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宁曹家(1)
    离天黑还早,雪花就已经模糊了一切。这是康熙六十一年腊月的一天。在江南省,原野和城市都蒙上了一层银白。这样的日子里路上的行人也变得稀疏了,人们背着货物在急匆匆赶路。此时各家各户都进入春节前的热闹氛围中,自然各个衙门里就更冷清了。金陵城利济巷大街的织造署也是如此。蒙蒙的雪雾从西池里升起来,那些寒梅、残荷、芦苇,便都在寂寞里氤氲着。

    书房里光线昏暗。管家丁汉臣捧着账本走过来,说道:“奉老爷的令,冬月二十七日,我就打发吴老汉和黑子带领妥当人等进京去了,打点给万岁爷新正的进贡物品,并老爷的贺节折子,另外还有打点诸王爷并姑姥爷傅鼐大人的贺礼,都包裹好,足足有五辆大车。临走时我给吴老汉说了,辛苦一点,横竖回来老爷赏你酒吃。并嘱咐他在驿站上要快马人等。依我的估算,腊月二十几号们也该到京里了!”曹頫点点头,依旧看着锦册。丁汉臣又趋前一步说:“另外,打点给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安徽巡抚、江西巡抚和江宁知府的节礼也送过去了!”

    曹頫翻过一页锦册道:“他们都说什么了?”丁汉臣一笑说:“没说别的,只说谢谢老爷的礼!”曹頫哼一声,撇了锦册。他忽然记起什么,忙问道:“还有,给熊赐履家的银子送过去了吗?”丁汉臣道:“请老爷放心,早就送过去了,年年都忘不了的。”曹頫点头道:“当日圣祖皇帝是特意嘱咐了的,切不可忘记了。如今我事情冗杂,你替我多想着点儿。”“放心吧老爷。”丁汉臣谨慎地看曹頫一眼,又说:“老爷,还有一个事,奴才知道不该问,可老方求问了我几次……”曹頫端着盖碗茶的手停住了,沉了一阵道:“老方的意思我早就明白了,可如今不是时候啊,你让他等着,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丁汉臣忙鞠躬道:“是的老爷,我说给他去!”

    曹頫很不满意。织造署虽算不上个“正经”衙门,可大小差役也有百十来口。除了他是织造官外,另有物林达(司库)一员,物林人(库吏)两员,七品笔帖式(缮写翻译官)一员,无品笔帖式一员,还有几个拨什库(领催)和收发。他一年的俸银是一百零五两,月支白米五斗。另外还有每年购买芯红纸用银一百零五两,但只是个名头,早就不支给了。物林达八十五的年俸银是六十两,也是月支白米五斗。而七品笔帖式方三除了月支白米五斗外,每年的俸银是四十五两。

    不知从何年月起,织造署有了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笔帖式可以从内务府领取四千两银子用来经营贸易,每年按照几分利息把所得利钱交给户部,这成了户部生财的法子之一。曹頫很明白笔帖式们所谓的经营贸易是假——当然也不完全作假,但用官家的钱做买卖赔和赚却是保不定的——因此,当方三第一次提出借银子进行贸易时他心里就很不痛快,可没想到方三竟然又求了丁汉臣。他不是不讲情面之人,如今盐务已经停办好几年,他怎么可能给笔帖式安排差事?

    他站起来,心想如今的担子是重了,整个织造衙门的生计都压在他身上!何况这些年曹家的运气实在不好:先是父亲去世,紧接着哥哥去世,遗产没有留下多少,倒是给他留下好些亏空,他和丁汉臣核算好几次都还差着十多万两银子!十多万不是一个小数目,朝廷的银米有数,又没有外快,而家里还有百十口人要吃要喝!如今兄弟姊妹们回京师的回京师,出嫁的出嫁,他身边连一个依靠之人也没有!更要命的是,倘若圣祖皇帝健在还好,可谁想皇帝竟然在十一月十三日驾崩,七天后雍正皇帝御极,民间就风传要清理各衙门亏空,他心里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天大哥曹顺回京时嘱咐他:“兄弟,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说一步,咱们是奴才,主子怎么安排咱们就怎么听,这个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南来北往的消息多打听打听,有什么情况早作计较!”他知道大哥是好意,可现在也只能各奔前程!

    他看掌灯的丫鬟一眼:“霖二爷回来了没有?”丫鬟摇头道:“没有看见霖二爷,估计是还没有回来。”曹頫叹息道:“真是令人着急,舅舅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个曹霖实在太不靠谱了!”这时候丫鬟茵儿走进来道:“老爷,花厅上摆好饭了,老太太让奴婢过来请老爷赴宴哩!”“赴宴?”曹頫奇怪。茵儿笑道:“老爷忘记了,今儿个是小年了!”曹頫顿时豁然开朗,拍着脑袋道:“哎呀,你瞧瞧我这个记性,这两天忙糊涂了,真是全给忘了,你去告诉老太太,我换件衣裳就去!”茵儿答应一声出去了。曹頫心想转眼又是一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曹頫从未想过“江宁织造”的美差会落到他头上。那些年他主理织造事物,对各方面的流程也都熟悉了,每个月给皇帝奏闻的《晴雨录》:江南各地庄稼丰歉如何啦、某地发生了什么异闻啦、粮食的价格、民间有什么谣传啦……每次皇帝批发了折子回来,有差事曹頫就与舅舅商议着去办。那年六月,万岁爷给普济寺御赐了匾额,曹頫便与舅舅带领一群士绅去悬挂匾额,放了几十挂鞭炮,还请了狮子队来助兴,搞得十分隆重。再比如万岁爷又御赐舅舅稻米种子,曹頫也分了一斗种在田里。可那年收获时稻米竟然没成实。这让他吓了一跳,忙如实奏闻万岁爷。万岁爷的折子里只写了“知道了”三字,并没有责怪他。不管怎样,他总算与父亲一样成了“呼吸通于帝座”之人。有时候他想,一个人命运的改变是自己无法掌控的。古人常说什么“蹚来的富贵”,那时候曹頫不懂,可现在他明白了:这不就是“蹚来的富贵”吗?

    门外忽然有黄黄的灯光亮起来,他推开门,就见丁汉臣领着一个人过来,兴奋地道:“老爷,老爷,您快看谁回来啦——”

    曹頫一阵惊喜,就见曹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霖哥儿,盼星星盼月亮的,你可算回来了。”

    曹霖“呵呵”地笑起来,扑扑衣袖,很快朝曹頫跪下道:“侄儿给叔叔请安。”

    曹頫扶起曹霖道:“霖哥儿辛苦了,快快请起,不必拘礼。”

    曹霖起来,忽然欢欣鼓舞地道:“老爷,大喜,大喜啊——”

    曹頫疑惑地道:“何喜之有?”

    “老爷,苏州舅老爷家里,派去京师打探消息的李客山先生终于有回音了,说已经求见到总理事务衙门大臣隆科多,隆科多大人说了……”

    曹頫心里顿时“嘭嘭”乱跳起来,连续悬着半个多月的心终于踏实了些,但他还是止住曹霖道:“霖哥儿,你先不要把好消息告诉我,你一去半个多月,一定非常辛苦,今儿个是小年,老太太那里也已经备好酒水,咱们先去老太太那里请安,随后你我再到书房里细谈,如何?”

    曹霖高兴地道:“一切听从老爷吩咐。”

    曹頫对丁汉臣道:“你先到厨房里去,另外预备一桌酒菜。”

    丁汉臣答应着道:“是,是。霖二爷,老爷可一直念叨着您呐,可巧您就来了。我这就到厨房里去。”

    一行人兵分两路,欢天喜地朝庭院深处走去。

    丫鬟们又来催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