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见
    血色残阳懒懒睡去,天也一点一点暗下来。万历九年五月,端阳节后未到十日,这天与寻常并无两样,而于河间陆家长房,却是个喜庆的日子。这日正是长房公子陆冶的成童礼,一天下来,礼仪既成,陆老爷与几位宾客用完晚餐送客出门,家中两个老仆忙忙收拾杯盘。少顷,正房闭门,笑语隐隐可闻——自是老爷、夫人和公子的。

    陆家宾客虽不多,然全家上下总无几人,从早忙到晚也都乏了,未有一人发觉家中有何异样,大门也已闩上。而自成童礼始,陆家发生的一切,皆为一不速之客看在眼里。

    “人皆谓‘礼出大家’,这陆家小至如此,一个成童礼也能这般讲究,还真有些意思。若非前几日在沧州打死那恶棍,我又怎会逃到这来?杭家除我而外,便是有一人在,也不致无人与我加冠!”

    这不速之客正是杭劼,此刻心中如是道。确信果然无人追到这里,他心下稍松,忽觉腹中饥饿,便悄然去了厨房,想趁无人时寻些饭食充饥,留下点钱也就是了。厨房里却仍灯火未灭,人声未歇,杭劼见状把心一横:先探探虚实罢!应该不会有人在厨房过夜罢?

    其时厨下刚摆好席间未用的吃食。杭劼戳破窗纸,看桌边是方才把杯盘收拾停当的两个老仆,多半是对夫妇;上首坐着的,却是个看去至多十二三岁的瘦弱小儿。但见那小儿起身开口道:

    “李叔,李婶,快吃罢。我今日身子不大受用,先回房了。”说罢便要动身。

    那李叔忙立起身叫住他:“小公子,不吃怎么能够呢?公子身子打小就弱,这要再不吃……”

    话音未落,却见那李婶也立起身来,抬肘碰了碰李叔,叹道:

    “老头子,你忘了咱二老爷去的日子了?上月老太爷的孝期刚满,今天偏又是大公子好日子,小公子怕是心下不受用,要他强吃也是强不得的,”又听李婶柔声道,“小公子且先歇着,要是想吃了就来言语一声,李婶给你做。”

    小儿点了一下头,缓步走出,进了东厢房。杭劼当下竟忘了饥饿,也跟了过去,眼见小儿闭了门,房里点了灯。

    不多时,却是搁笔的声音,伴着那小儿一声轻叹。只听他犹自低语道:

    “抄书习字的课业也要我代劳,成童了又如何?能去学堂的不好生读书,想去的又不让去,我若非识字读书早,保不齐就目不识丁了!只盼我早日应童试,中了便能养活自己。养得活自己又待如何?我陆凇若非身弱,也不致受人欺负至此!倘或能遇明师,习得一招半式防身,也能日后独自上京赶考……”

    听了这话,杭劼不由冷哼出声:“哼哼,世间想习武的也太多,武术只传有缘人却少人知!”

    杭劼听师父说过,渴慕习武的大抵叶公好龙,心道这小儿多半也无甚异处,竟尔忘了自己此刻是不速之客,心下未免无奈,自嘲许是“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所致,当即便噤了声。

    杭劼语声不大,却是清晰入耳。只见小儿身影一晃,随后立起身来,许是听出他语声是个少年,当下竟只稍顿了顿,便压低声音问道:

    “谁?”

    “今夜子时,西边小树林,想学便来,我不等人。”杭劼见他不惊不惧,也开口应了。一语既出,任小儿连连低声相问,他也只是静观,未加理会。心道若非那恶棍有意寻衅,他也根本不会动手;不为避祸,他也不会逃至河间,更不会遇上陆家大公子成童礼,又暗中旁观了陆家一日。想来也不知怎的,今日竟与这小儿搭了话,杭劼暗叹一声,如今倒只好子时到小树林走一遭了。

    却看小儿,见无回应,沉吟片刻,开窗向外望去。杭劼见状,立时侧过了身。

    窗外月光很好,月也不低了,若是要去,须当即刻动身。陆凇阖上窗,开门处但觉夜风微凉,忙回房取了件披风穿在直裰外面。四下看看,见各房灯已灭,陆凇便蹑手蹑脚开了大门,又回身轻轻带上,只留一条小缝。

    祖父的披风虽然大了不少,却也真能御寒。陆凇一路匆匆忙忙不及细想,到了小树林边上,才猛然想起那人并未说约在小树林中何处会面。看那将满凸月又高了些,他终于还是沉不住气,向林中低声唤道:

    “先生……”

    陆凇一语未了,便听那人应道:

    “来得还挺早。别叫我先生,你气息乱了,留心些。调息,鼻吸口呼,走近些来。”

    闻听小儿依言调息,果然气息匀了不少。见他走近几步站定,杭劼道:

    “尚可。你这身形练武也挺好,武术并不看甚么高矮胖瘦。不知你打过架没有,常人打架多是被自己累倒的。”

    “莫非只有自己能打倒自己?”陆凇不解。

    杭劼闻言摇头:“非也。我是说常人打不伤人,末了才是被累倒的。”

    “正是!我都是拿东西才能打人,空手好像觉着没劲,要用木棍石块打。”陆凇使劲点头道。

    杭劼问道:“武术是甚么?你说来听听。”

    “沟通天地,发挥潜力?”陆凇想了一回,方才试探着问道。

    “哈哈哈哈,”杭劼闻他如此说,平生第一次忍不住大笑,跟着方道:“太仙幻了。正如你写字的横竖撇捺,身法气步劲,护进顾打追,这十个字合起来就是武术。”

    陆凇赧然垂首,应道:“是,记下了。”

    杭劼又问:“你心觉武术打起来甚么样子?”

    “快?先发制人?”陆凇虽不确信,又不好不应,只得想到甚么便说。

    未闻少年回应,陆凇又低下头去,终于还是问道:

    “是不是……又不对啊……”

    杭劼见小儿语带迟疑,当即正色道:“我刚学时想的和你很像。我师父与我讲,你和我一下手都伸不出,我不信,想着怎地也能葫芦两下,果真一下手也没伸出。”

    “高手果真近不了身么?”陆凇奇道。

    “那倒不然。”

    陆凇愈加惊奇,又问:“那他是不是知道对方要打何处,然后全化去了?”

    “哈哈,他又不是神仙。”杭劼笑应了,心道这小儿还挺有趣。

    陆凇追问道:“那是?”

    “打得你伸不出手。”

    “是他先出手?”陆凇继续追问。

    “和先后无关。”

    “他出一招就倒?”陆凇锲而不舍。

    “他没打我。不过每下点到为止,打到我认输,我还一下手没伸出来。”杭劼淡淡道。

    “高人哪!”陆凇不由惊叹道。

    杭劼道:“不信罢?如果没见过,换谁都不会信。”他口角微扬,也知小儿黑暗中看不到。

    陆凇道:“我当真觉着那位前辈功夫神妙。”他将“当真”二字说得极重,心下未免不悦:我明明信了,你何以说我不信?

    “实则并不神。”杭劼听出小儿有些恼了,也不欲多说。

    “这……阁下就能让小子伸不出手了罢。”少年言语中的冷意,陆凇亦闻听了。

    “嗯。”杭劼淡淡应道。他借了月光,看见小儿正用目力勉力寻他所处之地,心下顿生不忍,问道:

    “明日辰时你有空么?可巧我有空,若你有空就在此切磋一下。”

    陆凇闻言一怔:“切磋?小子甚么功夫也不会啊。阁下学多久了?”

    杭劼坐正身子,正色应道:“我习武还不足三年。你若想学,明日便来罢。我若教你,你也要认我才行不是?再者,我也要看你这人,看看认不认可你不是?明日见面你使劲打我,不然到时我教你你心里会存疑,信者不疑。”

    陆凇大喜过望,忙道:“好,我明日定会准时过来。阁下晚安!对了,小子陆凇,雾凇之凇。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回应他的,又是一片寂静。

    雾凇之凇么?杭劼心内重复了下。

    陆凇哪里知晓,和在陆家一样,杭劼并未真正离开。其时一见陆凇出门,他便抢先向西边小树林去了,沿途见并无危险,便放下心来。他看中了林中一棵双生树,于近旁树上一掌劈下根树枝,剥下枝上小杈,支在双生树间闲闲一坐。那树枝不过两指粗细,竟是稳稳卡在上面。杭劼索性斜倚了稍高的一棵,倒也颇为自在。见陆凇转身回去,他暗中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直至看陆凇闪身进了大门,方转身离去。

    陆凇先闩好大门,这才回了房,看看天色将明,未料自己竟无一丝倦意。他忙打水洗了洗,换了身轻便衣服,又重新梳了头。见正房门窗紧闭,料是伯父伯母未起,陆凇便到倒座寻李叔李婶,只说有事出门今日便回。未及二人细问,他已出门去了。

    走到昨夜他站定处,天已大亮。陆凇四处张望,不见人来,便向昨夜那声音方向唤道:

    “阁下现在何处?”

    “你且莫动,我来寻你。”杭劼早看见了他。

    “我分毫未动,未见阁下!”等了片刻,陆凇又道。

    忽地右肩被人轻轻一拍,“确是分毫未动。”陆凇识得声音,正是昨夜林中未现身之人。回头看时,果真是个少年,身着一件窄袖石青直裰,腰间一支紫竹笛。未及细看,便见少年向前一指:

    “随我来罢。”话音犹未落地,少年却走得头也不回。

    陆凇不敢分心,紧忙跟上。从后看去,这少年身姿挺拔,狭长背囊外是玄黑的剑柄,石青衣摆随风飘起,网巾里黑发如墨,纹丝不乱,以缁撮束于头顶,看去直是说不出的熨帖。少年行至一棵双生树前站定,也不转身,淡淡地道:

    “此处少有人来,又是块小空地,是个练功的好所在。你若赶路不累随时可以出手。”

    陆凇心下诧异之余,对少年如此托大又有些不服,往前一冲,一拳向少年后心打去。少年身子一侧,陆凇还未看清,但觉颈部好似被鞭子抽了下,早摔了个跟斗。他见少年已转过半个身子,爬起跟着一拳攻向少年胸口。少年身子又是一侧,他只觉腕子被轻轻一带,又摔个大马趴。陆凇见拳打实难近身,起身一腿踢向少年膝弯。少年不退反进,他这腿未及落地,早被勾了一下,扑通坐在地上。

    后来情状大抵如此,陆凇想尽办法仍未近得少年身旁,想打到对方身上,更是再无可能。他才刚向少年直冲那一拳自觉使尽了浑身气力,非但没有打中,胸口还挨了一下。陆凇吃痛,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地扎挣着立起身来,向少年摇了摇头,示意不打了。他身量未足,头勉强刚到少年胸口。抬头看时,却见少年也正低下头来看他。陆凇直视少年,不由一惊。

    他长了今年十四岁,虽非出身望族,却也是书香世家。祖父在世时,往来之人气度也绝非凡俗,却未曾见这等出尘之人。眼前这白皙少年不过二十上下,神色平和里隐隐几分傲岸清冷,一双水杏眼粲然如星,此时也正直视着他。陆凇双眼一眨不眨,蓦然却见少年水汪汪眼底竟是一抹淡淡哀伤,心头居然没来由针刺也似一疼。他疑心错看了,垂下眼,定定神复又抬起,那抹哀伤仍在,心上竟自隐隐作痛,比先受一掌处却是有异。他暗暗纳罕,正自出神,忽听少年问道:

    “认我么?”

    这一语竟是大为温和,殊异前番声气。陆凇心内一震之下已是一片空白,双膝直直跪倒便要叩拜,口中已唤了一声“师父”。怎料头未及地,早被少年出手止住。少年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顺势将他扶起,一手携了他手,一手为他拍去身上尘土。其下手之轻,竟似生怕拍掉他身上半根寒毛。陆凇平生何曾有人对他如此,顿觉如在云中,一时直是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