亮,柔和,充满了离别的温情和伤感。罗比比惊慌起来:“你也要走了吗?”鹰王点点头,后退几步,然后张开翅膀,拍打着,像太阳一样冉冉升起。“戈啊——”它嘹亮地叫着,在罗比比上空盘旋。它头上的白色半圆形羽冠像月亮在运转,闪闪发光。它盘旋着,盘旋着,然后向月牙山飞去,越过白雾蒸腾的瀑布,像箭一样穿过弓弧的圆心,远远地,高高地,消失了。

    罗比比依依不舍地仰望着,忽然感到脚后跟被敲了一下,回头一看,只见大威威又向他举起了爪子。忠实的飞行大队长又在催他起程了。“别忘了书包!”罗比比大声说。只听得呼的一声,三胞胎鹰中的一只抓起他的书包,冲上天空,飞向月牙山,把书包放在“船”上,转身飞落在罗比比脚下,歪着头瞧着他,咕咕地叫。这番鹰语不用翻译罗比比就听懂了:“罗比比,你的百宝箱安全啦,除了会飞的神仙,没有谁偷得了!戈啊,嘻嘻。”罗比比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那书包远远看去就像恐怖分子的炸药包似的。唉,遇到这几只捣蛋鸟,算他倒霉。这时大威威伸出爪子又敲了一下他的脚后跟。罗比比没好气地说:“知道啦,去吃饭!”说着卧倒在地。先前护航的两只鹰腾空而起,双双俯冲下来,抓起罗比比冲上天空,向东边群山飞去。大威威和另一只鹰也鼓翅升空,紧紧跟随。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这大山里住了人没有哇?你们带我去讨碗饭吃就行了。”罗比比一边飞,一边大声说。

    这回四只鹰连一声咕咕都没有回答。后来罗比比慢慢就明白了,鹰在飞行的时候最讨厌人说话,这一点跟人类飞行员差不多。记得有一本反恐漫画书上说,飞机上如果有人在叽叽呱呱地说话,没准就是负责麻痹的外围恐怖分子。

    罗比比不吭声了,一缕缕疲倦随着起伏的山峦像云丝一样飞来,他居然在空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身子触地,一把芳香的泥土味灌进他的鼻孔,他才醒过来,一骨碌爬起身,一抹眼睛,不觉欢呼起来,只见一栋小木屋笑眯眯地站在眼前。

    罗比比像一头饿坏了的小熊闯了上去。门虚掩着。“有人吗?”他敲了敲门,叫了几声,没有回答。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四只鹰亦步亦趋地跟着,此时全都像保镖一样警惕地守在门口。

    屋里的陈设很简陋,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油盐酱醋,一把菜刀,两只粗瓷碗,一把蘑菇,一把不知名的黄色野菜,还有几颗核桃,旁边一个小炉子,一个盛水的塑料桶,一个装满了蜂窝煤的小竹筐,再仔细一瞧,桌子底下还有一个小柜子,拖出来打开一看,嗬,里面藏着大米、牛肉,腊肉,饼干,方便面,还有一碗米饭,半碟剩菜,菜还是温热的。罗比比二话不说,找来筷子,呼哧两声,把饭菜扒了个底朝天,再操起菜刀,切了一大块牛肉,和着饼干,一边嚼一边东看西瞧。噫,墙上还挂着一把半自动步枪呢,罗比比搭上小凳子,好奇地摸了摸。步枪旁边贴着一张褪了色的大红奖状,几乎都被蜘蛛网盖住了。罗比比抹掉蜘蛛网,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成岸同志,荣获2015年优秀护林员,第十七届‘森林卫士’光荣称号,啸舞市龙鼎县林业局,2015年10月25日。”

    “原来这是护林员的家,这把枪是用来对付偷猎分子的!”罗比比跳下来,舀了半碗水喝,走出门外。四周都是密林,只有门前一块空地,长满了野草,站在这儿,可以无遮拦地仰望湛蓝的天空。罗比比心里乐开了花,这块机场真真好,好像是专门为他的“空军一号”准备的。

    一条小径像蛇一样悄悄爬进了右边的密林中,上面还残留着清晰的大脚印,看样子天天有人走。罗比比兴致勃勃地踏了上去。忽听得扑棱棱一声响,罗比比吓了一跳,原来是两只鹰保镖飞上了天空,盘旋起来,而大威威和另一只鹰依然摇摇摆摆地跟在身后。罗比比叹了口气,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把他看得那样紧。哈哈,自己居然也变成了没有自由的英国王子啦!

    幽静的树林,馨香的空气,清爽的微风,优美的枝叶合唱声,还有到处闪烁的下午的阳光,把整个树林都变成了波光粼粼的西湖。罗比比尽情地呼吸着,欢呼跳跃。多么自由!多么舒畅!多么温暖!要是这条小路像星星的河流一样无穷无尽那该多好啊,他可以开开心心地永远走下去了,没有终点,没有死亡,没有嘲笑,更没有抛弃,只有树林、阳光、欢乐和歌声。要是爸爸妈妈能牵着自己的手走在这条路上那该多好啊!他转过身来,抱起紧跟在后面的大威威,用力地抛向空中。藏在心灵深处的梦像画一样展开,他感到自己终于回到了大森林,就要和可爱的动物植物们一起生活了!

    但这条美丽的小路并没有多长,一栋红色的小木屋把它结束了。

    小木屋掩映在树林中,比护林员的家可漂亮多了。它四角上翘,像抖动的孔雀尾巴;屋顶竖着三个彩色尖顶,像火箭筒一样,高高地指向天空。乍一看,小房子像是格林童话中的城堡,但更像是一座中国庙。太棒了,它的门前也有一块草坪,也可以供他的“老鹰直升机”起降,哈哈。

    罗比比感到自己真的好像来到了童话世界中——他在大森林里迷路了,无意中走进了某个女巫的房子,打开了她的百宝箱,偷吃了一颗仙丹,把会念咒语的项圈套在颈上,把会飞的鞋穿在脚上,还有一件衣服,一碰它手就消失了,啊,是隐身衣,就在这时,女巫唱着歌回来了……啊呀呀,他全身冒汗,心都快飞出来了。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去,推了推门,门居然无声地开了。罗比比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屋里有些幽暗,寂静无声,纤尘不染,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但是天天有人打扫。右边角落里摆着一张狭小的单人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左边是一张书桌,上面摆着一些书,竖着一张镶嵌在玻璃框里的大幅照片,是一个英俊青年的半身照……罗比比登时惊讶得合不拢嘴来:这人好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照片上的年轻人看上去二十多岁,穿着黑色西装,白衬衣,打着湛蓝色的领带,长得十分俊美,但一点也不奶油,神情温和而坚毅;浓浓的眉毛下面,一双大眼睛望着远处,似乎在思索什么,带着淡淡的忧伤;他的嘴唇微微地翕张着,似乎要诉说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罗比比就像观察蚂蚁搬家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他盯着,盯着,心都快喊出嗓子来了。天哪,这人怎么长得像我呀?真的,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神情也相似,唯一的区别是,时间。一个是成人,一个才十二岁。罗比比有一种在十年后照镜子的奇怪的感觉。

    “我知道你是谁了,”他忽然高兴得喊了起来,“你也到过月牙山!”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无数次在梦中看到一个人站在群鹰密布的草地上,仰望月牙山;今天中午,他站在月牙山下的草地上的时候,也感到身边有个人在陪他一起仰望。为什么那个人模模糊糊看不清呢?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为什么那个人既好像是别人,又好像是自己呢?是因为他长得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不用再推理了,照片上的人肯定是他!

    心中的一大疑问解除了,罗比比快活极了。

    “叔叔,你也喜欢大森林吗?”他对着照片做了个鬼脸,“你也在探索月亮山的奥秘吗?嘿,我已经找到了,可我不告诉你。”

    罗比比随手翻起一本书,念道:“人类精神史纲。”“什么意思呀?”他自言自语。又翻了几本,尽是一些深奥的题目,便放回原处。忽然,他发现照片后面靠墙放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复印件,装订得像书一样,罗比比摇头晃脑地朗读起封面来:

    “情感的历史,罗比,括号,1981至2005,括转来,著。”

    “你叫罗比,对吗?”罗比比抬头看着照片上的年轻人,兴奋得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我叫罗比比,我们有两个字相同,长得又像,看来我们五百年前真是一家哦。”说完吐了吐舌头,呲牙咧嘴地笑了。

    他拉过凳子,坐在书桌前,翻阅起书稿来。

    “是诗歌。”他自言自语,哗啦啦地翻到最后,每一页的文字都堆砌成阶梯,“全是诗歌。”他又回到第一页,摇头晃脑地读起来:

    我的理想  

    逃离了华贵的家庭,

    和一段气体般的爱情,

    我来到月亮的森林里,

    月亮的光辉照耀我苍白的理想。

    在无限大的同一个狂欢的平面,

    为什么我会带着一缕寒风,

    去寻找古老的差异和有力的深度,

    来支撑我疯长的僵硬的身躯?

    为什么我对普遍的痛苦情有独钟?

    老是想象未来的灾难,

    期待一种超越所有的声音,

    来覆盖各种各样的绝望。

    我想到了情感,

    这纯粹的光辉,最温暖的羽翼。

    我绘写所有时代所有地域的情感,

    在即将变成大海的荒原上呼唤所有的溪流。

    让它们在未来汇入最高的宗教,

    消泯一切无谓的冲突,

    在共同的苦难降临之时,

    激励所有的人们。

    难道是为了确证我到底还属于人类,

    一种追求永恒的最高的生命,

    或是出于私心,让自己不至于崩溃,

    或者,仅仅是一场虚假的爱?

    我知道,我永远也完成不了,

    不是因为嘲笑,无人阅读和倾听;

    而是,我太过渺小,

    但,我将开始,我将努力。

    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未来的黄昏,

    不慎踏进这间陋室的旅客,

    如果你碰到了这些文字,

    请你保持沉默。

    我是谁?我在哪儿?

    连宇宙之父也无法回答。

    “比古诗还难懂!”罗比比一读完就叫了起来,后面的诗歌他再也读不下去了,“罗比叔叔,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呀?”他抬头看着照片上的年轻人,觉得他好像在揶揄自己。

    就在这时,一根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羽毛掠过他的额头,落在纸页上。罗比比拈起羽毛,端详着,好像是老鹰的翎羽。他抬头向上一望,登时目瞪口呆,他竟然没注意到,在靠近天花板的墙上,赫然钉着一只黑老鹰,它的大翅膀张开着,肚子已经剖开了,它全身黑色,可头上的羽毛却火红红的,还像波浪一样聚成一个圆形,像一轮迷你小太阳。

    “太阳鹰!”罗比比惊喜得大叫,手上的书稿和羽毛掉在地上,他也不管,一骨碌跳上桌子,颤抖着,伸手去抚摸。

    这不是石膏做的,也不是陶瓷做的,这是一只真正的鹰,可它已经死了,这是它的标本。但罗比比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感到它仍然是暖烘烘的,它的翅膀还在微微地扇动着,甚至还能听到它失去的心脏在咚咚地跳。它好像并没有死。他踮起脚尖,摩挲着它头上的太阳形羽冠,故意按下一绺羽毛,可一松手,它又弹上去了,重新回到“太阳”里。他嘿嘿地笑了。然后,他缩回手,跳下桌子,满心欢喜地望着它,就像仰望湛蓝的天空,在那里,他心头的那只太阳鹰飞翔着,鸣叫着,似乎要冲出他的胸腔,要和眼前这只真实的太阳鹰融为一体。

    罗比比望着,望着,渐渐皱起了眉头,在他的爱运动的脑瓜里,更大的疑问像黑云一样压了下来。

    “毫无疑问,太阳鹰是罗比叔叔的,可为什么它死了,灵魂却飞到了我心里?难道就是因为它,我才会发出鹰的叫声?才会梦见月牙山?月亮山的鹰才都认识我,对我恭恭敬敬,还把我带到月牙山,带到这间小房子来?难道这一切都是太阳鹰在梦中安排的吗?它是不是要我去寻找什么秘密?可我为什么还梦见罗比叔叔呢?就因为他长得跟我像,也喜欢大森林吗?太阳鹰死了,可罗比叔叔在哪儿呢?他还住在森林里吗?要是没有,他还回来吗?要是他回来,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罗比比东翻西找,也没找到什么秘密。他把复印的书稿放回原处,把太阳鹰掉下来的羽毛放在相片前。当他看到罗比叔叔那温和、忧伤、沉思的表情时,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他坐下来,靠在书桌上,托着腮,看着照片,就像看着长大了的自己,轻轻说道:

    “罗比叔叔,你为什么要住在森林里呢?是不是也被爸爸妈妈抛弃了,没人爱你吗?是不是有很多人嘲笑你?你的新妈妈是不是从小就逼你考最好的大学呀?你一个人住这儿寂寞吗?想家吗?你都已经长大了,亲爸爸亲妈妈还会来接你吗?”

    罗比比说着说着,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他瞥了瞥门口——两只鹰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什么,好像是树蛙——仔细地听了听,除了风吹树叶的飒飒声,透过缝隙钻进来的一缕缕柔和的阳光,没有人,四周一片沉寂,他便放心大胆地呜咽了一声:“妈妈——”痛痛快快地啜泣起来。模模糊糊中,他看到玻璃框里的罗比叔叔,也在陪他一起流泪。

    忽然,他感到有东西在摩挲自己的脚,痒痒的,低头一看,是大威威,只见它仰起头来,咕咕地叫着,似乎在安慰他。

    “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罗比比哽咽着说。

    大威威举起爪子,示意该走了。

    “不,我还想呆一会。”

    大威威默默地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到门口去了。

    罗比比又呆呆地望着罗比叔叔的肖像,抽抽噎噎地又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忽然,半空中响起一声尖锐的鹰鸣,大威威蓦地回头,举起爪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和另一只鹰振起翅膀,冲上了天空。“不好!”罗比比腾的一声站起来,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吼:

    “是谁偷了我的牛肉?还闯进罗大哥的房间?快滚出来,不然开枪了!”

    哗,拉枪栓的声音。

    “噫——”忽又传来一声惊呼,“哪来的两只鹰挡在门口,奇怪!”

    罗比比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偷偷往外瞧,只见一直在空中巡逻的两只鹰兄弟已降落在门前,凶狠地拍打着翅膀,戈啊戈啊地尖叫着,和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相持着。那家伙大约三十多岁吧,跟罗九利爸爸差不多,身躯像外国人一样高大,脸膛宽阔,留着短发,两眼精光四射,要是到谢波波阿姨开的“小波波”美容店去“美”一下,肯定帅昏了!可是茂密的络腮胡几乎把他的脸都遮住了,使他更像一头躲在丛林中的老虎,还像刚从山洞里跑出来的食人巨怪一样!只见他端着半自动步枪,踩着马步,嘿嘿冷笑着:

    “你们是第几代鹰?怎么不认识我了?看清楚了,我可是你们的守护神,别乱来!”

    “他一定是奖状上的‘森林卫士’成岸叔叔了!”罗比比这么一想,顿时放下心来。

    “成叔叔,别生气。”他大声喊着,走了出去,脸上还挂着泪痕。

    “罗比?!”护林员脸色大变,浑身颤抖,砰的一声,枪掉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空中的大威威一声喝叫,罗比比立即卧倒在地,刹那间,两团乌云俯冲下来,抓起罗比比冲上天空,箭一般地飞走了。另两只鹰也旋风般地腾空而起……

    “回来!回来!”护林员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追赶着,拼命地挥着手,沙哑地喊叫着,“回——来——”

    当四只鹰把罗比比送回月牙山下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月亮升起来了,星星也走到了庭院,草地上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四只鹰。想起刚才成功逃脱的惊险一幕,想起自己和四只鸟敏捷娴熟的配合,比跟邓昂、王铜、许帅帅三个小哥们在足球场上的配合还要精彩,罗比比十分得意。更好玩的是,那家伙竟把自己当成罗大哥了,吓得枪都掉了,没想到罗比叔叔还有这么大的威力!嘿嘿,好险,要是被护林员抓住了,肚子里的牛肉非被打出来不可!

    该回家了,可书包还像炸药包一样寄存在月牙山弯弯的“船”上。罗比比连比带画,四只鹰却眯着眼,理都不理,看样子它们也累了,不愿加夜班,要留他在这儿过夜。山风飕飕地吹着,很冷,罗比比气鼓鼓地坐到一边,缩成一团。

    离家出走一整天了,老师同学们都在找我吗?邓昂他们急哭了没有?罗九利爸爸有没有到处找我?妈妈在啸舞知道吗?要是爸爸告诉她我失踪了,她一定会急死的。

    罗比比想到这里,急得掉泪。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很想家,即使不喜欢他的罗九利,他也想。他真想逼着大威威立刻把他送回家,可是老鹰直升机在夜间飞行安全吗?再说,四个飞行员已经忙乎一整天了,要是连续疲劳驾驶,会出事的,得得得,还是捱到明天再说吧。

    大威威忽然率领三胞胎鹰走了过来,罗比比惊喜得瞪大了眼睛,但大威威并没有举起爪子,而是伸开翅膀。四只鹰一齐伸开翅膀,把罗比比紧紧地围拢在中间。罗比比就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温暖极了。

    “谢谢,你们真好。”他喃喃着,轻轻摩挲着它们温暖的羽毛。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我会飞到月亮山的大森林里,在四只老鹰的翅膀下面睡觉,哼,就是神仙也找不到我的。”罗比比噘了噘嘴,扑哧哧地笑了,“嘿嘿,就是要他们找不着!”

    他得意洋洋地咕哝着,在灿烂星空的照耀下,在八朵羽翼温暖的荫蔽下,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里,他醒了,伸手一摸,四只鹰身上都结了一层露珠。它们都睡着了。罗比比转过头来,两个月亮的神奇夜景立刻把他吸引住了。

    皎洁的明月已经运行到月牙山上空,因为月牙山很高,两个月亮看上去离得很近,在月光的照耀下,地上的月亮是那样优美,轻盈,像一缕正在飘舞的玉带。它就像地球派出的客船,专门去迎接天上的月亮。瞧,它老远就伸出双手,热情得手都弯了。天上的月亮呢,大概很不情愿下凡吧,飘飘浮浮地坐在船上,一边摇桨一边在哭。月牙船就变成它的大眼睛了,那银白色的瀑布,就是它朦胧的泪水。瀑布的声音似乎藏起来了,只剩下一片轻烟,致使眼前的世界是那样宁静。可笑的是,罗比比的书包还搁在月牙山上,不过不再像炸药包了,已经变成送给天上月亮的一包礼物了,只是没有桂花酒,不知住在里面的嫦娥要不要。

    “真美!真美!”罗比比喃喃道。四只鹰惊醒了,咕咕咕地叫着。罗比比轻轻推开它们,站起来,痴痴地仰望神奇的月牙山。四只鹰收起翅膀,静静地站在两边。

    “太美了!太美了!大威威,我要到上面去玩!”罗比比激动不已,挥着拳头直嚷。

    大威威无动于衷。

    罗比比来个先斩后奏,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卧倒在地。

    “大威威,如果你不答应,我以后不跟你玩了!”罗比比歪着头狠狠地盯着大威威,一副即将断交的样子。

    大威威没法,只好招呼另一只鹰,一齐把这个顽劣的人类小男孩抓到空中。

    呵,多么美妙的飞行呀!罗比比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精灵,乘着月光,乘着风,乘着梦,迎着瀑布的雾霭,穿过秘密的时间隧道,像一缕轻烟,飘到了月牙山头上。

    他站在轻盈优美的弧线上,站在飘浮在空中的弯弯的船上,就像站在被地球的双手高高托起的半边月亮上,他感到自己仿佛踏进了另一个星球,另一片时空,心中荡漾着神秘、喜悦和骄傲。他抬头仰望,天上的月亮是那样高,那样远;在他离地飞驰的时候,它已经像鱼一样跳进了碧海,滑溜溜地游远了。可他觉得,头上的星空从没像现在离他这样近,这样熟悉,这样亲密;要知道,他从小就在仰望它,从小就沐浴着它的光辉。他把手伸向天空,仿佛要把光辉都盛满在手上,美妙的歌声撒下来,化成一束耀眼的光柱罩住他全身……瀑布就在他的脚下,静悄悄地如水银倾泻;远方,从月牙山宽阔的背后,幽暗的山峦间,五条银色的溪流正秘密地奔来……

    罗比比兴奋得东看西瞧,走来走去,不时把手飞快地伸进瀑布,拣起石子掷到下面的深潭里,甚至还想爬到月牙山尖尖的角上去,但一块躲在暗处的石头狠狠地绊了他一脚,痛得他直叫唤。四只鹰都开心得直叫唤。罗比比气呼呼地坐在地上,打算就在这条“船”上再睡一觉,但哪里睡得着。他眼睁睁地看着月亮往西边的群山游去,不停地嘀咕着:“天亮就得回去了,天亮就得回去了……”

    忽然,一个念头在脑瓜里电光一闪:“反正没事干,何不趁机把罗比叔叔的太阳鹰标本偷回家?不对不对,不是偷,而是带回家!因为太阳鹰的精魂住在我的大脑里,它一定很乐意我把它带回家,不然它托梦叫我到月亮山干吗?对呀,我坐在凳子上读罗比叔叔的理想的时候,它不是故意拔下一根羽毛打在我头上吗?就为了提醒我去看它。问题很明白,那根羽毛就是请求书,请求我把它带回去,说不定这就是它的遗言呢,不然,这些鹰带我到月亮山干吗?看它们懒洋洋的样子,才不呢。”

    罗比比想到这里,呼的一声跳起来,大声说道:“不用再推理了,这是我的责任!”四只鹰吓了一跳。

    “责任”两个字,顿时叫罗比比雄赳赳气昂昂的。可怎样才能叫大威威心甘情愿再出一趟航班呢?罗比比编出了一个奇妙的理由。他捏着鼻子,鼓出了几滴眼泪,走到大威威跟前,蹲下身,说道:“大威威,我刚才做了个好惨好惨的梦,梦见木房子里的太阳鹰在没命地挣扎,一个蒙面大坏蛋用好多好多的钉子把它钉在墙上,就像钉耶稣一样。它又哭又叫,血哗哗地流,就跟这条瀑布一样,样子可惨啦!太阳鹰叫我快去救它,把它带,带,带回家。我勇敢地答应了,因为这是做好事,所有的老师都是这么教的。等一下,我看看表,太棒了,现在是凌晨两点半,护林员睡得像头死猪,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你看看,你是不是再,再,辛苦一趟?咳,咳,咳。”罗比比说得吭吭哧哧的,脸上直冒冷汗,情不自禁地学李大爷干咳了几声。

    四只鹰面面相觑,接着走到一边,唧唧咕咕地争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忽然,争吵声消失了,四只鹰转过身,一齐向罗比比举起了爪子。

    “全体通过,太棒了!”罗比比一蹦五尺高。这次他学乖了,把书包紧紧抱在胸前,以免明天四个鸟主人还要强行留客。

    这次还是两只兄弟鹰俯冲下来,把罗比比抓到了空中。罗比比边飞边想,一定得想个招数,把三胞胎鹰区别开来,不然使唤起来太不方便了。

    月光下,群山上空,罗比比张开双臂,尽情地享受飞行的乐趣……很快,他们降落在有三个火箭筒的木房子前。

    罗比比心跳得厉害,不管怎么推理,这种行为实际上就是“偷”呀!长这么大,他可从没干过这种没脸的事,不过,他实在太喜欢戴“红帽子”的太阳鹰了,就让上帝原谅他一回吧,他会好好保管这副标本的。

    他轻轻地推了推门,门居然又一次无声地开了。“真是天助我也!”罗比比在心中大喊一声。他回过头,向跟在屁股后头的四只鹰摆了摆手,示意它们就守在门口通风报信,然后猫着腰钻了进去。

    由于背对月光,加上地处密林之中,屋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但罗比比早把里面的地形地势背得滚瓜烂熟。他轻松地走到书桌前,放下书包,拉开凳子,正要翻上去,就在这时,门忽然砰的一声关上了,紧接着,哈哈哈——响起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声!

    “鬼呀——”罗比比尖叫着,掉头就跑。突然,一双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大手把他死死地攫住了!

    “小家伙,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哈哈哈!”一个男人得意洋洋的声音,接着啪的一声,黑暗中跳出一束火焰,是打火机,火光照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来,上面的眼睛都快瞪破了。

    “成叔叔!”罗比比登时惊魂稍定,原来不是鬼,是埋伏在这里的护林员。

    就在这时,门上突然响起了猛烈的磕磕声,翅膀的拍打声,爪子的叩击声,夹杂着急促的戈啊戈啊声,震得木门直摇晃。不用说,一定是大威威它们想冲进来救罗比比了。

    “放开我!”罗比比挣扎着。

    “你的老鹰保镖没用了,哈哈。”护林员用胳膊肘箝着罗比比,走到桌子旁,点燃突然冒出来的一盏油灯,桌子上赫然还有一把刀!

    “你不会杀了我吧?”罗比比吓得大惊失色。

    “小子,那是为你切牛肉的!”护林员拉开抽屉,果真取出一大块牛肉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沙哑,“我不会伤害你的,小朋友,我只是想招待一下客人,十三年了,还没有人到这里来过。”

    “你要是把我当客人就放开我!”罗比比大叫。

    “你得发誓不跑!”护林员一刀砍在牛肉上。

    “我发誓,一定要把你的牛肉全吃光,行了吧?”

    “说话算数,否则我向你的老鹰保镖开枪!”护林员松开手。罗比比这才发现,门边的墙角里立着那把半自动步枪。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门乒乒乓乓地摇晃得更响了,罗比比十分心痛。

    “你得把我的朋友也当客人,要是它们把月亮山的鹰都搬来,你就惨了。”

    “幸亏你提醒了我。”护林员嘿嘿一笑,走到门后边,躲闪着打开门。哗啦啦,几团黑乎乎的影子裹着大风扑了进来,四只鹰张开翅膀,把罗比比守得严严的,恶狠狠地盯着护林员,一副准备血战到底的样子。

    “哈哈哈——”护林员纵声大笑,样子很豪迈,“当年,金乌也这么保护过罗大哥,想不到十三年后又看到了。”

    “金乌是什么?”罗比比好奇地问。

    “喏,就在你头上。”

    “太阳鹰?”

    “金乌是罗大哥取的名字,你怎么叫都可以。”护林员指了指四只鹰,“你的四个保镖是不是凶了点?”

    罗比比笑了,低下头,拍了拍大威威:“我不会有事的,成叔叔不是坏人,是森林卫士,是你们的好朋友,也是我的新朋友。”

    四只鹰听了,方才收起愤怒的翅膀,在大威威的带领下,退到一边,站成一排,但依然警惕地盯着护林员的一举一动。

    “我想你一定又饿了。”护林员切了一块牛肉,递给罗比比。罗比比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想喂点牛肉给四只鹰。护林员连忙阻止:“它们不是乌鸦,只吃新鲜的活物。”说着又为罗比比泡了一碗方便面。房间里不知何时又多出水壶茶杯来,看来这家伙早就料到罗比比会来偷太阳鹰的,真厉害!

    “我想你一定看了我三年前的奖状了,我叫成岸,是月亮山C区的护林员。”护林员自我介绍道。

    “C区是什么呀?”

    “不知道,这是上头划的。”

    罗比比大口吃喝的时候,成岸就像文物鉴定专家那样,眯着眼,一会审视他,一会瞄瞄桌子上的相片,嘴里胡乱地嘀咕着:“像极了,像极了,简直是罗大哥投胎再生。”

    “你在说什么?”罗比比一边呼嘘嘘地吃着方便面,一边问。

    “没什么,我真高兴。”护林员搓着手,走来走去,“真的,好久没见到人了,我真高兴。”那模样看上去就像小孩。

    “你当然高兴啦,你天天走在森林野生动物园里,还有钱拿。”罗比比羡慕地说。

    “怎么,小鬼,你想当护林员?”

    “我想,可是我不会打枪。”

    “噢,天哪!”护林员跌坐在地上,抱着头,夸张地**起来,“我怎么这么不幸,又碰到了一个天字号傻瓜!”

    罗比比被他的表演逗得嘿嘿大笑。

    “我可不是傻瓜,”他认认真真地答道,“我长大了想当动物学家,植物学家,环保专家,还有,环球旅行家。”

    “我看你是个天生的大玩家。”护林员呲牙咧嘴,发出夜枭一样的磔磔怪笑声。罗比比又被逗得前仰后合,这顿饭他吃得真开心。

    等他一放碗,护林员就直起身子,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口气也变得异样的严肃:“听着,小朋友,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你是谁家的小孩?到月亮山来干什么?”

    “我叫罗比比,是将其镇中心小学五年级一班的学生,我来探索月亮山的奥秘。”

    “奇怪,你的名字真奇怪!”护林员咕哝一声,站起来,指着书桌上的相片说道,“他叫罗比,是我的结拜大哥。奇怪,你们俩不但长得像,名字也差不多,你这娃娃竟还多一个“比”字,是不是想跟我的罗大哥比试比试呀?嘿嘿。”

    “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我们班上就有三个杨帆,老师一点名,他们都站起来准备扬帆起航。”罗比比不屑一顾地答道。

    “这倒也是,我是神经过敏了。”护林员自言自语,忽又惊讶起来,“你,你是一个人进山的?”

    “还有四个飞行员呢。”罗比比指了指四只鹰。

    “就它们,像抓小鸡一样,把你从将其镇,一直抓到这儿来?足足有,一百里?”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连比带画,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下午你不是见识过了吗?”罗比比没好气地说,“你问完了没有?现在该我问你了。”

    “你这娃娃真有趣,”护林员浑身颤抖,快活得像草尖上的爬虫,“鄙人洗耳恭听。”

    罗比比站起身,指着钉在墙上的太阳鹰标本:“第一个问题,太阳鹰是怎么死的?”又指了指书桌上的相片,“第二个问题,罗比叔叔现在在哪?”

    “啊——”成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声音严肃,低沉,沙哑,充满了怀念、苦闷和悲伤,“这两个问题,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因为我很想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我从来没告诉别人,虽然你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但我还是很愿意讲给你听。”

    “是不是没人愿意听?”罗比比吐着舌头嘿嘿一笑。

    “不许插嘴!”护林员生气了,“插嘴打嘴巴!”

    “我不说就是了。”罗比比伸出指头,把两片嘴唇紧紧捏住。

    “在我的故事开始之前,罗比比小学生,首先请你坐好,像在课堂上一样坐好。”

    “要我背手吗?”罗比比乖乖地坐在凳子上。

    “不,我们无权压制别的生命!这是罗大哥的教导。”成岸仰起头,豪迈地一挥手,那样子比马校长致开学辞还要滑稽,罗比比感到十分有趣。

    “我不是教书先生,小嘴皮一开就可以狂风大作,翻江倒海,我可得先喝喝水,润滑一下舌头。”护林员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灌起水来。

    “快点,我等不及了!”罗比比忍不住了。

    “你可得抱着像敬神一样的态度来听,因为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成岸开始了他的述说,“我叫成岸,今年三十七岁,马当镇西西崖村人。我是一个农民,十五岁就当护林员了,一直做到现在,跟我一起守林子的人都跳槽了。我娶过两个老婆,都跑了,只留给我一个孩子,我把他交给我兄弟看管,我交抚养费,虽然这样,可我还是要干下去,因为我喜欢这儿,喜欢看我保护的森林一天比一天茂密,喜欢看动物的幼崽一天天长大。我抓过2635名偷猎者,受过23处大大小小的伤。我用一把老掉牙的枪,一个老出毛病的信息传送器,据说那玩意儿是最先进的。尽管这样,我还是要干下去,因为我知道,这大森林就是我的坟墓,我就在坟墓里生活,斗争。我就像一棵树,也像一个鬼魂,扛着枪,孤独地、快活地在森林里游荡。我三个月回家一次,几乎没人来看我。我儿子也不大喜欢我。就这样,日子像太阳一样,一天天地画着圆圈。有一天,我巡逻到月亮山下——”

    “是不是月牙山?”罗比比忍不住插嘴,“弯弯的像一艘打渔船?”

    护林员吃了一惊:“正是,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从那里飞过来的,”罗比比得意洋洋,“那是老鹰王国的首都,聚集着一大批老鹰。”

    “胡说!”成岸乜了一眼四只鹰,它们蹲在地上快睡着了,“我可从没见过鸟儿在那儿开会。”

    “得了,快讲你的故事吧,少一点自我表扬。”罗比比催促道。

    “有一天,我走到月亮山,也就是你说的月牙山下,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城里人站在那儿,痴傻傻地望着。”成岸沙哑着继续讲他的故事,“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人莫非是偷猎分子,来打前哨,做掩护什么的?就走上去喝问。他说他是来野营的,就一个人。我不信,问他从哪儿进的山。他哈哈大笑,指着天空,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见他撒谎,就检查他的行李,看有没有作案工具。里面是搭帐篷的东西,吃的呀喝的呀。他见我动了真格,就告诉我,他是他哥哥用直升机把他送到这儿来的,他说他以前驾直升机路过月亮山的时候,看到有一座很奇特的长得像月亮的山,老早就想来玩了。当时我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也不信。他只好透露他的身份。他说他叫罗比,是罗盛东的小儿子。罗盛东,啸舞人谁不知道呀!那可是我们市最大的资本家,有钱有势,天上没有摘不到的星星,地上没有摆不平的关系。那时我才22岁,也算是一个热情青年。我相信他,帮他支好帐篷。他怕晚上有狼,请我陪他住一晚。我答应了。晚上,我们烧起火堆,喝酒划拳,开心极了。他还吹笛子给我听,我也吼一些山歌做交换。第二天上午,果真有一架直升机落下来,把他接走了。走之前,他说他会开着直升机来看我的,我就把我住的小房子的经度纬度告诉了他。我不相信他会来看我,要知道,我们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身上那件衣服,比我一年的生活费还要贵。”

    成岸说到这里,默默地望着照片上的罗大哥,一声长叹,又端起杯子咕噜噜地喝了一气。罗比比不喜欢他的罗哩罗嗦,催促说:“罗比叔叔后来肯定去看你了,可是太阳鹰怎么还没出现呀?”

    “快了,快了。”成岸不紧不慢,继续说道,“你说得对,他后来看我了,不过是在一年之后,而且,实话实说,他不是来看我,而是到森林里来居住。”

    “是因为他也喜欢大森林吗?”罗比比问。

    “不许插嘴!”护林员晃着拳头吓唬了一下,继续说道,“那天早上,太阳刚升起来,把大山染得金黄,我吃完早饭,准备去巡逻,刚走出去,一架直升机就轰隆隆地落在门前,罗比和他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别的几个人,走了出来,当时他手上还拿着笛子。我大吃一惊。罗比笑嘻嘻地上来和我打招呼,可是看得出来,他的脸色不太好。他妈妈对我说,他儿子身体不好,想在森林里静养一段时间,多吸点新鲜空气,为安全起见,想住在我的小房子附近,希望我能看着点,他们会付报酬的。我说,你们怎么不去庐山疗养院呢?那儿多好。他妈妈很生气地说,他就那个死脑筋,除了月亮山,哪儿都不去,可月亮山属于生物保护禁地,根本就没有疗养院,就只好到我这儿来了。我答应了。接下来,我们一起为罗大哥修建木房子。喏,就是这间。房子是罗大哥自己设计的。建好了,罗大哥把他的书呀锅碗瓢盆什么的都搬了进来。一切安置好了,罗大哥准备在这儿住下去了,直升机就要升空了,他妈妈突然跳下来,抱着罗大哥大哭,叫他跟他们一起回去,要是住烦了,他们马上来接,还说他们会帮他找一个比樊小姐更好的女孩的。罗大哥一声不吭,把他妈妈抱到直升机上,然后跑进屋里。当时我站在旁边,心想,罗大哥果然是谈朋友失败才一气之下躲到森林里来的。我很为那个什么樊小姐可惜。罗大哥有才华,相貌又帅,出生富豪,却没有公子哥儿脾气,心地善良,品格端正,这样的上等男朋友到哪儿去找呀!真笨!我的这个猜测后来得到了一点点证实,不过不是从罗大哥嘴里问到的。他从不跟我谈他的私事,我曾经试探过,他不高兴,我就再也不敢问了。我是从他的好朋友杜医生那里问到一点点的——”

    “杜医生?”罗比比惊奇地叫了起来,“是不是叫杜渐,又高又瘦,像只猴子,戴着金丝眼镜?”

    “模样倒对,只是叫杜丁,”护林员笑了,“没想到还钻出一个同貌不同名的人。怎么,你好像不喜欢这个杜医生?”

    “他每个月都要来给我检查身体,他烧成灰我都认得。”罗比比气呼呼地说。

    “吓,小娃娃就怕打针!”成岸黑着脸在罗比比的手臂上“刺”了一下,呵呵笑道,“我这个杜医生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带着一帮朋友来看罗大哥,要罗大哥把新写的文章读给他们听,也没见罗大哥烦。当然,他们也有节目,在外面烧火堆,又唱又跳的,还讲笑话;每次来,罗大哥都很开心。”

    “他们也坐直升机来吗?”

    “没错。好啦,别插嘴!我的故事才讲了三分之一,你看看,快五点了,我得加油,争取在天亮之前把它完成。再说一遍,不许插嘴!”护林员挥着拳头呵斥一声,没想到把大威威惊醒了,它一声尖叫,扇起了翅膀。成岸立刻冲着它讨好地一笑:“嘿嘿,老鹰宝贝乖乖,我是跟你家小主人开玩笑的哟。”

    然后,他回过头来,继续说道:“就这样,罗大哥在这间房子里住了下来,其实他的生活过得很不错的。每过两三天,家里的直升机都要给他送东西来,只要他愿意,他的衣服也可以拿回家洗了再送来,可罗大哥不是这种人。他很烦,他们每次来不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就是把一大堆美女的照片翻给他看,唠唠叨叨的,有时还要哭。后来,直升机一出现,罗大哥就躲起来;他们吃了几次闭门羹后,就不再降落了,把那些吃的喝的穿的还有新买的书打成包空投下来,噼里啪啦,真是热闹。为了安全,他们家还给他搞了一把什么ABC47全自动步枪——”

    “是AK—47全自动步枪!”罗比比忍不住又叫了起来。

    “对,就那玩意儿,比我这破东西不知强到哪儿去了。我羡慕得心里直冒酸,每次摸摸都要流鼻涕。罗大哥发誓,走的时候一定把枪送给我。可我万万没想到,后来这把枪被上级强行没收了,说这把枪太先进了,其他区的护林员会闹事的。唉,这种事就甭提了,咱们还是说罗大哥吧。——罗大哥常常端着那把枪,跟我一起去巡逻,开心得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娃娃。如果有什么小动物跳出来,那他简直快要乐疯了。遇到好看的风景,总要停下来吹一段笛子。他不喜欢给不认识的动物取名字,也不喜欢给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取名字,他说,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它们不喜欢。我听了很奇怪。他最喜欢一个人在大山里乱逛,老叫我提心吊胆。有一次遇到一头老狼,相持了半天,还是老狼主动跑掉了事。还有一次因为看一座像抽象派的山——这是他自个儿说的——掉进了沟里。还好,每次总是上天保佑,没出什么大事。哦,忘了补充一点,他没来多久,就找我拜了兄弟;他比我大一个月零三天,我叫他罗大哥。尽管他在森林里几乎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欣赏呀欢呼呀歌颂呀,个子也比我矮,我还是很乐意叫他罗大哥。罗大哥逛累了,就在这房子里,外面的草地上,还有树林里,看书,想问题,写文章,晚上常常熬夜。我看他那样用功,就做夜宵给他送来。有时他会把刚写好的文章读给我听,叫我帮他选一个词,看哪个更合适。我哪里懂这些,就乱七八糟说一气,逗得他哈哈大笑。他兴致好的时候,会用对讲机把我叫来,给我讲故事。什么古代某某国家好好的,一阵风沙就把它淹没了呀,什么星星撞地球把恐龙撞没了呀,什么这里发明那里战争呀,什么太平洋底下还有个文明大陆呀,天花乱坠,吹得我眼睛发直,心惊肉跳,因为他老讲不好的东西,可是我很爱听。他脑瓜里的东西可真多,一辈子也讲不完。他的桌子上,床上,箱子里,都摆满了书,中国的,欧洲的,美国佬的,还有非洲黑人的,好像全世界的都有;从前的,现在的,好像将来没有的也有。有一天他看我煤球用完了,正在发愁——我们护林员是不能用森林里的东西生火的,上级定期给我们送煤球,我们回家时也带一些——他笑嘻嘻地说,你这还是小儿科哪,你知道全世界的石油用完了会发生什么事吗?我说我住在大山里,和我相什么干。他笑嘻嘻地说,那时你可能就没工资发了。天哪,有这么严重吗?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原因来。罗大哥说这事五十年也讲不清。讲不清就不讲呗。不过那时我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上级叫我像保护老婆一样地保护月亮山的大森林,是不是等将来全世界没石油的时候再砍来烧呢?这个念头差点把罗大哥笑倒了,后来他动不动就拿来取笑我。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到今天这个念头越来越凶了:月亮山的森林是将来拿来救人的,救我们后代子孙的,我成岸舍了这条命也要保护好。娃娃,见笑了,我又在说自己了,还是说罗大哥吧。有一天晚上,罗大哥喝醉了,就告诉我,他在写一本书,从我们人诞生到很远很远的将来,全写情感,写各个地方的情感,写人与人的情感,写人与动植物的情感,写人与地球的情感,写人与时间空间全宇宙的情感,写最美的情感,写最光辉最动人的情感,让情感变成一种超越所有差别的宗教,能够安慰所有的人,特别是那些精神痛苦的人,给他们带去温暖和鼓励,但很可能,这本书到死也写不完。他说得很带劲,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后来我就怀疑,罗大哥跑到月亮山来,恐怕不是像杜医生说的,舔什么爱情的伤口,而是专程来写这本书的——”

    “是《情感的历史》吗?”罗比比实在憋不住了,刚喊出口就用手指把嘴巴“缝”住了。

    “噫,你看过了?”成岸唰地站起身来。罗比比赶紧把他按在凳子上:“在照片后面,别拿了,我读不懂,我只想知道太阳鹰什么时候从你嘴里飞出来。”

    “看着,马上就飞出来了!”护林员把手指压住嘴唇,嘘了一声,“别出声,听,它来了,树林在哗啦啦地响——”他鼓着眼睛,向四周逡巡了一遍,那样子真像一头老虎。果然,屋外传来了树梢颤动的飒飒声,似乎一只穿黑披风的大鸟就要扑下来了。罗比比紧张得手心里尽是汗,眼珠子圆瞪瞪的。

    护林员得意地一笑,压低嗓子,神秘兮兮地说:“有一天,我巡逻回来,提着一把很好吃的鼠儿果来看他,看见一只黑老鹰躺在地上,在流血,罗大哥手忙脚乱地在救它。是枪伤,一个很大的伤口。我们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子弹取出来,给它消毒,包扎。这时我才发现(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挂在墙上的太阳鹰),这只鹰十分奇特,全身是黑的,可头上的毛却红艳艳的,还卷成一个圆形,我叫它小红帽。罗大哥却叫它金乌,说很可惜,只有两只脚。我问为什么。他说神话中的太阳就这模样,不过是三只脚。呵呵,他又在讲故事了。第二天,直升机来空投的时候,罗大哥破例叫他们下来,叫他们去请兽医。下午兽医就飞来了,给金乌做了全身检查,上了药。在罗大哥的精心照料下,金乌慢慢好了起来。自从它住到这里,每天都有老鹰在四周飞来飞去,把树蛙野兔小蛇什么的丢在门口。开始我们觉得奇怪,后来就明白了,金乌是它们的王,是鹰王。你这四个保镖说不定就是它的后代。手下送吃的来,很好,免得我们去杀生。再后来,我们也知道了,只要是鹰王,它头上的羽毛就会自成一色,卷成一个特别的形状。月亮山的老鹰我知道很多种,可还没见过这样奇特的。由于它们**上有一块红红白白的斑纹,像染了血,罗大哥就叫它们‘血鹰’。两个月后,金乌又飞起来了,它和罗大哥成了好朋友。月亮山所有的血鹰都成了罗大哥的好朋友。金乌常常来看罗大哥,我们巡逻的时候,它就飞在上空。有一天,罗大哥不见了,几天没回来,我吓坏了,到处找,最后找到月亮山,也就是你说的月牙山下。你猜怎么着?我看到了比美国电影还要奇特的一幕。罗大哥站在草地上,面朝月亮山吹笛子。他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的鹰,整整齐齐地像军队一样。它们规规矩矩地听着,大气都不出一声。金乌带着几只鹰在罗大哥头上飞,像在跳舞。喔,天哪,我都看呆了。我觉得罗大哥很特别很特别,跟一般的城里人不是一般的不一样,怪不得他妈妈哭得那么伤心。我没有打扰他,悄悄地回去了。”

    “要是我会吹笛子那该多好,”罗比比听到这里心头像小鹿一样跳开了,“我边吹边走,密密麻麻的鹰跟在我后面,就像德国的那个绿眼睛吹笛人一样,全城的老鼠都跟着他,多酷呀!不对不对,我怎么把大威威比成了老鼠?”

    只听得护林员沙哑的嗓音在微弱的灯光下继续飘飘荡荡:“说心里话,我不希望看到罗大哥呆在森林里,扛着枪东游西逛,和一群老鹰厮混,写一些像唐僧念经的东西。他应该马上回城里去,接他老子的班,把厂子办得更大,做星球级的资本家,和美国佬斗一斗,可是他……唉,不说这个了,人各有志,只要罗大哥活得开心就好,何况我也没资格。罗大哥回来后,没有告诉我,只说到月亮山野营去了,我也假装不知道。”

    他停了下来,看了一眼罗大哥的照片,又喝了几口水。油灯轻轻地摇曳着。罗比比低头一看,嗬,四只鹰都缩成一团,睡得甜甜的,再瞄瞄四周,熹微的曙光像大威威身上的斑点一样,从门隙里墙缝里飞了进来,天,快要亮了。

    “嘿嘿,我知道你坐不住了。”成岸咕咕哝哝的,“这也是,对一个娃娃讲这么长的故事,是有点残忍,不过,就快要完了,完了……小朋友,再耐心点,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的故事也就完了,只要你坐得乖乖的,剩下的牛肉饼干全是你的。”

    “我想快点知道太阳鹰是怎么死的,”罗比比很委屈地说,“可你的废话太多了。”

    “马上,马上,大结局马上就来了,就像黑色的闪电一样。”护林员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罗大哥虽然容易感冒,但身体总的来说并不差,何况他那么年轻。这期间他回去了一趟,为他妈妈祝寿,第二天就回来了,没多久就开始头晕,发虚,没胃口。他也不在意,以为是小毛病,就私下里托杜医生带点药来。谁知后来脸色越来越不好了,我劝他回去看看,他拒绝了,说千万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了,否则会把他绑回去关起来的,以后就再也来不成了,等过年回去再说。杜医生三天两头给他拿药来,说没事。他坐的直升机是一个姓沙的朋友的,现在就好像是他的专机一样。那人在他的介绍下也做了罗大哥的朋友。罗大哥很过意不去。金乌几乎每天都要来看罗大哥,有时晚上也来;杜医生每次见到它就吓得直哆嗦,招数用尽了也没法亲近它。天气越来越冷了,下起了雪,罗大哥的妈妈带着很多吃的用的来看他,罗大哥就吃杜医生送的提神药,居然满面红光,比我还精神,把他妈妈给骗了,等她一走,他就累得倒下了。这一次,他可是真的病了,他取消了巡逻,成天呆在火炉旁,没日没夜地写文章,我叫他休息,他说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更要抓紧剩下的时间。他平静地说:‘我不怕死,我的生活本来就充满死亡的阴影,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事实上,我们每天都在和死神擦肩而过,比如,走在街上一不留神就被车撞死了,一次不小心就染上了致命的病菌,甚至好好的被恐怖分子炸死在商场。死,使我的生命之感更加强烈。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毅然决然,用特别的选择来珍惜我唯一的生,才会不顾一切地写这部作品。它是我的理想,我的责任,也是所有人的需要,因此也成为我的寄托。我每次面对它,就像仰望灯塔一样。我深深地懂得,什么才是痛苦的和光荣的人生。可惜樊幽不理解我,把我臭骂一顿,骂完就跑了,再也没回来。我找遍全国,找了大半年也没找到。也许杜丁说得对,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是所有时代的人,我只是一个活在未来的人。既然活在未来,那就更不怕死了,因为事实上未来是不存在的,死亡当然也没有,只是这部书永远也完不成了。’他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他看我也跟着流眼泪,赶紧开起玩笑来,说:‘就算我真的是未来人吧,可我才写到十八世纪的欧洲,还是老古董一个。’我笑了,可心里却在想,要是罗大哥也像我一样,生在穷人家,成天忙生计,还有这份闲心写这本要命的书吗?过了几天,在我的苦苦劝说下,他随杜医生偷偷回啸舞做了全身检查,回来时很高兴,因为什么也没查出来,说明身体蛮好嘛。我感到很奇怪,他全身乏力,越来越瘦,怎么会没病呢?天气更冷了,白桦树的叶子都掉光了,看到罗大哥虚弱的样子,我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想法子告诉他家里人,把他强行带回去,否则我的罪过可就大了,但听了罗大哥的一句话却打消了这个念头。有一天晚上,罗大哥用对讲机把我叫过去。他半靠在床上,正在看一本讲太平洋岛上部落的书,精神很好,可能又吃了杜医生的提神药。他看我来了,很高兴地说:‘现在我就把枪送给你,麻烦你自己拿一下。’我从床底下取出枪,向他笑嘻嘻地敬了一个礼。他板着脸说:‘这把枪可不是白送的,你得发誓,不开小差,一辈子在月亮山干下去,直到走不动了,或者牺牲了。’这有什么难的,这本来就是我的打算嘛,我轻轻松松地发了誓。罗大哥又写了张赠送纸条,交给我保存,将来给他父母看。他又自言自语,说这世上还有没有人来接着写这本书呢。那激动的样子就像准备后事,使我很不安。他忽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吗?我愣住了。他看着炉火,看了好半天才说:‘我恨那个家,他们斗得太凶了,没有情感。’嗬,我什么都明白了。——就这样,冬天越来越冷了,大雪一场接一场地下,热心的杜医生送了一大箱提神药来,罗大哥从一天一颗增加到五颗,他的精神看起来更好了。有一天天晴了,他居然兴致勃勃地跟我去巡逻——这是他最后一次巡逻——他又喊又唱,还吹笛子,快活极了。杜医生告诉他,元旦那天,一大帮哥们准备到这儿来开一个白雪烛光森林晚会。罗大哥高兴坏了,说要写篇有趣的东西到时朗诵给大家听。他这样开心,身体又恢复了,我真是比他还高兴。可我万万没想到,在全世界快要过年的时候,罗大哥却永远地走了。”

    “是到血鹰王国那儿去了吗?”罗比比兴奋得搓起手来。

    成岸摇了摇头,转过头去,默默地凝视着罗大哥的相片,好半天才细若游丝地答道:“不,死了。”

    “什么?”罗比比跳了起来,“罗比叔叔死啦?不可能!他不是吃提神药吃好了吗?”

    “那天深夜,下着大雪,我突然听到外面轰隆隆的声音,是直升机,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心想深更半夜,直升机到这儿来干什么?莫非是他家里人来绑他回家?我打着手电,就向罗大哥这里来。一架直升机停在外面,亮着灯,螺旋桨呼呼地转,驾驶员张迪和两个陌生的小伙子站在旁边,罗大哥的叫声一阵阵传来。我就往屋里冲。那两个人厉声喝问,扑上来把我扭住。张迪赶紧拉开他们,大声喊道:‘杜大夫,成岸来了!’里面立刻传出杜医生的声音:‘让他进来!’我走进屋,惊呆了,只见杜医生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把罗大哥死死地按在床上,罗大哥只穿一件单衣单裤,拼命挣扎,嗷嗷地叫,上衣都扯破了。屋里还站着两个身高马大的小伙子,一个都不认识。我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杜医生说:‘罗比全身燥狂,心里难受,把胸膛都抓烂了。’果然,他一分神,罗大哥就挣脱出来,抓自己的心。我死死攫住他的手,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流着泪叫:‘罗大哥,我是成岸,你不要吓我呀!’罗大哥全身烫得跟火似的,胸前全是血印子,眼睛血红红地瞪着我,气喘吁吁地说:‘好兄弟,我真的难受啊!心里四分五裂,像原子弹在爆炸!”说着流下泪来。我向杜医生狂叫:‘为什么会这样?’杜医生一边把注射液往针筒里抽,一边平静地说:‘药吃多了。’药?呸!难道是提神药吃多了吗?他叫我看好,准备给罗大哥打安定。‘成岸,我随时都会死的,’罗大哥又呼哧呼哧地对我说,‘你要好好保重!’我拼命点头。这时杜医生叫我亮出他的手腕,给他打针。我忽然发现他的右手腕里藏着一个伤口。杜医生也看到了,就换了另一只手打。可就在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几声骇人的惊叫,眨眼间,一团巨大的黑影飞了进来,扑向杜医生。那是金乌,它以为有人在害罗大哥,没命地啄,抓,用翅膀打。三个陌生人拼命阻拦,一会儿脸都被抓破了。罗大哥和我怎么也喝不住金乌。杜医生吓得眼镜都掉了,急忙打完针,叫他们快把包带走。有个人操起桌上的药箱就冲了出去,其他两个护着杜医生,尖叫着,也连滚带爬地出去了。金乌还不罢休,也追了出去,顿时外面又传来打斗声。罗大哥已经安静下来了,有气无力地叫我快去看。我把他扶到床上躺好,正要出去,就在这时,外面突然砰的一声,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一声。我大吃一惊,冲了出去,只见金乌掉在地上,正在挣扎,直升机已经升空了,有个人拿着枪,站在机舱口。我大吼一声:‘混蛋!你们杀了金乌,怎么向罗大哥交代?’没有人回答,也没看见杜医生,可能躲起来了。直升机呼的一声,消失了。我悲愤至极,赶紧去看金乌,它已经不动了。我把它抱到屋里去,罗大哥已经睡着了。我把它放在地上,就在地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不见了罗大哥,我赶紧跑出去,只见罗大哥抱着金乌,坐在雪地上痛哭,已经成了雪人了。一连两天,罗大哥就守着金乌的尸体,不吃不喝,好像金乌是他的灵魂,金乌一死,他也不存在了。我怎么也劝不回。第三天,他家里的直升机来了,他父母哥哥姐姐都来了。杜医生也来了,一声不吭。除了罗大哥的父母哗哗地流眼泪,其他人都面无表情。几个彪形大汉把罗大哥架到直升机上,他已经无力反抗了。就这样,我的罗大哥回家了,住进了医院,没几天,他就死了,24岁……”

    他说到这里,蒙着脸,泣不成声。罗比比也泪流满面,牙齿痒痒,捏着拳头,恨不得立马找到凶手,为金乌和罗比叔叔报仇。不知何时,斑斑点点的白光已变成了一缕缕金色的光线,但油灯还亮着。四只鹰也醒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屋外的林间,百鸟欢歌。

    “我受到特邀,参加了他的葬礼。”成岸抬起头,注视着罗大哥的相片,声音像幽灵一样飘飘忽忽,“来的人可真多,大部分是他的同学和朋友,有的我在这里见过。可不知为什么,杜医生没有来。后来,听说罗大哥的骨灰被埋在他们家族的墓地了。罗大哥曾跟我开过玩笑,说将来死了,骨灰就撒在月亮山作肥料,再变成树叶。他们家里人来清理遗物的时候,我试着把这句话告诉了他妈妈,结果招来一顿臭骂。是啊,想一想,做父母的怎么舍得把儿子的身体拿来养树呢?最初,他们还打算推倒这房子,想对罗大哥的不孝来个彻底消灭。我跪下来苦苦哀求,说你们总不能让罗大哥做孤魂野鬼吧,这房子做他的冥宅不是挺好吗。他妈妈是个善人,一听就哭了,她一哭,这房子也就保住了。他家里人还算开通,把AK—47给了我,还送了一些罗大哥的衣服,其他的统统带走。我求了好半天,才要来一点点书放在这里,因为我想把这间房子变成一个纪念罗大哥的地方,就好像他还住在这里。罗大哥的文章他们小心翼翼地收走了,有厚厚的一大撂,后来打印出来,送了一本复印件给我,以示安慰。金乌他们是决计不要的,我把它制成标本,挂在墙上,让它永远陪伴罗大哥。”

    他说到这里,又注视着相片上的罗大哥,眼神柔和,充满了兄弟般深深的情谊。然后,他抹掉晶莹的泪花,转向罗比比,露出了一丝笑容:“小朋友,我的故事讲完了,这是我第一次讲给别人听,谢谢你把它听完。其实,我知道,我是在讲给我自己听,但没有你这个听众,我是说不下去的,不管你爱不爱听,听懂了没有。哈哈,你这小不点怎么能听懂呢?说实在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感到自己还是不太了解罗大哥,就是他的死,也是一个谜。他就像一缕发光的烟雾,在我的记忆里飘来飘去。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吹灭油灯,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打开门,立刻,一片金色的阳光像波涛一样涌了进来,把整个房间都淹没了。大威威和三胞胎鹰立刻跑了出去,飞上了天空,四周的树林顿时鸦雀无声。护林员提起破破烂烂的半自动步枪,站在门口,豪迈地说:“天亮了,我也该去巡逻了!”他看到罗比比还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奇怪地问:“娃娃,怎么还不走?看看你的四只鸟朋友,都上天闯荡去了,还不回去好好读书,将来干一番大事业!”

    罗比比站起来,指着金乌,颤声说道:“成叔叔,你能把金乌送给我吗?我会好好保管它的。”

    “哈哈哈,我早就猜到你是来偷标本的!”护林员得意地纵声大笑,笑得罗比比满脸发烧。他停住笑,脸色一沉,严肃地说道:“金乌是罗大哥的灵魂,也是他生前的好朋友,我怎么会拿来送人呢?将来我死了,到阴间怎么向罗大哥交代?罗大哥房子里的东西,个个神圣,一件都不能送!”

    “可金乌的灵魂已经钻到我肚子里来了啊!”罗比比委屈得大声叫了起来,“它老在我心里飞,我常常梦见它,还梦见过罗比叔叔,他在梦中向我微笑,招手,我就是按他的指引坐老鹰直升机才找到这儿的。我认为,罗比叔叔托梦给我,就是为了把金乌交给我!”

    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护林员笑得连连趔趄,差点倒在门口。他好不容易才捏住笑声,走过去,一胳膊夹住罗比比,连同他的书包,一齐赶出门外,从兜里掏出锁,喀嚓一声,把门锁了,然后,他转过头来,吓唬道:“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看我不把你关在森林里喂熊!”

    不过,为了表示对有生以来第一个热心听众的感谢,他还是很热情地邀请他共进早餐。但罗比比气嘟嘟的,大叫一声“不稀罕”,啪的一声,卧倒在地,大威威和搭档俯冲下来,把他抓上天空,飞走了,另一只鹰也抓起书包,紧随而去。

    “再见,小飞鱼,欢迎再来做客!”护林员笑眯眯地看着这奇特而有趣的一幕,挥了挥手。

    没能把太阳鹰搞到手,罗比比沮丧极了,不过脚下绿波起伏的大森林很快又让他开心起来。四只鹰往将其镇方向飞去。快到的时候,罗比比叫它们以后常来找他玩,但起降点一定要改在他家的楼顶上,那样他就不用再跑球场山了。大威威哼哼唧唧地答应了。

    一排排房屋像鸽笼一样出现在脚下,一些玩具般大小的人抬头望着天空,指指点点,连声尖叫。罗比比得意洋洋。到了将其镇上空,老鹰航空队降低高度,更是引来一片惊叫。忽然,罗比比看到妈妈提着两大包东西,从停在路边的一辆车里走了出来,而他正要掠过她的头顶呢,他一兴奋,忍不住大声喊道:“妈——妈——”

    范思思抬起头来,只见两只鹰抓着宝贝儿子,箭一般地飞向自家楼顶,还有一只鹰居然提着他的书包,禁不住大惊失色,哗啦一声,手上的包裹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