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生离
    正月十八,正是杭劼生辰。陆凇起时,天犹未亮。他先去厨房和了面,天亮时,送了师父一个带钩,又去把面擀得细细长长,另擀了一整根长的,都下锅煮了。

    面端上来,杭劼见他碗里除去鸡蛋,还有六片萝卜,每片刻了一个篆字,串起却是“谨贺我师生辰”。当下会意,心头一紧;众人见了,尽皆称赞。独孟繁章道:

    “这也罢了。你们看看自己,还不如个孩子!”

    “师父,篆字我们哪里识得许多!更别提刻字了!”高嵩闻言笑道。

    孟繁章并不答话,只看向杭劼。但见杭劼吃完最后一片萝卜,方转向他道:

    “往年凇儿并没刻这个。今年冬月初十,若还和师父在一处时,弟子给师父刻来。”

    孟繁章闻言横了杭劼一眼:“你当我是你么!依我看,你们几个倒不如把饭菜做好吃些!”众人闻说,都笑了。

    孟繁章又看向陆凇,问道:“你此番如何想来?”

    陆凇闻言应道:“太师父,以往师父生辰,徒孙都会为他拜寿。虽今年也会如此,可毕竟伤好后,徒孙便要下山,是以灵光一闪,便刻了几片萝卜放在师父碗里。”他说得轻描淡写,旁人却不知,他碗里面下有不知多少片刻坏的萝卜。

    “哼哼,别以为我不知你们想的甚么。二月初二时,你若全好了,早饭后就即刻下山罢!”孟繁章不为所动。

    陆凇抱拳应道:“是。多谢太师父包涵!”

    “罢了!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书抄完了马上还我才是正经!”孟繁章道。

    人皆是如此。若无变时,凭你寒来暑往,仍是浑然未觉。一旦有变,哪怕时日足够,也是憾恨不止。师父生辰一过,陆凇便数着日子不停抄书,过一日,心也随之沉下一分,转眼间,已然出了正月。

    陆凇已将全书抄完两份,一份给师父,一份自留了,底本也已还与太师父,只行装却懒怠收拾。这日已是二月初一,杭劼师徒伤也好了,当晚陆凇没奈何,只得无精打采收拾了包袱。他本于这些上从未留心,眼光又极为挑剔,是以东西并不多,也只一琴一剑几卷书,衣服都是师父从前穿过的,横竖也穿了刚好,六年多竟是未添。刚收拾好,便听师父唤他:

    “凇儿收拾好了罢?来我房里罢,和你讲些事。”

    天色已晚,师父往常早睡了。陆凇应了,连忙过去。却见师父此刻倚在床上,手边是《纪效新书》,见他进来,示意他坐。

    陆凇侧身在床边坐了,只听师父问道:

    “凇儿记性一向极好,六年多以前你那位赵伯伯与为师推手,不知你还记得么?学了这些年,你觉他练的东西怎样?”

    陆凇应道:“凇儿记得此事。只是当时未有和他学的想法,也就不想偷看,招式并未记住甚么,更无分毫感觉。”

    “无妨,以后你大大方方看便是。”杭劼摆手道。

    陆凇略怔:“呃……好。”却听师父道:

    “说实话,论推手和擒拿,当年为师确实不是他对手。不过若是真打,我还是有一拼之力的。”

    “不是对手又如何?不过术业有专攻罢了。再者,他那时多大年纪啊!”陆凇淡淡道。

    杭劼微一颔首:“你说得也是。我与他差二三十年功力,他那时的年纪正是武者的巅峰时期,”又问道,“那你想过没有,我为何说若真打时,还有一拼之力?”

    陆凇想着,不由轻声自语:“除了手还有肘,除了肘还有肩,除了肩还有腿,除了腿还有头……”却被师父打断:

    “因为咱家是寸接寸拿。咱家推手是不犯招架的,你练也知道,咱家推手是直着推的,跟太极推手是两个样子。”

    “凇儿愚钝,竟是忘了寸接寸拿这点!”陆凇恍然。

    杭劼淡淡道:“不是愚钝,不过是你对那日推手没印象。咱家练功顺序你说来听听。”

    “一练拙力如疯魔,二练软绵封闭拨,三练寸接寸拿寸出入,四练自由架式懒龙卧,五练五行气功到,六练脏腑周身合。”陆凇不假思索。

    杭劼点头道:“没错,我要说的正是寸接寸拿。咱家打人是开小门,因为无论他手怎么葫芦始终是要打我,腿怎么摆弄始终是要踢我。忘了我最初告诉你的么?六路弹腿第一式贴着身子压打。”

    “嗯!”陆凇用力点头。

    杭劼继道:“咱家三盘连击一般人对付不了,我打他就在腿,一踢一个准,为师手上功夫那时只算平平,但腿上的活……”

    “是了!弟子对此深信不疑!”陆凇不由接过话去。

    杭劼也不以为忤,只叹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习武之人亦然,强中自有强中手。”

    “师父说得是。可弟子仍觉师父以后必成大家。”陆凇正色道。

    “我呀,嗯……”杭劼闻言若有所思,又道:

    “咱家人骨子里都有几分傲气,你也一样。这是咱家人共有的气质。”

    陆凇“嗯”了一声,向师父一笑。

    “你赵伯伯是武行少有的开明拳师,不藏东西。那天他是存心指点我的,我跟他搭手受益匪浅。你若是能见到他,就替我对他的指点转达谢意罢。过些时日,若是你太师父允准了,我去河间看看他。”杭劼看向窗外,若有所思。

    陆凇忙应了:“好,弟子记下了。”又叹道,“凇儿当年真是年幼无知,满脑子只是一句——虽是尊敬他老人家,但我更有我的坚持和原则。师父今日不对我讲,我竟不知那时有这么些我没看到的东西!”

    杭劼闻言,转身叹道:“你这痴儿就一根筋,那时才十四岁,只比现在更痴,又心有执念,能看出甚么!”又正色道:

    “那天他教我的进手。表面上虽然就是推手,但我一搭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虽有试我之意,也确是存心指点。”

    “原来如此!”陆凇如梦方醒。

    杭劼喟然道:“是啊,就是如此。你如今也知,进手是武术里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一环。”又道:“凇儿,咱家不怕拿,因为咱家就是打,很少拿人。而且也有一些特殊手法不怕拿,被拿的,往往就是拿人的。”

    “譬如被抓到再向前顶肘那样?”陆凇点点头,继而问道。

    杭劼颔首道:“还记得你刚来看照壁图样时为师跟你讲的么?这句话你一定记住,咱家打人在步,千万别跟人玩手,起手必带腿,而且咱家的腿多是暗腿,是贴身腿。此外,手上要长拳短用。”

    “好,凇儿记住了。”陆凇应道。

    杭劼又道:“凇儿,你下山后免不了与人切磋。为师知你体弱,弱胜强在于步法,切磋尤甚,很多时候同样水平并非看谁身体好,而是看谁手黑,敢下手的就能赢。”

    陆凇点头应了,又问:“若是切磋,失手了如之奈何?”

    “失不了,手黑不是让你使劲。切磋就那么回事,手放那儿,就这个意思。我虽鼓励你出去切磋,但切记不要沉迷于此,说白了,切磋就是玩手,和真打有很大区别。真打时,有的你自觉进不去的都能进去,你自觉能进去的反倒进不去。”杭劼应道。

    陆凇不由睁大眼睛:“好,凇儿记得了!”

    杭劼点点头,随即正色道:“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断脊无接骨,膝下急身亡。凇儿,与人交手时,这些死穴你要护住。”

    “是,师父。”陆凇咬紧了下唇。

    “这之中百会是需要功力的;尾闾打上对方至少有一阵失去抵抗能力;章门让对方打滚疼;太阳打上脑袋空白;哑门,但凡是人就受不了;脊柱折了必死无疑。此中哑门,章门,尾闾,脊柱,会阴不甚依赖功力;会阴,脊柱,哑门是迅速致人死亡也无须功力的。”

    陆凇不由肃然,端端正正点了个头。

    杭劼继道:“倘若真打,为师打常人,身量中等的,三拳两脚当即便死了;若是玩手,意思到了就得了。说起杀人,为师每每往回挂你头,掀你下巴,都可让你瞬间身亡。咱家手上有许多讲究,至于如何打死人的,这里头的法子我本想以后适时教你,不想咱们竟至今日。如今你别急,急也无用,先出去历练也好,慢慢来罢。”

    “弟子明白。其实凇儿真不急,一味贪多求快练不扎实,反容易误了自己,还不如一心一意跟师父学呢。跟师父在山上的日子,是凇儿此生最逍遥快活的时光。凇儿只觉每日练功一点也不枯燥,日日纠正一点,也便长进一分。”陆凇应道。

    杭劼闻言,摇头叹道:“可你如今没有时间了。好在咱家东西厉害,所以门规才十分严格。你还记得么?”

    “不恃强凌弱,不仗势欺人,友爱同门,教拳不卖拳。还有……师父在世不得收徒。”最后一句出口,陆凇垂下了头。

    “无妨。你太师父不是也认了你么。”杭劼会意,揉揉陆凇耳朵,柔声道。

    见陆凇抬起头来,杭劼正色道:“凇儿,武术生来就不是针对普通人的,每次交手都是在搏生死。是以出门在外有三伸手:一为路见不平,二为保护亲友,三为门派尊严。除此三点,绝不伸手。”

    “是!请师父放心!”陆凇郑重点头。

    杭劼颔首:“师父信你。”当下又将其他诸事叮嘱一回,陆凇一一应了。师徒二人又聊了些散话,一夜未眠。

    翌日早餐用罢,陆凇向太师父、师伯们辞了行,叩别了师父,牵了长安下山。孟繁章不许人送,杭劼无奈,只好以目相送。待陆凇身影再看不见,杭劼方回身闭了门,叹道: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