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
    仰望星空

    哥哥的当年,有意不通过师范的面试的。

    当年,能从农门跳出,中专是条捷径。我们中学七个同学收到师范面试通知。面试项目是唱一首歌,读一段文,跑一程路。

    天气颇热。父母大忙,老家婶婶看着我,说:“换件鲜亮的衣服去面试吧。”婶婶不好意思明说,我的形象实在堪忧啊。还是听从婶婶的建议,换了件淡黄上装,黑色长裤过去了。七个同学,唯有哥哥有父亲陪来的。哥哥的父亲,见着我们一脸笑,替我们每个人去买了一瓶汽水。那个年代,那瓶汽水很奢侈了。面试是按顺序进行的。我和红一块儿,很有些不安。因为排队的过程很煎熬。队伍在往前移,哥哥排在我们前面,他突然蹦出一句:“我不想上师范。”

    我一愣。排那么长的队伍,有意拾掇了一下自己,无非是想要顺利通过面试的呀。哥哥的父亲并不知情,待在外面,翘首踮足看着里面的我们。我心里充满恐慌,又有些崇拜。觉得那是一个孩子,站在青春的门槛边,向成人世界发出的一声挑战,而他有意违背父亲的选择,无疑是两个男人,开始并肩站立,哥哥用这样的方式宣告:他可以和父亲对话了。

    果真,当我们还在队伍里慢慢前移时,哥哥已经出来了,不无得意:“没通过,让我读课文的,我有意读不下去……”

    来不及看哥哥父亲的反应,就轮到自己进去了。等我们出来时,哥哥已经被父亲带走了。文章写到一半,贴给哥哥看,哥哥说,当年自己的任性,给父亲添了一堆麻烦。一生不求人的父亲,四下托人,才把哥哥顺利安顿进了另一所中专学校。

    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年少的我们,对于命运,尚且懵懂。那时的中专还包分配的,我们这些师范生,都分到了乡镇。哥哥分到市里效益甚好的飞轮厂。仍然记得哥哥的当年,意气风发草长莺飞。和我的大姨姐姐一个单位,是姐姐的顶头上司。姐姐为人处世颇玲珑,和哥哥相处,时不时还可以抬出我和哥哥同学这一层来。少不得听些有关哥哥的近况。那时的哥哥,见过一次,知道装扮自己了,颇有些清朝遗少的味道,光鲜衣着之下包裹着一颗年少轻狂的心。后来还发生了一件颇令我啼笑皆非的事情。

    同学中那时成绩略为拔尖的,都读了中专。然后一般多数定向分回了小城。大姨姐姐和哥哥同一个单位,恰恰她自己的妹妹,又嫁给了我和哥哥共同的同学。哥哥倒会自毁形象,跟大姨姐姐倒酸豆子:“我要找对象时,你们都没有妹妹,这下好了,我同学要找对象,你们妹妹就多了。”我哈哈大笑。

    不知道玲珑剔透的大姨姐姐怎么回答哥哥的,我倒是听出另一番滋味来。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当年哥哥们在学校里腾云驾雾叱咤风云的,回到这个社会,就步履惟艰了,我听出了哥哥的怅然若失。

    再后来飞轮厂红极一时走了下坡路,哥哥离开了厂,有关他的音讯便不再有闻。想不到今年暑假之后,当年散落天涯的初中同学,建起了同学群。一群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女,突然缩回了年少时光。我在群里正常插科打诨没个正形,某一日我在说:“我的小男神呢?怎么没有拉他上线?”然后在群里说了一段往事。

    那时,班上特别有意思,男女大防,两个完全对垒的阵地,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哥哥是后转来的,颇拿这个不当回事。彼时,刚学物理,我是一个头有两个大。每天左手定律右手定律搞得头昏,考到电路图是整端,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叫并联串联。再听课时,有如天书。一场考试下来,满纸红叉。晚自习前,终于压制不住,大哭起来。哥哥从外面玩了回来,大大咧咧地坐在一边,讲了整整一个晚自习,神了,有如打通任督二脉,那个串联并联就懂了,哥哥随手画了很多电路图考我,用他的方法,屡试不爽。回过头来才明白,所谓顿悟,便是那个意思了。群里严格按年龄大小排序,分出了兄弟姐妹,我在群里煽情地说:“那时就特别想有一个哥哥。”我的聊天,都是即时插入的,不看前言,不翻后续。我的两个剑儿,习惯了我说话的假假真真,丁丁说:“我都不知道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还哥哥呢,肉麻不肉麻?”小说是假散文是真,群里的称呼一律肉麻到家,不是哥哥就是弟弟,不是妹妹就是假假,桃走云飞花开花谢,世界原本变幻如花。

    又到周末。三剑去溜车。“看哥哥去,蹭饭!”清说。之前有过这个话题,哥哥也许正忙,根本没有搭理我们,我们就促狭地想,果真杀将过去,哥哥会有什么反应?

    摇下车窗,我们问路人,报出哥哥大名,可知他的饭店在哪?路人手一指:“就是那边县政府。”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还区政府呢。这会儿咱是大丰区了。

    原来是鲜正府。读过书的人果真酸。丁丁举起手机,拍了鲜正府对面的酒店,传到群里。哥哥警觉地:“这是我店的对面!”丁丁继续举起手机,拍我瑟缩在鲜正府的门口,里面的门打开来了,哥哥出来了。

    哈哈。来不及寒暄,直奔他的厨房,哥哥家方方在忙。让哥哥唤来方方介绍,嫂子居然可以认全我们三个。哥哥不讨喜的性格,永远改不了,指着清和丁丁说,她们两个没变。然后指着我:“她老了!”

    这不是找踢的节奏吗?哥哥家方方可以点一万个赞,高挑苗条干练勤快热情大方礼貌周到,飞奔阁楼上拿下瓜子招待我们。哥哥家是个家常菜馆,地方不算太大,两口子忙活再加一个厨师。因为哥哥还要送外卖,三剑匆匆告辞。

    车子倒得回头,看到哥哥还站在门外,目送我们。摇下车窗,清悄悄地说:“感觉哥哥好慈祥啊!”我哈哈大笑。

    谁也没有食不老丹。当年尚粉嫩年少的我们,眨眼就全老了。回头的路上,还要赶去看班长,也没来得及。班群每天晚上是最热闹的时光,忙累了一天的小伙伴们都会上线凑份热闹。夜深人静的时候,常留得三两人。康康是都市人,习惯夜生活。再有就是班长了。班长每日修机器,和工人同作同息,通常忙好了上线都近零点了。然后是哥哥,很率真的一个人,守着一豆灯光,候一两个过路的夜客。然后就是我,文字民工,每日码好我的女网商,都到凌晨。小强哥哥嘱:“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有时,也是自加压力。身和心,有一样总要在路上。

    近日筹办班聚,班长一双手,颇让我们感慨。常年机修,指节粗大变形,手指皲裂干燥。哥哥店门口一辆机车,后座加成宽宽一排,应该是送外卖的装备。生龙小明早早远走他乡,树栋改行律师多年。他们的当年,都是我们中的佼佼者,我和先生脱离了原来的工作岗位,很多亲友都会感叹唏嘘,哥哥他们又何尝不是?当年考上中专跳出农门时,安逸快乐的他们,又何曾想过如今的奔忙和劳碌?

    君说,我敬重所有靠自己双手奋斗的人们。我也是。哥哥的店,让我有特别踏实的感觉。当我们还年轻时,我们有一脑子上天入地的梦想,然后慢慢我们就双脚站到了陆地上,亲人的平安家人的快乐爱人的依恋儿女的牵绊成了我们最真的梦。然后一亩薄田一间小店足可以安顿我们一日三餐现时安稳的梦想。

    夜已深,习惯仰望星空。星星眨眼,似乎有海浪拍岸的声音。我们都被命运的海浪追着逐着。晚睡的康康,发来歌词分享:

    那一天

    我不得已上路

    为不安分的心

    为自我的证明

    路上的辛酸已融进我的眼睛

    心灵的困境已化作我的坚定

    ……

    今夜星光灿烂,仰望星空,相逢一笑,我们都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