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家祭
    翌日天明,一觉醒来,陆凇早将昨日之事抛到了爪哇国。师徒二人胡乱用了些早饭即往平湖去,终是在九月廿八日黄昏赶到了。

    师徒二人随便找了家客栈歇下,第二日清晨,刚用过早餐,陆凇便和师父说要出去买东西。杭劼会意,只由他自去,也丝毫未加过问。

    陆凇到了集市上,先买了些果品、纸钱、金箔并香烛,再买了红纸并青、赤、黄、白、黑五色夹棉寒衣,又去买了件雪灰色棉袍,回身却见师父正从斜对面他买五色寒衣那家店里出来,手里还提了大大一包东西,不由一笑,忙上前去,和师父一道回了客栈。

    师徒二人回了房,各自打开包袱,陆凇果见师父也买了五色寒衣并红纸,不觉心头一热,取了雪灰棉袍,耳中却听师父道:

    “试试罢。”

    陆凇忙回过身去,只见师父手中拿了一件竹青棉袍,忙将手中雪灰棉袍交与师父,又接过自己这件,二人系好衣带,皆是不差分毫,相视一笑,随即脱下叠好,各自去做红纸袋了。

    师徒二人将红纸袋折成个大信封形状糊好,杭劼见陆凇在上面写了“先祖太常少卿陆公讳炜”,因提笔在自己折的信封上写了“太常少卿陆公讳炜”。二人又各将五色冥衣装进去封好不提。

    转眼便是十月初一。这日清晨,师徒二人问店家买了些豆沙包并糯米皮的水点心,早餐各自喝了一碗热粥,便拿上供品,骑了马往陆家祖坟处去。

    到了陆家祖坟左近,师徒二人下马步行。杭劼边走边看,原来这陆家祖坟也是个墓园,四周皆是围墙。进得门来,只见墓园约有几十亩大小,内里松柏苍翠,绿树成荫,其正中偏北便是墓室,正是忠诚伯衣冠冢。南面为神道,两侧分列文官、武官像各一对,石马两对。神道南端是个石砌码头,离码头十丈处,是个气势恢宏的石牌坊,匾额上刻的是“忠诚伯祖茔”铭文,牌坊东北是祠堂,南有石狮、石龟各一对。靠东南处是八间坟屋。

    师徒二人简单打扫了下,就去了祠堂,陆凇祖父牌位也在其中。二人先分别向陆氏列祖列宗并忠诚伯行了礼,方到了陆凇祖父牌位前。

    陆凇焚香点蜡,将供品齐齐整整摆了,连同红纸袋一并供在堂上,又取了火盆摆好,端端正正跪了道:

    “阿公,孙儿和孙儿师父同来看您了。愿我陆家列祖列宗和阿公一切安好!八月宣府英雄大会,孙儿兵法比试得了头名。今后若是战事所需,孙儿必万死不辞,为我大明天下太平,义无反顾!”

    说罢,陆凇起身捧了红纸袋,一面置于火盆中焚化,一面道:

    “十月一,送寒衣;念先祖,情不已!”

    那火烧得极好,陆凇又向火中送了纸钱。不多会,火盆中纸衣纸钱尽皆烧净,陆凇心下稍慰,只见师父也将红纸袋供了,向他祖父行礼道:

    “陆大人,寒衣节至,晚辈与凇儿一道来看您老。凇儿聪明正直,勤勉好学,虽已成人,然赤子之心不改,大人尽可放心。陆大人在天有灵,还请庇佑凇儿逢凶化吉,平安周全!”

    陆凇听着,不觉红了眼眶。又见师父说罢捧起红纸袋,也点了火置于盆中,口中道:

    “十月一,送寒衣;但追远,尽诚意!”

    火烧得越发旺了,陆凇暗自庆幸这热气烤干了眼。杭劼将纸钱悉数送进火里,待火盆里烧得干干净净,陆凇方起了身。

    师徒二人撤了馔,出了祠堂。杭劼刚要解开马缰,就被陆凇紧紧抱住,耳中听他道:

    “谢谢,师父。”

    “说甚么呢,跟我还说这个。咱们先回客栈罢。”杭劼轻抚陆凇脊背,柔声道。

    江南天气不比河朔,到底是温润太多,身着棉袍直令人周身潮热。师徒二人回去换下寒衣,顿觉身上轻了不少。陆凇取出供果,二人吃过了,相对坐了歇息。陆凇正在出神,忽听师父问道:

    “凇儿,若是一位史官为人刚正,秉笔直书,他笔下所记,就是与当时事件分毫不差么?”

    “必定是啊!”陆凇不假思索,师父话音刚落,他便冲口而出。却见师父摇头叹道:

    “恰恰相反啊。”

    陆凇一呆,满脸不解,睁大双眼看向师父。

    杭劼见状,也不急说破,微笑道:

    “痴儿!师父说个故事与你。”

    陆凇用力点头,只听师父说道:

    “从前,有张李两家同城而居,彼此相熟。一日,张家有人问李家借了一千两银票,李家人二话没说便借了,横竖家中已知此事,是以并未立字为据。过不多久,张家人派了家中一人去李家还钱,此人可巧在街上碰见李家人,二人也算熟识,张家这人就将银票交与了李家那人,自认此事已了,也便回家去了。岂料这李家人回去路上与人口角,竟给人打死了。李家派人收尸时,也并未见这银票,报官料理后事这些不提。过了很久,李家派人去张家索要欠款,张家人坚称还了,并言明给了李家某人,李家人因前番收尸并未在其身上发现,便认定张家人赖账不还。自此两家互以对方家人见利忘义,居然反目交恶。”杭劼说到这,稍稍顿了下,方问陆凇道:

    “凇儿,咱们且先不论银票去向,也不论双方借钱还钱一事是否处理得当,你说说看,若要张家人和李家人分别如实记录此事,会是怎样?”

    “师父!凇儿明白了!”陆凇恍然大悟,立时抚掌应道:“这两家自然皆是言之凿凿,各执一端,互不相让。诸如此类之事,小至两人,大到两国,若是无人知晓原委,任凭记录者何等公正无私,也改不了记事的大致走向。师父是想告诫弟子,世事大多死无对证,无论如何也没法完整还原整件事的本来面貌,是不?”

    “孺子可教,正是如此。另有一样,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下间从无一人一生从未犯错,即便他刚出生就夭折,也是未能做得人子,令他父母伤心。若要为一人盖棺论定,只要于天下人而言是功大于过,便可称得此人是好人。”杭劼颔首应道。

    陆凇当即明了,心下一宽:“凇儿谨记,心结已解!”

    杭劼心下大慰,却只点了点头,淡淡道:“凇儿,你颖悟非常,自是好的。为师知你绝少有事挂心,却是一旦有时,就会思虑过重,须知你只是你,无论是谁的后人,你只管端方正直,严于律己便好。‘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还记得么?”

    “记得!师父放心罢。”陆凇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叹道:

    “上苍厚赐,陆凇何幸!得遇我师,何憾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