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白雾迷茫
    初冬的季节,昨夜刚下了一场小雨,天气聚然就冷了,雨水在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太阳爬出来,山上起了层薄薄的雾,二妹挺着大肚子气喘吁吁地在山道上挪动着。

    几个上班的矿工从她身边走过去时随口问道,“大肚婆大清早去哪里?莫跌倒了啊。”

    二妹看着母亲花白的脑袋在山峦上时隐时现,一路上依依呀呀地唱着那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矿工中传唱起来的歌谣,“养崽莫上锡矿山矿山,上山容易下山难,打炮如敲催命鼓,放炮如过鬼门关……”那苍凉嘶哑的歌声在薄雾晨曦中时断时续、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前两天掉进了废弃的洞子,昨天之后才被路过的矿工救出来,这一大早母亲又跑了,她赶紧跟了出来。

    “死疯婆子!大清早的,也不怕晦气!”矿工们听到母亲唱歌的声音张口就骂,“大肚婆,莫让你娘出门,搞根索子把她绑在屋里。”

    “晦什么气,进了洞子一只脚就迈进了鬼门关,草毯子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另一条小道上走过来的矿工嘻笑着应道。

    “有床草毯子算你命好,野猫野狗都在山上等着呢,要不就洞一塌一窝埋了,棺材板板都省了。”

    矿工们三三两两行走在山道上,嘻笑怒骂,用粗言俚语和黑黝黝的大脚板踏碎矿山每一个宁静的早晨。

    母亲是个癫子,每当听到别人叫母亲癫子的时候,二妹的心就会滴血,从前那个精致的、特别爱干净的、做得一手好泡菜的母亲,现在成了一个邋遢的,满嘴胡言乱语、人见人骂的癫子。

    老周和亮宝从山路上走来,老周看了一眼站在路边喘着粗气的二妹,“你好象是那个陈大力的婆娘?”

    心尖上象被刺扎过了一样,只要一听到人说起大力的名字,她的心就痛,眼眶一下就潮湿了。

    老周往山上看了一眼,“你娘丢不了,她天天山上山下跑,脚板子厉害,你这个样子哪跟得上她?万一摔一跤,把孩子都摔出来了,不划算。”

    “拿着这个吧。”亮宝从路边捡了根干树枝递给二妹。

    二妹感激地看了亮宝一眼。

    母亲的歌声突然变成了一阵“依依呜呜”的乱叫,二妹加快了步伐跟上去,肚子里的孩子狠狠地踢了她几脚,她忙用手托起高高隆起的肚皮,孩子这几天就要生了,如果不是担心母亲出事,她不敢迈出大门半步。

    山上矿工们的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养崽莫上锡矿山,上容易下山难,打炮如敲催命鼓,放炮如过鬼门关,养女莫嫁石匠郎,口吐烟子无下场,卖了房屋卖田地,嫁了老婆做道场,嘿哟嗬……”

    雾气越发地浓郁了,伸手不见五指,方圆几丈内除了自己和母亲的脚步声,就是死一般的寂静,身子愈发地沉重了,每走一步都是汗水潺潺。

    仙女界?!当二妹发现母亲钻进了山坡上那个矿洞时,她才惊觉过来,大叫一声,“娘!”

    母亲一溜烟地钻进了洞子里,含混不清的嘟哝声从洞子里传出来,她又叫了几声,洞子突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啊、啊、啊”惊叫声,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洞子。

    黑漆漆的矿洞内有股久不见天日的潮湿的霉味,一堆乱石挡住了去路,母亲正蹲在乱石中翻找着什么,嘴里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兴奋的嚎叫。

    “娘!”二妹不敢抬起头来。半年多之前,就是在这个洞子里,就是这些挡在她面前的矿石,夺去了陈大力的性命。这里的每一块矿砂上都沾着她男人的血,那血腥的气味在她鼻腔四周弥漫着,每一次呼吸都让她窒息,耳朵里到处是轰隆隆的矿石坠落的声音和陈大力临死前绝望的惨叫。

    “大力,大力……”母亲嘴里兴奋的叫着,捧在怀里的矿砂掉落又拣起,拣起又掉落。

    “娘!”在母亲的嚎叫声中,她好象看到了陈大力正满身血污朝她走过来,母亲还在一声声叫着大力的名字,叫得二妹肝肠寸断。

    “娘,求求你了,不要叫了,快走吧!大力死了!”

    “死了……”母亲举起手中的石头伸到二妹跟前,“你骗人,没死,他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看,这是他的眼珠子,嘭,眼珠子飞出来了……”

    “你疯了!”二妹气得抓住母亲的头发往洞口拖去,“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大力……”

    母亲惊惶失措的抬起头来看着她。

    二妹看着母亲满脸无辜的样子,双手无力地撒开。

    母亲真的癫了,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娘,我求你了,回去吧!”

    “找到了……找到银子了,好多好多银子……”母亲拣起地上的矿砂,一把甩开二妹的手。二妹笨重的身子往边上一歪,脚下一滑,“哎呀!”四脚朝天摔倒在地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肚子里钻出来……就这样死了吧?!能跟大力死在一个地方,下辈子投胎转世的时候也许还能遇见。这辈子她和他只做了半年的夫妻,下辈子求求老天爷多给点时间,哪怕有三年五年也好……抬起头来看着漆黑一团的矿洞,浓浓的雾气把洞口的一点亮光也遮住了,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身子在雾气中飞升着,正飘向一个虚无的梦幻的世界。

    “滴滴嗒嗒”水珠滴落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膜,二妹不知道自己在洞子里躺了多久,肚子里的孩子使劲地在踢她,她醒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挪到洞口一看。母亲怀里抱着一块银光闪闪的矿石,一块非常非常漂亮的矿石!

    二妹回头往洞子里看了一眼,“娘,这个从哪找来的?”

    “银子……”母亲粗糙的手在矿石的纹理间游移着。

    太阳冲散了满山满岭的浓雾,洞子外面的山坡上,一个小小的坟堆孤零零地耸立着,刚刚长出的青草在初冬来临的季节开始慢慢枯黄,肚子里的孩子动得更厉害了,她抹了一把眼泪,“娘,我们回去吧。”

    “银子,我要找银子……”母亲站起身来又想跑。

    “娘,一会唐阎王来了,拿鞭子抽死你。”二妹话音刚落,母亲刚迈出去的脚立马缩了回来,一闪身就躲到了二妹身后,把头摇着象拔浪鼓,“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二妹刚抬起脚,母亲又突然从她身后冲了出去,撞得二妹差点又跌倒地上,气得二妹大斥一声,“娘,你是想把我也害死了,你就舒服了是不是?!”

    母亲转过身来惊恐地瞪着她看了好一会,“给你,全给你!”举起手中的矿砂朝二妹砸了过来。二妹躲闪不及,那矿砂不偏不倚地朝她的肚子砸了过来,“咚”地一声,正好砸在她肚皮上。肚子里的胎儿受到了惊吓,拳打脚踢地翻腾着,好象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拆散,一阵巨痛袭来,二妹心里一慌,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她的身体里破腔而出……

    母亲在初冬的矿山上嚎叫着,听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二妹来不及多想,急匆匆地挪着笨重的身子朝山下的淘塘界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