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雪月
    六月十五,陆凇离了夷陵,接着向北赶路。大暑时节,天气一日热似一日,陆凇心下焦躁,又兼归心似箭,竟嫌长安慢了。如此半月,陆凇每晚去客栈投宿,都是人困马乏,即便如此,也从未有过整日停歇。

    这日正是月末,陆凇已到了少室山下。想到少林功夫天下闻名,四师伯又曾是少林俗家弟子,陆凇不由精神一振,犹胜专程慕名而来。

    少室山颇为峭拔,有三十六峰之多。诸峰簇拥起伏,正如旌旗环围,又似剑戟罗列,陆凇不觉暗赞一声。从山南往北望去,只见山峰之间互成叠压之势,正是一朵千叶舒莲之形,陆凇见了,心下赞道:

    “当真是佛教名山,唐人“少室若莲”之说,信不虚也!”

    单看这些山峰,有的拔地而起,有的逶迤延绵,有的如猛虎蹲坐、有的似雄狮起舞,有的若巨龙打盹,还有的像神龟缓行,真个是峰峦参差,峡谷纵横,蔚为壮观,直令得陆凇一时间流连忘返。

    陆凇看了一回,又觉这山姿恰似忠靖冠,如此一来,益发生了几分好感,他又想到山中清凉,更欲上山拜访了。可巧正见一位僧人牵了一匹枣红马下得山来,陆凇忙抄近路迎上前去,抱拳问道:

    “大师,在下冒昧,意欲寻访少林寺,不知可否相烦大师指点去路?”

    那僧人闻声转向陆凇,双手当胸合十,向陆凇打了个问讯,方道:

    “施主,小僧可万万不敢当得‘大师’二字,即或是尊称,现下也只能称得‘法师’。贫僧法号净尘,施主称贫僧法号即可,”继而问道,“不知施主寻我少林有何贵干?”

    陆凇闻听净尘说话像是巴蜀口音,初时微讶,转念一想,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慕名拜入少林门下,如此口音也不足为奇。因复抱拳应道:

    “是在下无知了,还请净尘法师恕罪。在下姓陆名凇,字云冰。本正向北赶路,久仰少林大名,路过宝刹,不敢多扰,只欲拜望一回,便即下山北归。”

    净尘闻说,合掌微笑道:“阿弥陀佛!可巧有缘遇上了。前两天我们代理住持无言正道师伯刚接到英雄帖,我等原是出家人,不可如在家人一般争名逐利,是以这几日寺中正在谢客,最迟要到下月十五方止。我师法理禅师古道热肠,因见帖上写了请人帮忙练兵的话,也是为我大明江山计,便向住持师伯荐了我去赴会。云冰施主若是一定要去寺中时,也只能等到下月了。”

    “原来如此!多谢法师!既是为大明江山计,在下意欲略尽绵薄,却是不知去路。净尘法师若方便时,可否允在下同行?在下也曾从家师习得一招半式,数年来幸蒙恩师教诲,也是心怀天下,此志不移。”陆凇见净尘浓眉大眼,直鼻厚唇,面如满月,双耳垂珠,神色慈和,身强体壮,看去确是个有修行的武僧模样,当下也未多想,便冲口而出。

    净尘看眼前这少年生得清眉凤目,面白唇红,身量较自己略矮,且又瘦上许多,再给身上玉色直裰一衬,样子倒是更像个书生。又见他斯文有礼,声气清朗,语意坚定,心下便有了几分好感,因合掌应道:

    “阿弥陀佛!云冰施主年纪轻轻,竟能有如此心胸,贫僧实在佩服。只怕施主一路辛苦,要是没了荤腥……”

    “没甚么,在下早几年在山上时,也吃野菜多些。”话犹未完,陆凇便应道。

    净尘闻言欢喜赞叹,笑道:“善哉,善哉!贫僧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相视一笑,上马结伴同行。净尘只较陆凇大得两岁,却是少年老成,一似长兄,二人一路谈谈说说,自是比陆凇先时赶路慢了不少。陆凇原本恨不能即刻北归,只因听得“英雄大会”,不由转念一想:若回去时,又被太师父赶出来也罢了,倘或因此牵连师父,岂非罪孽更重了?正不如遵从师父训诲,先去那英雄大会看看有甚么能帮上的罢。这样一来,他反倒不那么急了。过不几日,陆凇并长安精神皆好上许多。净尘见陆凇话虽不多,却是个志诚君子,心中更生喜悦。

    路上盘费不够之时,陆凇照例写字卖画,净尘则沿街托钵化缘。偶见一两个寻衅滋事的,陆凇始则不加理睬,当真过分时,也会出手制伏;净尘却是一概视若无物,也是他功夫深厚,寻常之人根本伤不到他。陆凇见净尘不拘化来甚么吃食,都能从容吃掉,有时化来生的,反倒在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之处派上大用,不免心下暗暗佩服。

    不觉已是八月,正是秋高气爽之时。这日已至十四,陆凇和净尘终于到了宣府。城中客栈多已住满,二人好不容易方在黄昏时分寻到了一家小店,店里也只剩了一个小房间。没奈何,他二人只好住了。

    吃罢晚饭回房,净尘向陆凇道:“云冰,你去床上睡,我拿个蒲团在地上打坐。早点歇了罢,明日还要赴会呢。”

    陆凇辞谢道:“净尘师兄,我不困,倒想出去走走。师兄先睡罢。”

    净尘闻言,不由奇道:“这么晚了,云冰竟要出去么?不是我说,江湖险恶,明日虽名为英雄大会,也少不得鱼龙混杂,你这时出去要是被人算计了,岂不白来一趟?”

    “师兄不必担心,君子坦荡,日月昭昭,我既无害人之心,也非腰缠万贯,更无名利之念,功夫又差得远,要害我的,也总无所图不是?”陆凇摆手笑道。

    净尘摇了摇头,笑道:“你这孩子,平日里话少得可以,我还曾一度以为你在修习‘止语’,这一开口说起话来,常人还真辩不过你。也罢,我与你一同走走便是了!”

    “不必了。师兄路上辛苦,还是早点歇罢。我一会就回来。”陆凇道。

    近两月来,陆凇执拗处,净尘多少也知了些,当下无奈叹道:

    “罢了,随你罢。那我就睡一会,你回来时我便起床打坐。”

    陆凇“嗯”了一声,出了客栈时,他却当真不知往哪走,索性往明日要去之处走去。

    话分两头。明日便是英雄大会了,孟繁章师徒也怕有人借机生事,正和李如松一道巡视周边,杭劼也在其中。众人察看一回,见无异样,便权当随意走走了。

    杭劼正信步而行,不觉走至亮处,一缕清辉猝不及防流泻了他一头一身,月白直裰与天上月华遥遥相映,李如松见了,不禁赞道:

    “月下偶一见,方知‘雪公子’之名,竟不能及毖勤真人远甚!”

    “子茂快休如此说,没的惯坏了他。”孟繁章笑道。众人听他一说,都笑了,独杭劼若有所思。众人皆知他脾气,便也没问,大家说笑一回,也便往回走了。

    其时陆凇离他们并不远,忽然隐隐听见一声“雪公子”,犹自疑心听错时,紧接着他又听见“毖勤”,顿然如受雷击,胸中一片空白,半晌方回过神来,连忙循声去追,到了人声来处,却是不见人影。他心头一酸,双眼竟自模糊起来,忙抬起头去望天。

    月色皎然如银,陆凇又有些失神。眼前终于清晰了些,那轮月将圆未圆,只差那么一点。陆凇只望着天上月,伫立良久,方原路回了。

    陆凇刚一进门,净尘便见他整个人失魂落魄,忙迎上去引他坐了,问他也不应声,急得净尘一迭声唤他,终是听到几不可闻的一声“嗯”,方稍稍放了心,因扶他去床上歇了,自去蒲团上打坐。

    陆凇只闻得有人在远处唤他,应了一声,跟着便软软躺下了,索性闭了眼,沉沉睡去。

    净尘但见有月光透进来,起身向窗外一望,竟觉月冷如雪。欲问陆凇何以至此,也知现下问不出甚么,只回蒲团上双盘坐定,摘了腕上佛珠持在手中,口中心里轻声念道:

    “南无楞严会上佛菩萨,南无楞严会上佛菩萨,南无楞严会上佛菩萨!

    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

    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

    愿今得果成宝王,还度如是恒沙众,

    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伏请世尊为证明,五浊恶世誓先入,

    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

    大雄大力大慈悲,希更审除微细惑,

    令我早登无上觉,于十方界坐道场,

    舜若多性可销亡,烁迦罗心无动转。

    南无常住十方佛,南无常住十方法,南无常住十方僧,

    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佛顶首楞严,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金刚藏菩萨!

    尔时世尊。从肉髻中,涌百宝光。光中涌出,千叶宝莲。有化如来,坐宝华中。顶放十道,百宝光明。一一光明,皆遍示现。十恒河沙,金刚密迹,擎山持杵,遍虚空界。大众仰观,畏爱兼抱,求佛哀佑,一心听佛。无见顶相,放光如来,宣说神咒……”

    净尘念诵一遍,便是足足一刻。一遍念罢,他手中佛珠也随之转上一粒。待到一十八粒佛珠尽数轮转来时,天已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