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起萧墙
光绪年间，空旷的郭尔罗斯草原上，一夜之间突然立起了一个小屯落。那屯落在靠近松花江北岸一个叫哭泪泡的淡水湖边。大约是地势低洼之故吧，立屯人便把这屯取名叫李家洼子。据说那年月，水是蒙人的生命，别看草原上花草丛生，飞禽走兽成群，可牛羊一旦离开了生命源泉之水，就连一天也活不成。而那几位来这里立窝堡的山东汉子大约也是看中了这一湖清水，爱上了这块肥美的草原。每天早晨起来，整个湖面如云似烟。云烟里不时传出水鸟拍击水面的“啪啪”声和野鸭群穿云破雾的“刷刷”声……伴随太阳冉冉升起，云烟便越来越淡，一会儿便露出一湾清水。渐次所见，呀！那原是一片清澈秀美的碧水蓝天。湖边浅水处，是一望无垠的天然芦苇荡，它将来自水中的无穷奥秘，永远遮掩在了那宽广的胸臆之中。那高耸的蒲棒草，铺满了水面的鸡头米、菱角秧及各种形形色色的水草，简直是在向水下世界挑战。几米长四五十斤重的大个子鲢、鲤，周身滑腻腻的鲶鱼，实不能容忍非同类闯入它们世袭的乐园，一条条都气势汹汹，不时穿透水草缠绕的湖面，以一湖不容“二虎”之力，不停地劈水扬波……
李家洼子新来立窝堡的共有五户人家，三家姓李，两家姓田。李家领头的叫李老贵，田家领头的叫田大广。他们都是从山东黄河西岸不远的一个小屯落里迁来的。据说光绪爷登基，慈禧太后老佛爷垂帘听政，搞得天怒人怨，齐鲁大地三年不见雨水。那年月“地出裂子人心邪，不收五谷出妖邪”，蝗虫肆虐，雌鸡化雄，官家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李老贵与几个要好的哥们一商量，与其在这里挺着饿死，倒不如去闯关东。穷人家不奢望有大富大贵，能有口棒子面填饱肚皮就行。就这样，五户人家共30口人，乘春寒乍暖之际，携家带眷，挑筐背篓，撵着时令节日，步行一个多月，走齐鲁，跨燕赵，这天终于来到山海关。
“爸爸！这里怎么会有这样大的门楼？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字呀？这里的城墙怎么这样高，这样长啊？”李老贵的小儿子不停地向李老贵问这问那。
“呵呵，这是雄伟的山海关，老爸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门上写的字是‘天下第一关’，两边的城墙就是万里长城。据传说这是当年秦始皇倾全国之力修的。”
李老贵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巍峨的天下第一关门楼，继续道：“由于修长城死人太多，民间就有了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据说这山海关附近至今还保存有一座姜女庙哩。过了山海关就进关外了，过去我们在大鼓书里听到的辽金北国就是关外这些地方。”
“那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肯定是不远了吧？”儿子不停地询问。
“呵呵，孩子，中国的地盘子大，关外还有好几个省呢？我们慢慢走，要去的松嫩大草原还远着哩！”
30人一路说说笑笑，进关东大地，穿盛京（沈阳），走四平，过松花江，一路跋山涉水，行程三千多里，硬是从黄河岸边来到了郭尔罗斯草原，最后来到了哭泪泡边。
“爸爸，你看这里的草原到处都是蒿草和野花，多美呀！方才我还看见水中有好多好多的大鱼，即使这里没有了粮食我们也会有鱼吃的，我们留在这里好吗？”儿子对李老贵不停地说。
不知是听了孩子的话还是李老贵喜欢上了这里，经大伙四处打听，好不容易在一个叫伊顺招的小镇里找到了负责放荒的荒揽头二爷刘廉青，交完租金被批准放荒后，这一行30口人就选择一块草肥水美的地方，搭起了窝棚，支起了锅灶，在这里安了家。紧接着就马不停蹄，开始开荒种地。
山东人有的是力气，没有牲畜，便在草原上光脚板子赤膊耕躬，没出一个月，各家都有了一块肥得流油的黑土地。山东人喜吃棒子面，闯关东带来的几百斤苞米种子颗粒不留，全撒进了田里，只几天功夫，黑土地里便翠生生地长出了成片的，绿油油的玉米苗。
这伙山东人开始还以为在这块草原里，他们应该是这里唯一的居民。哪知春天过后才发现，在他们居住的不远处，又新添了好几座蒙古包，里面稀稀落落地居住着几个蒙古人。旁边经常游动成群的牛和羊。听人说这几个蒙古族人是游牧来到这里的。大约是蒙古包里的蒙古人都不大懂种田吧，只见几个蒙古老人在春天大地回暖，万物复苏之际，背着羊皮口袋，把一种叫稷子（青稞）的草种成把地撒在湖边，再赶着成群的牛羊在岸边反复走几趟，把种子踩进泥土里，春种便告结束。一位蒙古老牧民还告诉他们，蒙古牧民种地没甚计较，也不管年成好坏，秋黄时节，将稷子草草收回，所得收成多寡不计，够做一年的炒米就行了。
且说李家洼来的几十个山东村民，自种子下地那天开始，家家便都断了粮食。好在草原上野菜丛生，全屯人上午在田里侍弄庄稼，下午便出动妇女儿童，有的三三两两地到湖里去捕鱼，也有的到草原上去采摘野菜。那漫山遍野的黄花菜、百合根、苴麻菜、婆婆丁、山韭菜、小根蒜和车轱辘菜等，都成了李家洼子人的主食。眼见那几十个山东汉子捧着菜肚子整日辛勤劳作，一个个面黄肌瘦，情景十分可怜。而那边蒙古包里，虽也没有粮食，却能大杯喝酒，大块吃肉，大碗喝奶茶，两下一比便出了反差。其实这也没甚大不了，顶多向蒙古包里少看两眼，“耳不听、心不烦，眼不见、嘴不馋”。山东人有志气、有力气，待秋后苞谷下来，一旦填饱了肚皮，日后再有点儿荤腥，就敢与蒙古人在生活上比高低哩！
偏这蒙古包里有一叫乌云琪琪格的蒙古小姑娘，放的一群牛马吃惯了嘴，跑惯了腿，稍不注意，就跑进山东汉子们的田里去啃食青苗。转眼到了玉米黄熟籽粒香的季节，乌云琪琪格虽骑一匹枣红快马，整日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却总是顾东顾不了西，你想李家洼这些山东汉子掐着肚子，辛辛苦苦种植的几垧庄稼，就是山东人的命根子。他们一个个都眼睁睁地看着这点儿庄稼，盼望着今秋能有个好收成，好歹先填饱肚皮，待肚子里有了粮食后，就可甩开膀子再大干一番。今见牛马这样糟踏庄稼，一个个就如万箭穿心，扯肠揪肺。万般无奈，李老贵才不得不打发自己十四岁的宝贝儿子李丹忱出面来撵牛赶马，看护庄稼。自小丹忱出面后，每日帮着格格姑娘看护马群，一有空闲时间，姑娘小伙子便坐在一起闲聊。听姑娘说，她们所放的马、牛和羊全是旗长巴赖王爷的。老阿爸叫扎木苏荣，阿妈五年前病故，父女俩相依为命。阿爸弓马娴熟，武艺超群，骑得猛烈马，使得好棍棒，特别是一根三节棍舞到紧要处，上护其顶，下护其身，几十个人都近身不得。由于草原上的野马特多，每一群都有上千匹，倘若你能把那匹领头的野马套住，野马群中最少有几百匹马跟随头马归并到了你的马群中来哩！格格说：“我们马群中的好多好多马匹都是阿爸套住了头马后领回来的。所以蒙古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草原上的一匹勇敢奔驰的骏马，纵横驰骋在一望无际的郭尔罗斯草原上。
说到这，乌云琪琪格望着远方奔腾的马群，亮起银铃般的歌喉，唱起了一首婉转动人的蒙古长调：
天上的星星呀数不清，
比不上草原的牛羊多；
天上的星星朝北斗呀，
我们的马群有领头。
群星围着北斗转呀，
群马跟着头马走。
草原上的人民爱英雄呀，
英雄的名字叫瓦尔斯楞。
……
姑娘那首美丽动听的蒙古族草原长调歌曲，唱得高亢悠扬，与天上的百灵、呐勒及各种鸟儿那婉转动人的鸣唱相互融合，呀！那多像一首动人的草原交响曲呀！……
唱着唱着，姑娘突然停住了歌喉，问李丹忱说：“你们老家山东有这么广阔美丽的草原？有这样成群的骏马和牛羊吗？”
“唉！我们老家可没有，那里的人口密集，屯落相互间都快要连到一起了，不要说草原，就连耕地都少得可怜，要不我们怎么会来闯关东呢？”
小丹忱还告诉格格，他们老家只有少量的耕牛，除一些豪门大户养马外，穷人家因没有粮食，所以很少有人养得起马。
“哦！你的老家原来是这个样子呀？那和我们这里的蒙古族草原可就不一样了。”
姑娘说到这里，竟然又亮开歌喉：
马背上生，
马背上长，
手握套马杆，
烈马被驯养……
唱着唱着，格格突然停止了歌喉，对小丹忱说：“我们蒙古族人民，从来都把马视为最神圣的精灵，最亲密的伙伴。尤其是对白马更是崇拜有加。所以在穿衣戴帽上，蒙古族人都把马褂、马靴看成是最庄重和最漂亮的服装。把马奶酒看成是最纯洁吉祥的食品。
看小丹忱听得那样的入迷，格格越发来了精神，继续说道：“草原人民最喜欢看的是欢乐的跑马比赛，最爱听的当然就是优美动听的马头琴声了。所以蒙古族人民对待马的感情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一样，永远都离不开它……”
说到这，格格停顿了一下，又对小丹忱说:“你喜欢听瞎话（故事）吗?”
“喜欢呀！姐姐有好瞎话就讲给我听听吧！”
“喜欢听就好，姐姐的瞎话，都是妈妈活着时候给我讲的。几天几夜也说不完，那就先说说马群来历的故事吧。”
据说那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位仙女，看见人间草原水草肥美，牛羊成群，蒙古包像散落在绿色地毯上的一颗颗明珠。欣喜间，她将头上插的宝簪摘下来，抛向了绿色的草原。当宝簪落到半空时，就变成了一缕紫红色的云雾，云雾渐渐弥漫，笼罩在了整个草原上空。这时，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天空豁然被炸开一道长长的缝隙。眨眼间，成群成群俊俏的神奇动物自天而降，它们的铁蹄在草原上激起一股巨大的狂飙。它们奔跑如云，嘶鸣如雷，身材高大，雄姿英发。后来不知哪位蒙古人聪明，称这种动物为“马”，于是一个偌大的马群就在蒙古族草原上诞生了。从此蒙古族人民就开始爱马、养马、与马朝夕相伴，结伙为生，与马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为马背上的民族。
“还有，听阿爸说，你们汉族人喜欢以衣帽取人，这也和我们蒙古族不一样，我们蒙古族人是以马取人的。”
小丹忱对格格的话好像是没有听懂，他歪着脑袋，双眼充满了疑问。
格格见状忍不住捂着嘴巴，但还是笑出了声。她继续对小丹忱道：“蒙民爱马如子，无马时总是梦寐以求，寝食不安。一旦有了马，不管花多少钱都要配齐马鞍具。”
其实几乎所有的蒙古族人都知道，他们的老祖宗，当年在马背上建功立业的民族英雄成吉思汗，最喜欢的坐骑就是两匹通体白色的优良战马。这也许就是蒙古族人至今也还崇拜白马的原因吧。
格格告诉小丹忱，蒙古族的孩子，五、六岁时就开始在大人的带领下学习骑马了，十岁前后就可以独自骑马驰骋，终日不倦。
“草原人民不但爱骏马，也更爱英雄。阿爸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做马就要做骏马，做人当须做强人。”
话音未落，姑娘突然脸色绯红，温柔地看了一眼小丹忱，低声说：“丹忱小弟，假如我真的喜欢你，你能成为我们草原上的一匹骏马？一位顶天立地的草原英雄吗？”
“能！一定能！”小丹忱热血沸腾，情不自禁一把将乌云琪琪格紧紧地搂进怀里……
在同格格相处的日子里，他虽然总是认格格为姐姐，但又总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总想让姑娘把自己看成是一架登天的云梯。所以两人在草丛中一旦遇到吃人的恶狼，他总是想勇敢地站在格格前边来保护格格，以显示出自己是个勇敢无畏的大男子汉。但每次又都是格格骑马扬鞭奋不顾身勇敢地将恶狼赶走了……
“格格姐姐，我想拜老阿爸为师，学骑马，习武功，阿爸能收留一个汉人徒儿吗？”
“咯咯……”
格格一边甜甜地笑着一边对小丹忱说：“阿爸的坐骑叫踢雪乌骓。那可不是普通的马呀，那是野马群里的一匹头马，是万马之王。阿爸骑着它，如虎添翼，已经有好几次在哲里木盟那达慕大会上，在涌动的人海里，在万马丛中力拔头筹，人人仰慕，各个称羡。因为它是一匹烈马，野性无比，生人是万万近身不得的。假如小弟想学习骑马，那就先跟我学好了！”
说至此，格格忽然指了指自己的马说：“我这匹马虽比不上阿爸的踢雪乌骓，但也是万马群中的领头马，俗名‘草上飞’!”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姑娘单脚点地，轻如飞燕，快似狸猫，轻轻一跃，飞上马背，双腿一挟，那马便四蹄蹬开，渐渐地马头马尾便成了一条直线，只听细碎声不断，却不见马蹄如何着地翻盏……
天哪！红色的马，红色的云，红色的姑娘似箭疾。原本一片绿色的草原，竟然平地里飘浮起了一朵红云，既像是罗刹布火，又像是红孩起身，一时间竟把那小丹忱看得眼花缭乱，惊得目瞪口呆，禁不住扯起了嗓子高喊：“姐姐！快回来教我！”
乌云琪琪格听见小丹忱在远处高喊，便把马一踅，瞬间便又飞回到原地，飘然下马，双脚交错轻轻点地，全无半点声响，气不长出，面不改色，接着又把手向马背轻轻一指：“丹忱小弟，学我的样子，请！”
李丹忱虽早就对格格羡慕不已，但又时时刻刻想表现自己，好让格格认为，他就是姑娘一架登天的云梯，他就是姑娘生存的保护伞。今一听格格吩咐，便迫不及待地接过马缰绳，也学姑娘的样子，单脚纫蹬，飞身上马。心里自思，“现终于有了露一手的机会，凭一名堂堂男子汉，郭尔罗斯草原上一英俊的少年小哥，还能输给一个柔弱美貌的蒙古小姑娘不成？……”
哪知还未待其坐稳，那马便一声长嘶，接着便追风赶月般地狂奔了起来。小丹忱开始时还觉得蛮好玩的，嘴里一个劲不停地高喊着：“驾…….驾……”
渐渐地他竟发现脚底和周围的绿草及树木都齐刷刷地一起向身后边倒，身边只是白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小丹忱顿被吓得脸色煞白，早己扔掉了马缰绳，双手死死地抓住马鬃，不敢有丝毫大意。格格见状，急得直冒冷汗，尖着噪子高喊：“脚尖踏紧蹬！……两眼朝前看！……不要瞅……瞅地面……只能小心，千万别……别害怕呀！……”
哪知，枣红马一听格格在尖着嗓子大喊大叫，突然一个急转身，直向姑娘奔来。这下子可坏了，初学骑马的人就怕这一手，牧马人通常把马这一急转身叫做“捭”，如不是真正骑手遇此情况，十有八九都得被摔下马来。小丹忱措手不及，被远远地甩出了马背，落在地上实实在在地被摔了个“嘴啃泥”。
乌云琪琪格见状大惊，一声尖叫急忙跑过来扶起小丹忱，眼见其额头上被摔起一个好大紫包。格格急得两眼泛着泪花，刚要为小丹忱揉伤，哪知小丹忱反倒倔强地把头一扬，对乌云琪琪格说：“姐姐，我不怕！”
说完便又飞身上马，顷刻便消失在草原的远方……
自那日起，格格便每天都为小丹忱带来一块肥牛或肥羊肉，小丹忱舍不得吃，便揣进贴身的衣袋里，晚上再回家孝敬爹娘。平日里，小丹忱总是为格格采来草原上最美丽的鲜花，羞羞答答地帮姑娘插在那浓密的满头青丝上。格格也毫不保留地教小丹忱骑马。二人整日形影不离，日子一长，小丹忱的马上功夫便日见长进，到后来，他不但能在奔马飞驰中如飞燕般跨上马背，且能在马背上“金鸡独立”，玩杂耍哩！
一天，格格对小丹忱说：“阿爸听说有个青春少年郎要跟他学骑马，心里十分高兴，他还说‘美丽的郭尔罗斯草原，养育的每一个儿女都应该有大海般的胸怀，都要有成吉思汗一样的胆识。蒙古人永远钦佩草原上那些具有钢铁般意志和无私无畏的勇士’”。
看小丹忱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格格告诉小丹忱：“阿爸还说等过几天要邀你去蒙古包里做客，不但要看你的马术，还要用烤全羊和手扒肉来招待他那无私无畏的大胆徒儿哩！”
小丹忱乐了，他心里高兴极了，他多么盼望能早一天见到扎木苏荣，他要叫他一声亲爱的老阿爸，他一定要把阿爸那一身惊人的绝艺学到手，他要成为郭尔罗斯草原上的骏马，做一个勇敢无畏的草原英雄……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扎木苏荣做梦都未曾想到，几天前，李家洼子与蒙古包之间发生的一件小又不可再小的小事，竟酿出了一桩滔天罪恶。
原来李家洼屯里有一光棍叫“李二斗”，又叫“李半天”。此人整日游手好闲，在山东老家最好年份，一年最多只能挣二斗粮，庄户人家顺嘴，就称他为“李二斗”。又因他出工最出力时，一天也只做半天工，所以又有人把他叫做“李半天”。这人手脚也不老实，在老家时，曾因盗窃邻屯一群肥鹅，被县太爷抓去打了四十多屁股板子，两块肥臀被打得皮开肉绽，二十多天不敢落座。他原以为到了关东，就能大口地吃饭，没想到已在草原上落户半年，还是未能填饱那饿了大半生的苦肚皮……
说来也是凑巧，这一日李二斗在田头闲逛，鬼使神差地发现，乌云琪琪格蒙古包里的一头老黄牛偷偷摸摸地钻进了他的苞谷地里。他便尾随黄牛，将它赶到湖旁的一片柳毛林子里，用麻绳将老牛牢牢地拴在了树根上，当晚乘夜深人静时，他偷偷摸摸，用锤子将牛脑袋砸开了花，割下了老牛的四条肥腿，又平生第一次出了一把好力气，将牛身的其余部分，在附近挖了一个大坑，就地掩埋。他还自以为自己此举是神不知鬼不觉，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接着便心安理得回到他的破窝堡里，美滋滋坐享其成，乐颠颠地品尝美味。
第二天早晨，扎木苏荣早起挤黄牛奶做奶茶，包前屋后地寻找，发现没了老黄牛，心中大惑，便找乌云琪琪格和附近蒙古包里的一个小牧民，去山东人的苞谷田里去寻找。阿爸临行前反复叮嘱那个小牧马人，“草原上的蒙古人不在乎一两只牛羊，老牛若祸害了汉人兄弟的庄稼，我们自当前去赔礼道歉，还要按价赔偿。千万不要与汉人兄弟争执不休，把关系搞砸，给自己留下祸害。”两个遵照扎木苏荣的叮嘱，跟踪索迹，在地边转悠了不大会儿功夫就进入到了苞米地里。想那李家洼子充其量能有多大地盘子。未过半个时辰，两个便在柳林子里挖出了一头没有四肢的老牛残骸。进了李家洼子，又在无赖李二斗的破院子里，找到了一块来不及掩埋的牛骨。此时的李二斗还在屋里沉睡未醒。两个未敢惊动他，便急急跑回蒙古包向扎木苏荣报告。此时的扎木苏荣反复叮嘱二人，“此事今后不要再张扬，我们草原上有喝不尽的牛马奶，吃不完的牛羊肉，再放牧时大家精心注意点儿也就是了……”
也是李家洼子合该有祸，偏这牧马人里有一个叫瘦马猴的二牧人，此人凶狠刁钻，面目可憎。打瞎子，骂哑巴；踢寡妇门，挖绝户坟，嘛坏事都干。听到这一消息后，为在王爷面前讨功，便连夜偷偷地溜回王府，向旗长巴赖添油加醋地做了一番恶意描述。巴赖王爷听罢不由大怒，大骂这几个“南国蛮子”实在可恶，虽说是朝廷有令允许开发蒙荒，但却没让你偷杀我牛。既开我的荒，又种我的地，我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是对你众人的照顾，今偷杀我的老牛，就是骑在我的脖颈子上拉屎，我岂能容你。我的郭尔罗斯草原如若容忍了这几个蛮子在这里继续为非作歹，未来就将后患无穷。今天我就给他来个杀一儆百……
巴赖旗长先是一通恶骂，骂着骂着看了瘦马猴一眼，突然大喊一声：“管家！传我口谕，立带人马血洗李家洼子，要一网打尽这伙山东刁民，务必要一个不剩，斩草除根……”
这天早晨，扎木苏荣早起发现没了瘦马猴，先是大吃一惊，接下来心里便是一阵激烈地颤抖。其实这瘦马猴原本也是个汉人，来自燕京，不知在关里犯了什么罪，十年前投奔到了王爷府。凭借他的伶牙俐齿和“人说庙他磕头，人说灯他填油”的特殊本事，很快就得到了王爷的信任，后来便被委派到扎木苏荣处当了一个牧马二头人。本来对于瘦马猴的为人，扎木苏荣从心里往外地反感，只是碍于王爷的面子，实无它法，只好暗暗告诫自己，暂先容忍他一时。今见这瘦马猴一夜未归，禁不住一阵的心惊肉跳。他急对格格说：“可怜的孩子，我今日心里总感到有些恐惧不安，似有大祸临头之感。是不是瘦马猴这小子知道了我们丢失了老牛和李二斗杀牛一节，去王爷府告我们去了。假如真的如此，此祸就极有可能发生在李家洼子和我们爷俩身上呀。你快去屯里，告诉小丹忱爹妈和众位屯人快快躲藏或逃生，否则这里将有血光之灾！”
乌云琪琪格听罢急飞身上马，双腿略一叫劲，那马便闪电般飞向了李家洼子。在离屯尚不到一百米时，她突然看见西南方向，王爷府的一伙马队在王府大管家乌日岱的率领下，由瘦马猴领路，正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向李家洼子刮了过来。
格格一声尖叫：“天呀！大事不好！”便快马加鞭如飞般地冲入村内，恰值小丹忱的爸爸李老贵刚出屋门，正若无其事地收拾农具，她便扯开嗓子放声高喊：“大叔！王府马队来杀屯人，快快逃命呀！……”
但一切好像是都晚了，当乌云琪琪格飞马冲出村口时，眼见乌日岱带领的马队已将李二斗的破院子包围，接着便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枪响……
格格脸色蜡黄，当枣红马鬼差神使地将她驮回蒙古包时，只见阿爸扎木苏荣正站在一块高坡上，神色凝重地向李家洼子方向眺望。
在一阵接一阵的枪声过后，李家洼子这一方寸小屯顷刻便成了一片“火海”。
“阿爸呀！李大叔、小丹忱他……他……他们还能活着出……出来吗？”
说至此，格格禁不住放声痛哭，情不自禁地一头扎在了扎木苏荣的怀里。此刻的扎木苏荣，老泪纵横，木雕般迎风矗立在蒙古包前……
秋风萧萧，草原瑟瑟。李家洼人耕种的那一片片苞谷在秋风中飒飒作响……
李家洼子新来立窝堡的共有五户人家，三家姓李，两家姓田。李家领头的叫李老贵，田家领头的叫田大广。他们都是从山东黄河西岸不远的一个小屯落里迁来的。据说光绪爷登基，慈禧太后老佛爷垂帘听政，搞得天怒人怨，齐鲁大地三年不见雨水。那年月“地出裂子人心邪，不收五谷出妖邪”，蝗虫肆虐，雌鸡化雄，官家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李老贵与几个要好的哥们一商量，与其在这里挺着饿死，倒不如去闯关东。穷人家不奢望有大富大贵，能有口棒子面填饱肚皮就行。就这样，五户人家共30口人，乘春寒乍暖之际，携家带眷，挑筐背篓，撵着时令节日，步行一个多月，走齐鲁，跨燕赵，这天终于来到山海关。
“爸爸！这里怎么会有这样大的门楼？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字呀？这里的城墙怎么这样高，这样长啊？”李老贵的小儿子不停地向李老贵问这问那。
“呵呵，这是雄伟的山海关，老爸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门上写的字是‘天下第一关’，两边的城墙就是万里长城。据传说这是当年秦始皇倾全国之力修的。”
李老贵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巍峨的天下第一关门楼，继续道：“由于修长城死人太多，民间就有了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据说这山海关附近至今还保存有一座姜女庙哩。过了山海关就进关外了，过去我们在大鼓书里听到的辽金北国就是关外这些地方。”
“那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肯定是不远了吧？”儿子不停地询问。
“呵呵，孩子，中国的地盘子大，关外还有好几个省呢？我们慢慢走，要去的松嫩大草原还远着哩！”
30人一路说说笑笑，进关东大地，穿盛京（沈阳），走四平，过松花江，一路跋山涉水，行程三千多里，硬是从黄河岸边来到了郭尔罗斯草原，最后来到了哭泪泡边。
“爸爸，你看这里的草原到处都是蒿草和野花，多美呀！方才我还看见水中有好多好多的大鱼，即使这里没有了粮食我们也会有鱼吃的，我们留在这里好吗？”儿子对李老贵不停地说。
不知是听了孩子的话还是李老贵喜欢上了这里，经大伙四处打听，好不容易在一个叫伊顺招的小镇里找到了负责放荒的荒揽头二爷刘廉青，交完租金被批准放荒后，这一行30口人就选择一块草肥水美的地方，搭起了窝棚，支起了锅灶，在这里安了家。紧接着就马不停蹄，开始开荒种地。
山东人有的是力气，没有牲畜，便在草原上光脚板子赤膊耕躬，没出一个月，各家都有了一块肥得流油的黑土地。山东人喜吃棒子面，闯关东带来的几百斤苞米种子颗粒不留，全撒进了田里，只几天功夫，黑土地里便翠生生地长出了成片的，绿油油的玉米苗。
这伙山东人开始还以为在这块草原里，他们应该是这里唯一的居民。哪知春天过后才发现，在他们居住的不远处，又新添了好几座蒙古包，里面稀稀落落地居住着几个蒙古人。旁边经常游动成群的牛和羊。听人说这几个蒙古族人是游牧来到这里的。大约是蒙古包里的蒙古人都不大懂种田吧，只见几个蒙古老人在春天大地回暖，万物复苏之际，背着羊皮口袋，把一种叫稷子（青稞）的草种成把地撒在湖边，再赶着成群的牛羊在岸边反复走几趟，把种子踩进泥土里，春种便告结束。一位蒙古老牧民还告诉他们，蒙古牧民种地没甚计较，也不管年成好坏，秋黄时节，将稷子草草收回，所得收成多寡不计，够做一年的炒米就行了。
且说李家洼来的几十个山东村民，自种子下地那天开始，家家便都断了粮食。好在草原上野菜丛生，全屯人上午在田里侍弄庄稼，下午便出动妇女儿童，有的三三两两地到湖里去捕鱼，也有的到草原上去采摘野菜。那漫山遍野的黄花菜、百合根、苴麻菜、婆婆丁、山韭菜、小根蒜和车轱辘菜等，都成了李家洼子人的主食。眼见那几十个山东汉子捧着菜肚子整日辛勤劳作，一个个面黄肌瘦，情景十分可怜。而那边蒙古包里，虽也没有粮食，却能大杯喝酒，大块吃肉，大碗喝奶茶，两下一比便出了反差。其实这也没甚大不了，顶多向蒙古包里少看两眼，“耳不听、心不烦，眼不见、嘴不馋”。山东人有志气、有力气，待秋后苞谷下来，一旦填饱了肚皮，日后再有点儿荤腥，就敢与蒙古人在生活上比高低哩！
偏这蒙古包里有一叫乌云琪琪格的蒙古小姑娘，放的一群牛马吃惯了嘴，跑惯了腿，稍不注意，就跑进山东汉子们的田里去啃食青苗。转眼到了玉米黄熟籽粒香的季节，乌云琪琪格虽骑一匹枣红快马，整日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却总是顾东顾不了西，你想李家洼这些山东汉子掐着肚子，辛辛苦苦种植的几垧庄稼，就是山东人的命根子。他们一个个都眼睁睁地看着这点儿庄稼，盼望着今秋能有个好收成，好歹先填饱肚皮，待肚子里有了粮食后，就可甩开膀子再大干一番。今见牛马这样糟踏庄稼，一个个就如万箭穿心，扯肠揪肺。万般无奈，李老贵才不得不打发自己十四岁的宝贝儿子李丹忱出面来撵牛赶马，看护庄稼。自小丹忱出面后，每日帮着格格姑娘看护马群，一有空闲时间，姑娘小伙子便坐在一起闲聊。听姑娘说，她们所放的马、牛和羊全是旗长巴赖王爷的。老阿爸叫扎木苏荣，阿妈五年前病故，父女俩相依为命。阿爸弓马娴熟，武艺超群，骑得猛烈马，使得好棍棒，特别是一根三节棍舞到紧要处，上护其顶，下护其身，几十个人都近身不得。由于草原上的野马特多，每一群都有上千匹，倘若你能把那匹领头的野马套住，野马群中最少有几百匹马跟随头马归并到了你的马群中来哩！格格说：“我们马群中的好多好多马匹都是阿爸套住了头马后领回来的。所以蒙古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草原上的一匹勇敢奔驰的骏马，纵横驰骋在一望无际的郭尔罗斯草原上。
说到这，乌云琪琪格望着远方奔腾的马群，亮起银铃般的歌喉，唱起了一首婉转动人的蒙古长调：
天上的星星呀数不清，
比不上草原的牛羊多；
天上的星星朝北斗呀，
我们的马群有领头。
群星围着北斗转呀，
群马跟着头马走。
草原上的人民爱英雄呀，
英雄的名字叫瓦尔斯楞。
……
姑娘那首美丽动听的蒙古族草原长调歌曲，唱得高亢悠扬，与天上的百灵、呐勒及各种鸟儿那婉转动人的鸣唱相互融合，呀！那多像一首动人的草原交响曲呀！……
唱着唱着，姑娘突然停住了歌喉，问李丹忱说：“你们老家山东有这么广阔美丽的草原？有这样成群的骏马和牛羊吗？”
“唉！我们老家可没有，那里的人口密集，屯落相互间都快要连到一起了，不要说草原，就连耕地都少得可怜，要不我们怎么会来闯关东呢？”
小丹忱还告诉格格，他们老家只有少量的耕牛，除一些豪门大户养马外，穷人家因没有粮食，所以很少有人养得起马。
“哦！你的老家原来是这个样子呀？那和我们这里的蒙古族草原可就不一样了。”
姑娘说到这里，竟然又亮开歌喉：
马背上生，
马背上长，
手握套马杆，
烈马被驯养……
唱着唱着，格格突然停止了歌喉，对小丹忱说：“我们蒙古族人民，从来都把马视为最神圣的精灵，最亲密的伙伴。尤其是对白马更是崇拜有加。所以在穿衣戴帽上，蒙古族人都把马褂、马靴看成是最庄重和最漂亮的服装。把马奶酒看成是最纯洁吉祥的食品。
看小丹忱听得那样的入迷，格格越发来了精神，继续说道：“草原人民最喜欢看的是欢乐的跑马比赛，最爱听的当然就是优美动听的马头琴声了。所以蒙古族人民对待马的感情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一样，永远都离不开它……”
说到这，格格停顿了一下，又对小丹忱说:“你喜欢听瞎话（故事）吗?”
“喜欢呀！姐姐有好瞎话就讲给我听听吧！”
“喜欢听就好，姐姐的瞎话，都是妈妈活着时候给我讲的。几天几夜也说不完，那就先说说马群来历的故事吧。”
据说那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位仙女，看见人间草原水草肥美，牛羊成群，蒙古包像散落在绿色地毯上的一颗颗明珠。欣喜间，她将头上插的宝簪摘下来，抛向了绿色的草原。当宝簪落到半空时，就变成了一缕紫红色的云雾，云雾渐渐弥漫，笼罩在了整个草原上空。这时，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天空豁然被炸开一道长长的缝隙。眨眼间，成群成群俊俏的神奇动物自天而降，它们的铁蹄在草原上激起一股巨大的狂飙。它们奔跑如云，嘶鸣如雷，身材高大，雄姿英发。后来不知哪位蒙古人聪明，称这种动物为“马”，于是一个偌大的马群就在蒙古族草原上诞生了。从此蒙古族人民就开始爱马、养马、与马朝夕相伴，结伙为生，与马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为马背上的民族。
“还有，听阿爸说，你们汉族人喜欢以衣帽取人，这也和我们蒙古族不一样，我们蒙古族人是以马取人的。”
小丹忱对格格的话好像是没有听懂，他歪着脑袋，双眼充满了疑问。
格格见状忍不住捂着嘴巴，但还是笑出了声。她继续对小丹忱道：“蒙民爱马如子，无马时总是梦寐以求，寝食不安。一旦有了马，不管花多少钱都要配齐马鞍具。”
其实几乎所有的蒙古族人都知道，他们的老祖宗，当年在马背上建功立业的民族英雄成吉思汗，最喜欢的坐骑就是两匹通体白色的优良战马。这也许就是蒙古族人至今也还崇拜白马的原因吧。
格格告诉小丹忱，蒙古族的孩子，五、六岁时就开始在大人的带领下学习骑马了，十岁前后就可以独自骑马驰骋，终日不倦。
“草原人民不但爱骏马，也更爱英雄。阿爸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做马就要做骏马，做人当须做强人。”
话音未落，姑娘突然脸色绯红，温柔地看了一眼小丹忱，低声说：“丹忱小弟，假如我真的喜欢你，你能成为我们草原上的一匹骏马？一位顶天立地的草原英雄吗？”
“能！一定能！”小丹忱热血沸腾，情不自禁一把将乌云琪琪格紧紧地搂进怀里……
在同格格相处的日子里，他虽然总是认格格为姐姐，但又总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总想让姑娘把自己看成是一架登天的云梯。所以两人在草丛中一旦遇到吃人的恶狼，他总是想勇敢地站在格格前边来保护格格，以显示出自己是个勇敢无畏的大男子汉。但每次又都是格格骑马扬鞭奋不顾身勇敢地将恶狼赶走了……
“格格姐姐，我想拜老阿爸为师，学骑马，习武功，阿爸能收留一个汉人徒儿吗？”
“咯咯……”
格格一边甜甜地笑着一边对小丹忱说：“阿爸的坐骑叫踢雪乌骓。那可不是普通的马呀，那是野马群里的一匹头马，是万马之王。阿爸骑着它，如虎添翼，已经有好几次在哲里木盟那达慕大会上，在涌动的人海里，在万马丛中力拔头筹，人人仰慕，各个称羡。因为它是一匹烈马，野性无比，生人是万万近身不得的。假如小弟想学习骑马，那就先跟我学好了！”
说至此，格格忽然指了指自己的马说：“我这匹马虽比不上阿爸的踢雪乌骓，但也是万马群中的领头马，俗名‘草上飞’!”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姑娘单脚点地，轻如飞燕，快似狸猫，轻轻一跃，飞上马背，双腿一挟，那马便四蹄蹬开，渐渐地马头马尾便成了一条直线，只听细碎声不断，却不见马蹄如何着地翻盏……
天哪！红色的马，红色的云，红色的姑娘似箭疾。原本一片绿色的草原，竟然平地里飘浮起了一朵红云，既像是罗刹布火，又像是红孩起身，一时间竟把那小丹忱看得眼花缭乱，惊得目瞪口呆，禁不住扯起了嗓子高喊：“姐姐！快回来教我！”
乌云琪琪格听见小丹忱在远处高喊，便把马一踅，瞬间便又飞回到原地，飘然下马，双脚交错轻轻点地，全无半点声响，气不长出，面不改色，接着又把手向马背轻轻一指：“丹忱小弟，学我的样子，请！”
李丹忱虽早就对格格羡慕不已，但又时时刻刻想表现自己，好让格格认为，他就是姑娘一架登天的云梯，他就是姑娘生存的保护伞。今一听格格吩咐，便迫不及待地接过马缰绳，也学姑娘的样子，单脚纫蹬，飞身上马。心里自思，“现终于有了露一手的机会，凭一名堂堂男子汉，郭尔罗斯草原上一英俊的少年小哥，还能输给一个柔弱美貌的蒙古小姑娘不成？……”
哪知还未待其坐稳，那马便一声长嘶，接着便追风赶月般地狂奔了起来。小丹忱开始时还觉得蛮好玩的，嘴里一个劲不停地高喊着：“驾…….驾……”
渐渐地他竟发现脚底和周围的绿草及树木都齐刷刷地一起向身后边倒，身边只是白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小丹忱顿被吓得脸色煞白，早己扔掉了马缰绳，双手死死地抓住马鬃，不敢有丝毫大意。格格见状，急得直冒冷汗，尖着噪子高喊：“脚尖踏紧蹬！……两眼朝前看！……不要瞅……瞅地面……只能小心，千万别……别害怕呀！……”
哪知，枣红马一听格格在尖着嗓子大喊大叫，突然一个急转身，直向姑娘奔来。这下子可坏了，初学骑马的人就怕这一手，牧马人通常把马这一急转身叫做“捭”，如不是真正骑手遇此情况，十有八九都得被摔下马来。小丹忱措手不及，被远远地甩出了马背，落在地上实实在在地被摔了个“嘴啃泥”。
乌云琪琪格见状大惊，一声尖叫急忙跑过来扶起小丹忱，眼见其额头上被摔起一个好大紫包。格格急得两眼泛着泪花，刚要为小丹忱揉伤，哪知小丹忱反倒倔强地把头一扬，对乌云琪琪格说：“姐姐，我不怕！”
说完便又飞身上马，顷刻便消失在草原的远方……
自那日起，格格便每天都为小丹忱带来一块肥牛或肥羊肉，小丹忱舍不得吃，便揣进贴身的衣袋里，晚上再回家孝敬爹娘。平日里，小丹忱总是为格格采来草原上最美丽的鲜花，羞羞答答地帮姑娘插在那浓密的满头青丝上。格格也毫不保留地教小丹忱骑马。二人整日形影不离，日子一长，小丹忱的马上功夫便日见长进，到后来，他不但能在奔马飞驰中如飞燕般跨上马背，且能在马背上“金鸡独立”，玩杂耍哩！
一天，格格对小丹忱说：“阿爸听说有个青春少年郎要跟他学骑马，心里十分高兴，他还说‘美丽的郭尔罗斯草原，养育的每一个儿女都应该有大海般的胸怀，都要有成吉思汗一样的胆识。蒙古人永远钦佩草原上那些具有钢铁般意志和无私无畏的勇士’”。
看小丹忱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格格告诉小丹忱：“阿爸还说等过几天要邀你去蒙古包里做客，不但要看你的马术，还要用烤全羊和手扒肉来招待他那无私无畏的大胆徒儿哩！”
小丹忱乐了，他心里高兴极了，他多么盼望能早一天见到扎木苏荣，他要叫他一声亲爱的老阿爸，他一定要把阿爸那一身惊人的绝艺学到手，他要成为郭尔罗斯草原上的骏马，做一个勇敢无畏的草原英雄……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扎木苏荣做梦都未曾想到，几天前，李家洼子与蒙古包之间发生的一件小又不可再小的小事，竟酿出了一桩滔天罪恶。
原来李家洼屯里有一光棍叫“李二斗”，又叫“李半天”。此人整日游手好闲，在山东老家最好年份，一年最多只能挣二斗粮，庄户人家顺嘴，就称他为“李二斗”。又因他出工最出力时，一天也只做半天工，所以又有人把他叫做“李半天”。这人手脚也不老实，在老家时，曾因盗窃邻屯一群肥鹅，被县太爷抓去打了四十多屁股板子，两块肥臀被打得皮开肉绽，二十多天不敢落座。他原以为到了关东，就能大口地吃饭，没想到已在草原上落户半年，还是未能填饱那饿了大半生的苦肚皮……
说来也是凑巧，这一日李二斗在田头闲逛，鬼使神差地发现，乌云琪琪格蒙古包里的一头老黄牛偷偷摸摸地钻进了他的苞谷地里。他便尾随黄牛，将它赶到湖旁的一片柳毛林子里，用麻绳将老牛牢牢地拴在了树根上，当晚乘夜深人静时，他偷偷摸摸，用锤子将牛脑袋砸开了花，割下了老牛的四条肥腿，又平生第一次出了一把好力气，将牛身的其余部分，在附近挖了一个大坑，就地掩埋。他还自以为自己此举是神不知鬼不觉，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接着便心安理得回到他的破窝堡里，美滋滋坐享其成，乐颠颠地品尝美味。
第二天早晨，扎木苏荣早起挤黄牛奶做奶茶，包前屋后地寻找，发现没了老黄牛，心中大惑，便找乌云琪琪格和附近蒙古包里的一个小牧民，去山东人的苞谷田里去寻找。阿爸临行前反复叮嘱那个小牧马人，“草原上的蒙古人不在乎一两只牛羊，老牛若祸害了汉人兄弟的庄稼，我们自当前去赔礼道歉，还要按价赔偿。千万不要与汉人兄弟争执不休，把关系搞砸，给自己留下祸害。”两个遵照扎木苏荣的叮嘱，跟踪索迹，在地边转悠了不大会儿功夫就进入到了苞米地里。想那李家洼子充其量能有多大地盘子。未过半个时辰，两个便在柳林子里挖出了一头没有四肢的老牛残骸。进了李家洼子，又在无赖李二斗的破院子里，找到了一块来不及掩埋的牛骨。此时的李二斗还在屋里沉睡未醒。两个未敢惊动他，便急急跑回蒙古包向扎木苏荣报告。此时的扎木苏荣反复叮嘱二人，“此事今后不要再张扬，我们草原上有喝不尽的牛马奶，吃不完的牛羊肉，再放牧时大家精心注意点儿也就是了……”
也是李家洼子合该有祸，偏这牧马人里有一个叫瘦马猴的二牧人，此人凶狠刁钻，面目可憎。打瞎子，骂哑巴；踢寡妇门，挖绝户坟，嘛坏事都干。听到这一消息后，为在王爷面前讨功，便连夜偷偷地溜回王府，向旗长巴赖添油加醋地做了一番恶意描述。巴赖王爷听罢不由大怒，大骂这几个“南国蛮子”实在可恶，虽说是朝廷有令允许开发蒙荒，但却没让你偷杀我牛。既开我的荒，又种我的地，我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是对你众人的照顾，今偷杀我的老牛，就是骑在我的脖颈子上拉屎，我岂能容你。我的郭尔罗斯草原如若容忍了这几个蛮子在这里继续为非作歹，未来就将后患无穷。今天我就给他来个杀一儆百……
巴赖旗长先是一通恶骂，骂着骂着看了瘦马猴一眼，突然大喊一声：“管家！传我口谕，立带人马血洗李家洼子，要一网打尽这伙山东刁民，务必要一个不剩，斩草除根……”
这天早晨，扎木苏荣早起发现没了瘦马猴，先是大吃一惊，接下来心里便是一阵激烈地颤抖。其实这瘦马猴原本也是个汉人，来自燕京，不知在关里犯了什么罪，十年前投奔到了王爷府。凭借他的伶牙俐齿和“人说庙他磕头，人说灯他填油”的特殊本事，很快就得到了王爷的信任，后来便被委派到扎木苏荣处当了一个牧马二头人。本来对于瘦马猴的为人，扎木苏荣从心里往外地反感，只是碍于王爷的面子，实无它法，只好暗暗告诫自己，暂先容忍他一时。今见这瘦马猴一夜未归，禁不住一阵的心惊肉跳。他急对格格说：“可怜的孩子，我今日心里总感到有些恐惧不安，似有大祸临头之感。是不是瘦马猴这小子知道了我们丢失了老牛和李二斗杀牛一节，去王爷府告我们去了。假如真的如此，此祸就极有可能发生在李家洼子和我们爷俩身上呀。你快去屯里，告诉小丹忱爹妈和众位屯人快快躲藏或逃生，否则这里将有血光之灾！”
乌云琪琪格听罢急飞身上马，双腿略一叫劲，那马便闪电般飞向了李家洼子。在离屯尚不到一百米时，她突然看见西南方向，王爷府的一伙马队在王府大管家乌日岱的率领下，由瘦马猴领路，正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向李家洼子刮了过来。
格格一声尖叫：“天呀！大事不好！”便快马加鞭如飞般地冲入村内，恰值小丹忱的爸爸李老贵刚出屋门，正若无其事地收拾农具，她便扯开嗓子放声高喊：“大叔！王府马队来杀屯人，快快逃命呀！……”
但一切好像是都晚了，当乌云琪琪格飞马冲出村口时，眼见乌日岱带领的马队已将李二斗的破院子包围，接着便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枪响……
格格脸色蜡黄，当枣红马鬼差神使地将她驮回蒙古包时，只见阿爸扎木苏荣正站在一块高坡上，神色凝重地向李家洼子方向眺望。
在一阵接一阵的枪声过后，李家洼子这一方寸小屯顷刻便成了一片“火海”。
“阿爸呀！李大叔、小丹忱他……他……他们还能活着出……出来吗？”
说至此，格格禁不住放声痛哭，情不自禁地一头扎在了扎木苏荣的怀里。此刻的扎木苏荣，老泪纵横，木雕般迎风矗立在蒙古包前……
秋风萧萧，草原瑟瑟。李家洼人耕种的那一片片苞谷在秋风中飒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