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二楼
    一门之隔。热融融的暖意即刻充盈了全身,心字香气更盛。

    江燕矶拂开面前重重垂地的绣金红纱,走进了内室。

    房间正中的花梨木美人榻上,女子臻首轻抬,眼帘微阖,如瀑的长发铺散开一地。

    她拥有一副异于邹越人的容貌,锋利浓密的眉不同于京都时兴的柳叶眉,碧色的眸子,深邃的眼阔,竟是西漠异域人的样子。

    赤色的云罗纱覆盖着若隐若现的蜜色体肤,大朵大朵金丝绣成的彼岸花落在裙面上。衣袖间也是京都当下最热的流云暗绣,她如约素的腰间斜斜的围挂着一圈精致的金铃铛。听见江燕矶的脚步声,女子才撑起身子懒懒的靠在身后小丸子放好的团锦抱枕上。

    江燕矶在榻旁的圆桌落了座,目无旁人的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那女子倒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深邃的眉眼带着耐人寻味的表情。屋里的暖意仿佛有一瞬的凝滞,似乎有豹子的暴虐野性在空中无声的炸开。

    “鸣将军的事是焰门做的,圣帝把烂摊子丢给了刑部和大理寺。”江燕矶慢慢的转着手里的茶杯,对那些暗流汹涌的威压置若罔闻。似又有那一瞬,屋里又是那样暖意融融的和气氛围。

    “以下犯上了,阿江。”那女子赤着足走下美人榻,那婀娜的姿态仿佛步步能生出莲花来。腰间的金铃铛随着走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绕到江燕矶的身后,伸出柔弱无骨的玉臂环住他的脖子,俯身在他耳边徐徐吹出热气,气氛突然旖旎起来。

    “虞兮大人的媚术这是退步了吗?在下起鸡皮疙瘩了。”江燕矶轻轻拂开虞兮的手,好整以暇的托着腮帮子调笑道。

    “江燕矶!你放屁!老娘的媚术怎么可能退步了?退步了还能坐在这十二楼主事的位置上吗?楼主还能这么信任我吗?”虞兮像被踩到尾巴炸毛的猫一样跳离江燕矶,猛的扯下腰间的金铃鞭直击他的面门。

    江燕矶微微侧了侧头,躲过虞兮的鞭子,有些惋惜的看着碎了一地的瓷器:“这青釉仰莲纹的茶具举国上下不过两套,这一套在皇帝的惠妃那里,还有一套却被虞兮大人一鞭子给毁了,真是可惜可惜啊。”

    “呸!毁了也不给你用,你个泼皮无赖的算盘精,也不知道你打了我这茶具多少日子的主意了,你是当我瞎吗?”虞兮一边怒骂,一边用手里的鞭子招呼江燕矶,哪里还有一开始温婉可人的模样。

    江燕矶一边轻巧的躲闪,一边回过头向小丸子挤眉弄眼的笑道:“这便是你说的最温柔的师傅了?”

    小丸子涨红了脸,却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哑口无言的样子甚是可爱。一边的小团子有些无力的看着暴走的师傅,向江燕矶偷偷做了个鬼脸,心想能让师傅如此失态,气成这样的人,也就只有十二楼第一弑人江燕矶了吧。

    十二楼是邹越国有名的杀手聚集之地,而对外为了避人耳目,便以秦楼沉香亭的形式存在。这样既隐于世,又存于市,可以避免江湖正道和朝廷官场带来的不少麻烦。

    它所属名下杀手的致命程度很是让人闻风丧胆。与它高效的灭口率一样出名的,是它的无组织无纪律。十二楼,说白了就是一个杀手自由活动的散营。

    可是万般自由之下,却也有两条不可触摸的底线。这一来,是楼中杀手不得结党,二来则是不问楼主,令出必从。

    虽说是底线,其实也就是形同虚设。关于第一条,这十二楼中的杀手们常年在外接任务,各自奔走营生,根本没有照面的可能。以至于第二条,人人只知道十二楼是由狐夫人虞兮主事的,再者他们从未见那楼主下过命令,因此也没人在意第二条的内容。

    七弑是十二楼七个顶尖杀手。江燕矶就是那七弑之首。

    虽说是杀手,可他长相也不若那般凶神恶煞,反倒生的浓眉大眼的正气模样,再加上总是一副弯着眼睛笑眯眯的样子,老会让人生了和蔼可亲的念头。殊不知,就是这副模样在不经意间要了多少人的性命。

    加上他行事向来低调,这十二楼里竟有不少人不知道他的存在。楼里那些杀手初见他,也只是当他是新来的,还颇有些看不惯他那浓眉大眼的模样,暗地里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武林派来的奸细。因此他们也不愿与他过多的言语,明面上见面点头算是最深的交集了。

    这样子倒让江燕矶清闲了不少,除了必须要他出手的单子,他每日也就像是普通的京都贵公子一样,听曲儿赏花逗逗鸟,顺便调——戏一下揽星楼的小姑娘。更多得闲的时候是出门游历,打马观遍大好河山。

    这厢,气极的虞兮终于是打累了,在腰间拴好金铃,一个旋身落在美人榻上,又恢复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温婉模样。

    站在她身后的小丸子看见师傅恢复原样,才虚虚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很害怕师傅一个不注意把天字层拆掉。

    “楼主有令,暗杀枳鹤山闻人隐,务必灭口。”虞兮眯了眯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殷红的嘴唇,那妖娆的模样像极了二十四狱里欲求不满的狐妖。

    江燕矶心里讶异,他入了这十二楼有七个年头了,这还是第一次见楼主下令。

    “知道了。只不过鸣将军那边的事情才告一段落,需得让我歇一口气不是?你们且将万事备好,查漏补缺。待到夏蝉初鸣之时,再启程也不迟。”他不动声色的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出门去。

    “也罢,取人性命的事情本就急不得。丸子,你送且去送送他吧。”虞兮搭在榻檐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眼帘微阖,仿佛又睡着了。

    红帘垂地,屋子中间的青花乳足鼎炉丝丝袅袅的冒着心字香气,满室的暖意融融。室内又恢复的初时的沉寂,只留下那小童轻手轻脚收拾一地碎瓷器的身影。

    江燕矶悠悠荡荡的走出沉香亭的门,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捂着左眼从他身边跌咧着过去了,留下一路滴滴拉拉的血迹。

    江燕矶回身凝眸注视着那个男人远去的方向,能将十二楼的人伤成这样,对方看来来头不小啊。要知道,十二楼虽是散营,可是能进来做杀手的可都非等闲之辈。

    先不说神鬼莫测的七弑,就那些楼里名不见经传的杀手,单拿出来在这江湖上都是一打十的好手。不过瞧着刚才那男人的情形,怕是做任务落了下风,也不知道这楼里的鬼医能不能保得住他的眼睛。

    江燕矶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唤小厮牵来自己的无痕,纵身上马,往城郊去了。

    他此行的目的正是邹越京都之东的苍岱山。若问江燕矶除了游历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喜好。那酒就不得不提了,可他却也懂得浅尝辄止,所以向来都是爱而不嗜。

    前些日子,江燕矶刚好打听到苍岱山的山庄有上好的寒潭香,这刚好得了空子,便去寻这好酒来消磨时光,打发打发寂寞的嘴瘾。

    苍岱山离京都往返刚好一月有余的路程,这途中更是有被称为“邹越第一怪山”的与舟山。眼下刚好离六月蝉鸣之期还有些日子,时间富余,便合了他前去怪山一探的心意,想来也是美滋滋的。

    一朝意气风发,少年何惧江湖险?

    满心指点江山的壮志豪情使得江燕矶不由的扬起鞭子,策马而去,只留下空中爽朗的大笑和飞扬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