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立足之地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有点麻麻的酸痛。
梁小乐从一瞬间的错愕过后醒过神来,朝洪兴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两个人打了起来,梁小乐哪是洪兴的对手,被洪兴连连踢了几脚。梁小乐拿起办公室里一切可以拿起来的东西冲洪兴砸了过去,听到吵闹声的科长和一层楼的办公室的人都围了过来,好不容易才把两个人劝开。
科长气得一脸铁青:“洪兴,梁小乐,你们两个都到我办公室来,上班时间在办公室打架,还有没有规章制度了。”
“怎么回事啊你们这是?”旁边办公室的人问,又看我,“你新来的吧?”
“没事没事,工作上有点误会,”韩姐把大家推出屋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听了听隔壁科长房间里的动静,给我的茶杯里续了点热水,“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手有没有伤着?”
“应该不会有问题。”我动了几下手指,灵活自如,没有异样。
“你练过功夫?”
“没有,本能的反应,当时就担心他打着梁小乐了。”其实席平教过我一些擒拿格斗的招式,有时间的话我也会练练。那个时候席平还开玩笑说我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反映非常快,暴发力也不错。对我这种超乎正常人的反映能力,妈妈说我平时文文静静的,但一发起飚来就吓死人。小时候哥哥跟我打架的时候,我总是能在他要出手的前几秒钟先发制人,所以哥哥总是吃亏。薛咏曾在我一次大发雷霆之后面露惧色地说:“平时看你柔弱的大小姐样子,一发起脾气来真是吓死人。眼睛里能吐出刀子来,杀气腾腾,真感觉你要杀人了。”
记得去年的时候,我和邵芙蓉刚从厂里的班车上下来,两个骑摩托车的人朝邵芙蓉的身边贴了过来,我突然感觉有点不对,骑在摩托车后座的那人刚把手朝邵芙蓉的肩上的袋子伸过来,我的脚毫不犹豫地踢了过去。只听到一声长长的哀嚎,“啪嚓”一声,摩托车后座上那个人摔了下来,邵芙蓉的包也飞了出去,我看了那个人一眼,走过去拣起包递给吓傻了的邵芙蓉,那人从地上爬起来跳上摩托车,回过头来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急忙逃窜而去。刚才洪兴也许没想到我会出手,并且以这种以暴制暴的方式,没有一点预兆。
洪兴算是恨上我了,因为那一巴掌过去,不仅让他丢了一个男子汉的尊严,还让他在我们那一层办公楼里威信扫地。这事不知道怎么传到赵峰耳朵里去了,高兴得他专门买了酒到我们家来跟钟一帆庆祝。
“那是个奸佞小人,小心他报复你。”钟一帆忧心忡忡地说。
我满脸的无所谓。
“他是个男人,你还能打得过他?”
“他要是个男人就好办了,我也没怎么的他啊,他那一巴掌要是真打在梁小乐脸上,那就不是罚两百块钱被科长训斥一顿那么简单的事,梁小乐那种人那么好欺负?如果这点他都想不明白,那他在宣传科也就混到头了。”
“那倒是,”赵峰点头,“洪兴平时可巴结梁小乐了,要不梁小乐哪敢对他指手划脚。不过梁小乐也是个仗势欺人的主,瞧不起人,办公楼里很多人都讨厌她。嫂子,你也别指望你帮了她,她就承你的情。”
“我当时根本就没想那么多。”
钟一帆叹口气,“在这种地方,你要学会如何明哲保身。你们宣传科那几个人,没一个省油的灯。你每天只要记得按时上下班,把报纸编好,不要多管闲事。”
“明哲保身,这就是文人的性格。嫂子是个另类。”赵峰让我把手给他看看,讷讷地说,“这么秀气漂亮的手,怎么就那么大的力气?”
“我不是文人。”
“我们安宁这个圈子里的都是些小文人,伪文人,你将来要做真正的文人,文化人。只有当你高高在上,他们够不着你,仰望你的时候,你放个屁他们都不敢说是臭的。”钟一帆说。
“我就没想过要跟你们有什么来往。”我不知道钟一帆所谓的文化圈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写文章也好,画画也罢,那都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也许从一开始对钟一帆的排斥,就让我习惯性的排斥他身边所有的人和他所说的文化圈子里的人。

时间一晃就是半年,我已经习惯了宣传科这种清闲自在的工作,因为经济效益的原因,厂里的小报已经由半月一期改成了一月一期,我们有更多的时间看书喝茶闲聊。洪兴也并没有象赵峰说的那样暗地里用什么阴谋诡计报复我,这多少让我心里有些愧疚,我曾试图改善跟洪兴的关系,虚心向他请教报纸的版式设计,让他帮我联系各个车间的通讯员,然后以答谢他的辛苦为理由给点买点小礼物,男人在女人面前需要被尊重被需要的感觉,所以尽管洪兴在背地里嘲笑我巴结他讨好他,我也一笑置之,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因为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韩姐还是一如既往的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偶尔从两块镜片后抬起两颗黑眼珠看我一下,然后就是吩咐我帮她的稿子润润色,看上去没有那么干巴枯燥。
梁小乐对自己的年轻美丽高学历一向自我感觉良好,她自信安宁钢铁厂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比她更优秀。但是让她无法理解的是追求她的男孩子一个一个无论从长相还是家庭条件各个方面都实在不咋地。所以她总是讥讽人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鼠上秤砣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夏天的中午,天气很热,窗外的热浪一股一股往屋子里涌。韩梅把门反锁了躺在沙发上午睡,我想看一会书又困得睁不开眼睛。
门响了一下,然后响起梁小乐急切的敲门声:“快开门……”
我看了韩梅一眼,她已经睁开了眼睛,翻身坐起来,皱了皱眉头。我刚打开门,梁小乐嘭的一声推开门冲了进来,又赶紧把门关上下了锁,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紧张听着门外的动静。我正要问她怎么回事,门外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踢门的声音和一个粗鲁的男人的喊叫声:“梁小乐,你个**,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你给我出来……”
“谁?”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不要开门!”梁小乐惊叫着躲到办公室的角落里,“他是个疯子!”
韩梅瞪了她一眼,起身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横着一张脸就往办公室里闯。
“你是什么人?”韩姐挡住了来人,“有什么事吗?”
“不用你管,我找她。”那人一抬手就把韩姐推到了一边,“梁小乐,你出来跟我说清楚,妈的,你在我这里骗吃骗喝,又不跟我谈恋爱,你玩我呢你?!”
“我哪有?是你自己要给我买的,我又没让你买。”
“让你这两个同事评评理,我哪里就配不上你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多读了几句书吗,不是个大学生我还看不上你呢,就你长的这个门板一样的身材,要哪没哪,刚好看有什么用?又不好使。”
韩梅把那男的往门外推,“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私事,不要在办公室说,出去!”
梁小乐把求助的眼睛看着我。我认识他,成子峰第一次去找邵芙蓉的时候,那个差点被我一杯子砸破脑袋的人,刚才他也认出了我,所以我才没有吭声。
“林伟群,坐下来说吧,”我拉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后,“别在办公室里吵吵闹闹,这可不是车间。”
林伟群看了我一眼,在凳子上坐下来,“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上班了?”
“去年来的。”
“比在车间舒服多了吧。”
“还行。”我偷偷冲韩姐使了个眼色。
韩梅看了看我,“梁小乐,刚才科长叫你有事,你快过去看看。”
“什么事?”梁小乐还没反映过来。
“我哪知道,应该是这期报纸的事,你去问问,一会就上班了,有什么事你们赶紧说啊,别等领导来了不好交差。”
梁小乐颤颤兢兢地挤出门去,林伟群看着她走去的背影一眼,“什么玩意?”
“你喜欢她啊?”我笑了一下。
“当然了,长得漂亮还是大学生。”林伟群说得大言不惭,“不是说她看不上厂里任何人吗,我就不信这个邪,怎么地她都是个女人,我就不信拿不下她。”
“这倒是,铁杵还能磨成针呢,只要你有这个决心不是不可以。”
“就是,我天天上班下班二十四小时缠着她,看她能跑到哪里去?”
韩姐嘟哝一句:“你这是无赖。”
林伟群横了韩梅一眼,“那又怎么样?”
我笑了笑,“你别把气撒我们身上,别人不能拿你怎么样?你愿意找个祖宗回去供着或者买个花瓶回去摆着,还是想找个老婆回去踏踏实实过日子,你想干什么,别人当然管不了。”
林伟群看了我一眼。
我站起身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你今天不上班啊?”
“上呢,怎么啦?”
“那还不赶紧上班去。”
林伟群看着我。
“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脑袋长来是干什么用的,成子峰的教训你还没吸取啊,死缠烂打就算你得到了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你说的也对,可我就是不服气。”
“你找对象跟别人较什么劲,再说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追她,以后厂里还有哪个女的敢找你?”
林伟群站起身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路小露,你说得对,你是为我好,我听得出来。你是个好人,真的,当初幸亏你劝成子峰离了婚,要不然他现在不知道有多难过呢,邵芙蓉那个**活该,报应!连个孩子都生不了,她活该。”
我瞪了林伟群一眼,“嘴上积点德吧,人家邵芙蓉没得罪你。”
林伟群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好了,我不耽误你们上班了,路小露,以后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招呼一声就行。”
我把林伟群送出办公室,听到梁小乐在厕所里跟人说话的声音。
韩姐看了我一眼,一本正经地说,“这种人你也用得着跟他讲道理?用你的旋风掌一巴掌把他扇出去算了。”
“韩姐,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那也不能胡搅蛮缠啊,也不知道这小梁怎么就招惹上了这种小混混?人家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姑娘家的不自重。”
门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梁小乐的头往门里探了探,“他走了?”
“你还希望他留下来?”我笑了一下。
梁小乐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垃圾,全都是垃圾。这厂里怎么就没一个靠谱的人?”
“那说明你自己不靠谱,”韩姐嘲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今天要不是有我和小露在,那个家伙那么凶,真揍你一顿你喊天去,这就是一个无赖,啥本事都没有,泡女人倒有死缠烂打的功夫,你要是真跟他好上了,过不了两天说不定他又把你甩了。这种事,我看你还是多跟小路请教请教,我看她不简单。”
“韩姐,你这是什么话啊,我哪不简单了?”
“能治服这种无赖就不简单,对这种人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路小露,我挺佩服你的。”
“小路姐,我也佩服你,你太厉害了。”梁小乐那张不可一世的小脸终于有所收敛了。
在宣传科,我总算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我并没有意识到金融危机跟安宁钢铁厂的经济效益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报纸上说的和办公室偶尔讨论的这个问题我也不参与,我只对文字和绘画有兴趣。再过两天,就是我调到安宁钢铁厂整整五周年的日子。上午邵芙蓉打电话过来跟我说,成子峰要调到他们车间去,她觉得很尴尬,让我跟成子峰说说能不能换个车间。
刚吃完中饭准备趴在办公桌上睡一会,梁小乐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大呼小叫地喊:“最新消息,机关行政单位下岗裁员的文件要出来了,每个科室下岗20%,我算了一下,咱们宣传科6个人,按四舍五入的方法只要下一个就行了。看看谁是幸运儿。”
韩姐抬头看了梁小乐一眼:“你是咱们科里正儿八经的本科新闻系毕业生,肯定轮不到你,放心吧。”
“那也不一定,还不是领导一句话的事,看谁不顺眼就下谁呗。”
“文件肯定有明文规定,凭领导一句话算数,那不乱套了?”
“我看我和小路姐都下岗算了,反正这报纸也不用出了,工资都三月没发了,还出什么报纸,喂点精神粮食大伙都不用吃饭了啊。”梁小乐仰身往沙发上一躺,把双脚往办公桌上一搁,“我算是被这个破单位骗了,当初分配的时候还全省著名国企,总资产十几个亿,其实就荒山野岭几十亩地和一堆破铜烂铁。早知道这样我就跟同学一起去广东打工了,他们现在好几个都进了电视台和报社,就我到这穷山沟里来了。。”
“你现在出去也来得及。”韩姐要死不活地应了一句,“咱们科里不正好要裁下去一个嘛,你走了我们人数刚好。”
“韩姐的意思是希望我被裁下去。”
“这个我可不敢说,但你比我们在坐的人都有能力又年轻,容易找到更好的工作,要是能成全我们也算积德了,科长肯定都得感谢你,要不然他可得失眠了。”
“要是真裁下去了,我就停薪留职出去打工去。”
“你到哪都能找到好工作,我们不能跟你相比。”
“什么叫停薪留职?”
梁小乐解释道,“简单跟你说吧,就是请长假,不拿厂里的工资自己出去找事做,当然你要是想呆在家里玩也没人管得着你。”
“现在厂里有人停薪留职吗?”
“有,好几个呢。以前厂里不允许,现在是鼓励大家出去找工作,减轻负担。小路姐,要不我们一起出去找工作去,反正这报纸估计也办不成了。”
我到哪里去找工作?
“你可别鼓动人家小路,钟一帆知道了不骂死你。要不我就说咱们办公室就你最适合下岗,年轻漂亮,有能力又有学历。”
我还是第一次觉得韩姐原来也这么能说会道,把一个那么令人揪心的事当玩笑话说了。
不管是论资排辈也好,还是看背景,看后台,看学历,我都属于被裁下去的首选,并且十有八九这个幸运儿非我莫属。其实在办公楼上了大半年班,我也真正领会到了成子峰当初说的那句话,这里的清闲是表面的,累的是心。成天谨小慎微地跟出入这个楼里的认不认识的人装出善意的、礼貌的微笑,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人,生怕说错了哪句话就被人惦记着穿上了小鞋。
年底最后一期的报纸排完了版,我从印刷厂拿了清样回来,科长开年终总结会去了,要等他终审完签了字才能去印刷厂开印。
“没什么错误就不用他看了,”洪兴拿起清样翻看着,“反正他也没时间。”
梁小乐嗑着瓜子,“他下午不回来啊?”
“听说要开三天,都住在宾馆里。你们自己检查完了,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就行。”
“也是,早点印完我们今年差不多就没事了,等着放假回去过春节。”
韩姐从镜片后抬起眼睛,“出了事你们谁负责?”
“这么张小报纸能出什么错,也没几个人看。”洪兴把清样往我面前一甩,“明年这报纸还办不办都不知道。”
“谁说的?”
“科长他们在讨论,这印一期报纸也得一万多块钱,没起什么作用。”
我和梁小乐面面相觑。
梁小乐把脚往办公桌上一搁,“那就随便印完这一期算了。小路姐,你再检查一遍,一会我给科长打个电话说一声,不等他回来签字了。”
下午实在没心情工作,连看小说的情绪都没有,脑子里就想着如果被裁下去,这次又会被安排到什么岗位去,心里闷闷的,挨到三点半钟的时候,我跟韩姐说一声,了下楼朝成子峰他们小车班的值班室走来。
成子峰在电话里说,因为要调到车间去,小车班已经没给他安排出车的工作,这几天他都在值班室睡大觉。小车班的办公室是一间二十来平米的屋子,放了六张办公桌,办公桌上散落着几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有一部电话机,四排大沙发,有时候领导安排他们晚上出车,或者出车回来比较晚,他们就在沙发上休息。我推开虚掩的门,屋里空无一人,成子峰的棉衣放在沙发上,应该是临时出去办事了。
我在屋子里转悠了一会,找了个靠窗的沙发坐下来。窗外的马路上,刚好是上下班交接班时间,来来去去的人很多,大家都缩紧了脖子朝着目的地赶去。真要是下岗裁员,也许我还会象以前一样再次回到这些人的队伍中去。就像一个刚刚穿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正被很多人羡慕而沾沾自喜的人,主人突然告诉你,你必须脱下这件衣服。这种失落的感觉,还不如从来就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漂亮的衣服。
不远处还没有长大的一棵梧桐树上挂着的最后几片树叶,在一阵寒风中离开枝丫坠入尘埃。天气阴沉沉的,也许要下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