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事败
    “咚咚咚!咚咚咚!”

    师徒二人刚从山上暖墓回来,就听见震山响的敲门声。闻得这声音一阵紧似一阵,陆凇皱眉道:

    “师父,凇儿先去看看。”

    杭劼点点头:“去罢,我随后就到。”他加快了步子,心下却是微诧:他们这里许多年从无人前来,莫不是李如松派的人,代他祭奠同袍的?

    陆凇飞奔过去,未至门前,已见门口一人一马,忙向那人叫道:

    “别敲了,里面没人!”

    那人闻言转身,陆凇也到了门口。来人是个中年汉子,陆凇见他颇有风尘之色,身材健壮,眼含精光,想必也是习武之人,便上前一礼:

    “敢问阁下何人?有何贵干?”

    那汉子听眼前这少年书生音调沉重,又见他一身斩衰,当下还了半礼,应道:

    “我姓孟,原来叫繁文,嫌这名不好,自己改了叫横天,是孟繁章的同胞兄弟。你是我哥最小那个徒弟罢?”

    陆凇忙深深一拜:“原来是太师叔。孟公关门弟子是陆凇恩师,徒侄孙听见敲门,就赶来看了,师父就在不远,随后就到。方才失礼,还请太师叔见谅。”

    未及陆凇说完,孟横天早看到个身形修长的年轻人快步走近,凭是斩衰加身,也难掩其不凡气度,不由心下稍慰。见他在陆凇后侧站定,也行了一礼:

    “徒侄杭劼,见过师叔。”

    陆凇闻声转身,见师父来了,忙去开门。孟横天还了半礼,道:

    “少帅已和我说了。今日是三天暖墓罢?”

    “正是。师叔请进来说话罢。”方才他二人对话,杭劼听得明白,当下一面说着,一面迎师叔进了屋。

    三人进去生了火,孟横天将包袱里齐衰换上,叹道:

    “我少时也与哥哥胡乱学了些把式,稍长些就一直跟随李大帅。哥哥也在那待过,只他和少帅交好,就去少帅处了。我是闻说少帅凯旋回朝,才从关外进京,本想着哥哥回来见上一面,谁知……哎!”

    杭劼原知师父有个同胞兄弟,也知他在关外,只是未曾见过,如今初见,竟是这般光景,不由叹了口气。

    三人略坐了坐,孟横天急着要去暖墓,师徒二人便带他去了。

    一见齐齐整整五座新冢,孟横天方知为何陆凇也穿了斩衰——原来他哥哥门中,只剩这师徒二人了。想到哥哥的承重徒孙竟是个文弱书生,孟横天面上又添了几分忧色。

    话分两头。转眼便是万历二十三年,大明使臣已至日本。此前沈惟敬本是奉命前去釜山宣谕,途中却出了乱子——正使李宗城得知此事内情,畏而潜逃了。得知此事,万历皇帝不由大怒,一面着人追捕李宗城,一面命原副使杨方亨为正,沈惟敬为副,依旧前往日本宣旨。

    事已至此,沈惟敬知是再无回天,杨方亨却是一无所知。没奈何,沈惟敬只得硬了头皮死撑。在丰臣秀吉欢迎大宴当晚,他彻夜未眠,思来想去,终是一筹莫展。

    日本官员房中,也有一间灯火未熄——那是小西行长的房间。

    此事前前后后,小西行长与沈惟敬一般清清楚楚,如今,他虽不知明日会发生甚么,但又十分明白,明日要面对的,绝对不是好事。

    第二日还是到了,来得不紧不慢,丝毫不管众人是抗拒、期盼还是恐惧。

    这天,丰臣秀吉及其手下众人皆换上了大明衣冠,大坂城中贵客云集,皆是应丰臣秀吉之邀来见证他的“和平七条”得以实现的。想到即将迎来的丰功伟绩,他喜不自胜,只待今日之事载入史册,成为永恒。

    然而,僧人宣读诏书后,丰臣秀吉秃鼠一般的脸上渐渐阴沉下来。而德川家康等人皆是一脸轻松,甚至有人在窃笑不已。

    丰臣秀吉默然片刻,向在场众人挥了挥手,自己也起了身,意欲离场。

    沈惟敬和小西行长未见暴风骤雨,俱各心弦稍松。谁知此时杨方亨却霍然立起,问道:

    “圣旨已下,日本国王不领旨谢恩就要走么?”

    他话音刚落,早有人将此话译成了日语。丰臣秀吉听了,回转身来,眯起一双鼠目看向杨方亨。

    杨方亨却仍一脸正气,取出万历皇帝敕谕,朗声宣读道:

    皇帝敕谕日本国王平秀吉

    朕恭承天命,君临万邦,岂独乂安中华,将使薄海内外日月照临之地罔不乐生,而后心始慊也。尔日本平秀吉比称兵于朝鲜,夫朝鲜,我天朝二百年恪守职贡之国也,告急于朕,朕是以赫然震怒,出偏师以救之,杀伐用张,原非朕意。乃尔将丰臣行长遣使藤原如安来,具陈称兵之由,本为乞封天朝,求朝鲜转达,而朝鲜隔越声教,不肯为通。辙尔触冒,以烦天兵,既悔祸矣,今退还朝鲜王京,送回朝鲜王子、陪臣,恭具表文,仍申前请,经略诸臣前后为尔转奏,而尔众复犯朝鲜之晋州,情属反覆,朕遂报罢。迩者,朝鲜国王李昖为尔代请,又奏釜山倭众经年无哗,专俟封使,具见恭谨,朕故特取藤原如安来京,令文武群臣会集阙廷,译审始末,并订原约三事,自今釜山倭众尽数退回,不敢复留一人;既封之后,不敢别求贡市,以启事端;不敢再犯朝鲜,以失邻好。披露情实,果尔恭诚,朕是以推心不疑,嘉与为善,因敕原差游击沈惟敬前去釜山宣谕,尔众尽数归国,特遣后军都督府佥事署都督佥事李宗城为正使,五军营右副将左军都督府署都督佥事杨方亨为副使,持节赉诰,封尔平秀吉为日本国王,锡以金印,加以冠服,陪臣以下,亦各量授官职,用溥恩赉,仍诏告尔国人,俾奉尔号令,毋得违越,世居尔土,世统尔民。盖自我成祖文皇帝赐封尔国,迄今再封,可谓旷世之盛典矣。自封以后,尔其恪守三约,永肩一心,以忠诚报天朝,以信义睦诸国,附近夷众务加禁戢,毋令生事于沿海。六十六岛之民久事征调,离弃本业,当加意抚绥,使其父母妻子得相完聚,是尔之所以仰体朕意,而上达天心者也。至于贡献,固尔恭诚,但我边海将吏惟知战守,风涛出没,玉石难分。效顺既坚,朕岂责报,一切免行俾绝后衅,遵守朕命,勿得有违。

    天鉴孔严,王章有赫,钦哉,故谕!

    译过之后,众人皆听得明白,前番诏书已是惯用的御笔文体,分明是大国之君对蕞尔小邦降恩封赏。这一封敕谕,则更是训示之意了。文字印信俨然,这日之事,确然自此载入史册,不过与丰臣秀吉心中所想恰恰相反罢了。

    一字不落听了转译,丰臣秀吉神情扭曲,最终还是接了下来。

    事后,他治了小西行长一干人的罪。

    沈惟敬大感意外,却也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然而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他亦知欺君之罪的结果,由是,他非但未敢及时复命,反而滞留釜山,盘算如何再做欺瞒,也做了逃亡准备。他再三思量,仍故技重施,假造了丰臣秀吉的谢恩表,托人递交朝廷,很快就被识破。加之朝鲜又据实报了“秀吉七条”并传日本再度备战,得知被欺,万历皇帝勃然大怒,先下令捉拿沈惟敬,又当即下了谕旨:

    “倭奴狂逞,掠占属国,窥犯内地,皆前兵部尚书石星谄贼酿患,欺君误国,着锦衣卫拿去法司!”

    万历二十七年,石星病死狱中;同年,沈惟敬被处死,好友奚半仙偷偷为其收了尸。二人之死,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