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宁曹家(7)
    曹霖神色凝重。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开门朝外张望一下,随即紧紧关了房门。外面的雪下得正绵密,一团雪花飘进来,旋即澌灭。曹霖悄悄在酒桌旁坐下,低声道:“老爷,这一路听来的信息,京城最近可扰动地不得了啊。侄子听说,现如今皇上已经下了旨意,着令八阿哥,十三阿哥,隆科多和马齐四位王公大臣,总理各衙门事务。”见曹頫依旧看着他不语,便又道,“叔父,如今隆科多可不得了,已经位列议政大臣,听说面呈皇上的所有奏折里,凡是提到隆科多名讳的,都要在前面加上‘舅舅’二字,隆科多,现在已经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啦。”

    曹頫呆了片刻,忽然喃喃道:“也难怪,隆科多毕竟是孝懿仁皇后的族人啊……”

    曹霖再次吞下一口酒,把酒杯顿到桌上道:“老爷,还有更要紧的,听舅爷爷说,现如今京城已经成立了会考府,打头的就是怡亲王爷,皇上的意思是,要整顿全国各衙门的钱粮籍册……”

    曹頫忽然“啊”了一声,就觉魂魄被轰去了一半。这是他的心病,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还是来了!

    直到沉默了好一刻后,他才哆哆嗦嗦地道:“这话你是听谁说的?舅舅……舅舅又是听谁说的?”

    “李果在京城,已经把探听来的消息都如实禀报苏州舅爷爷了,我想,此事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曹頫再也坐不住了,一说到衙门亏空钱粮的事,他就觉自己是热锅上的蚂蚁。这些年江宁与苏州一样,出的多进的少,自从父亲在世时就亏空,这些年家里又没经办什么差事,一应宫里的差遣还都是花钱的,他如今是堵住这里的窟窿,堵不住那里的窟窿,倘若真查起账目来,他就是死路一条!

    曹霖明白曹頫的心病,便把话题岔开,笑说:“叔叔,这个事情究竟怎样,咱们还需要走一步看一步,如今的消息十分冗杂,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还真说不清楚。不过请老爷放心,纵使朝廷清查各衙门的欠账,也绝非容易之事……”曹頫愣愣看着曹霖。曹霖喝了一口酒道,“老爷不要忘了,这些年来,咱们大清国上上下下,哪个衙门里没有亏欠?从总督府到各个知府,再到盐院、税关,这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况且衙门里的积欠也非一年两年,多少年来都是如此。如今虽说朝廷清查积欠钱粮,可动一发而牵全身,复杂着呐!”曹霖放低声音,“听宫里传来的消息,咱们怡亲王爷很不愿意承接这个差事,在皇上面前推辞了好几次。为嘛?不就是因为出力不讨好嘛!”曹頫点头。“如今皇上已经下了严谕,说倘若你不清理,朕就亲自动手清理,怡亲王爷毫无办法,所以才万不得已接了这个差事哩!”

    曹頫知道曹霖说得都是实情。自古以来清理积欠钱粮都是难题。父亲在时衙门里那么多亏空,舅舅李煦是在圣祖皇帝的授意下,才依靠经管江南盐务的时机搜罗出银子来填补了曹家一些亏空。可饶是如此,曹家的窟窿还是一年比一年大。如今,曹頫已经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了”!

    他走到玻璃窗前,静静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曹霖放下酒杯,走过来道:“叔父,如今外面的时局就是如此。从苏州回来时我就一路在想,事不宜迟,咱们应该尽快派人进京才是。如今虽说家道艰难,可该花的银子得花,倘若以后……”

    曹頫踱着步道:“我何尝不想进京?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本来想今年跟随吴老汉进京,可后来一想,贸然进京,皇上必定不会允许。幸好,今年吴老汉已经进京,想是很快就有皇上的御批折子回来。至于明年,正是轮到我等押运龙衣进京之时,我想趁此机会在各王府里走动……”

    曹霖点头道:“老爷既然如此安排,那自然是最好的。不是侄子说话不知道轻重,这些年老爷在南边做官,北边有好些亲戚都疏远了,去年吴老汉回来,纳尔苏王爷那里还传下话来,问这边老太太的安。姑老爷傅鼐大人那里,消息也不多……应该时常走动一下,有个什么事情也好相互照应的。”

    曹頫叹息道:“你说得很对,明年吧,明年必定进京!”他看曹霖一眼,“杭州孙文成亲家那里有什么信息没有?”

    曹霖笑起来:“孙亲家那里,听说今年也安排人进京去了,估计也是跟我们一样呈送给皇上的请安折子!”

    曹頫喃喃道:“看来,咱们三织造都想到一块去了……”

    曹霖点头。

    曹頫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坐下来道:“步月,这一过了年,估计还需要多劳动你跑腿之处,京城、苏州、杭州,你怕是一时半刻也不得清闲了。”

    曹霖笑起来:“叔叔何出此言?一家子的事,咱们自己不跑腿,谁给咱们跑腿去?”

    曹頫更加高兴,端起酒杯来道:“来,咱们共饮此杯!”

    两人碰了杯,一口饮下。

    夜阑四处围拢。窗外一派蓝蒙蒙的光芒。雪花发出“噗噗嗦嗦”的声响,不时有竹丛压弯了腰,发出“啪嗒”的一响。一阵笑声忽然传来,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在这黄昏时分显得格外刺耳。曹頫就觉胆战心惊,他紧紧蹙了眉头,推开门朝花厅那边望去,雪地里映衬出一派红光。曹頫指点着道:“你听听……如此声张,倘若被人家听去了,如何是好?”曹霖明白曹頫的意思,圣祖皇帝龙驭上宾,论理民间不该有饮宴之事,可事情复杂地很,皇上御极不久,又是前所未有的喜事,恰恰明年改元,民间万姓无不感戴,因此大喜冲了大悲,国丧不久上上下下就一派热闹景象。曹頫总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但到处都如此,他又害怕跟不上形势。

    几声哨响,城里已经燃起稀稀落落的烟花。

    曹頫又安定了心,他走到门口仰望着烟花道:“李果老兄啊,祝愿你此行一切顺利,给咱们把大事办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