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懵懂顽童(7)
    渐渐的,芹官的时文八股也写得像模像样。

    天气变得越来越萧瑟了。树木都落光了叶子,西园如变得透明一般。抬头仰望,月亮已经升起来,几粒寒星陪伴在身边。雨后的气息格外清新,他嗅着竹丛和湖水的味道觉得沁人心扉。他是喜欢热闹的,可也喜欢清静。一如这个夜晚的来临,芹官又带着小幺儿徜徉在西园里一样。

    湖面上笼罩着一层白雾。芹官还记得下雨时他常来看雨。雨急一阵缓一阵,湖面上腾起一层层烟雾。有时候雨整个儿笼罩了湖面,水面上便“唰唰”响成一片。可现在,西池如磨光了的镜面。

    “时光过得真快,要不了多久就是冬天了。”

    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芹官回过头,就见方观承站在身后。

    他忙给方观承行了礼道:“原来是方先生,幸会,幸会——”

    “今晚的月色,真好——”

    “是很好。”

    方观承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说道:“芹官,我听说你酒量也不错,可老爷不允许你喝酒,是这样吗?”

    芹官笑道:“小酌怡情,大酒伤身。”

    方观承“哈哈”大笑道:“你真会说。”又看看月亮道,“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天气了,芹官,不如咱们到拜月亭里喝酒如何?”

    芹官正想喝酒,忙说道:“那敢情好。方先生,我知道今日老爷不在家,所以才多出来游玩赏月。既如此,那咱们就索性好好喝一场酒。”

    方观承忙止住道:“还是你说得,小酌而已。”

    “明白明白。小幺儿,你回去告诉蕙兰,去厨房里取一坛好绍兴酒来,再拿些荤素菜肴过来。”

    方观承道:“也要不了一坛……”

    芹官道:“喝不了就放在先生屋里慢慢喝!”

    方观承不再阻拦。

    很快,柳蕙兰和丫鬟们抬了酒菜过来。

    月亮升得更高,湖面上闪烁着点点银光。

    方观承喝了一口酒道:“芹官,我来到府上这么多时日,想是关于我家的事你也知晓了?”

    芹官正是对这个好奇,不由放了酒杯道:“方先生,关于尊家的事我的确有所耳闻,只是大家知道地并不详细。前几日老爷叫我进去,也嘱咐我不要随便打听方先生家的事,我自然不敢问。可是方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还有个兄长叫做方观永,如今还是寄居在清凉古寺。”

    方观承道:“你说得没错。倘若此次不是老爷叫我过来,我指定还是在清凉寺讨食。已经有很多年了,不瞒你说,我真是过够了这种日子。可我们如今是罪臣之后,还有何话可说呢?”

    芹官又给方观承斟上酒。

    方观承喝一口,说道:“你想听听我家的故事吗?”

    芹官点头道:“如果先生愿意的话,就与我一吐为快也未尝不可!”

    方观承再叹息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了。不瞒你说,我家原也是世家,家里有良田百亩,祖父和父亲都曾在朝廷里做官。我们桐城方家你也知晓,自从明朝以来,就是一方之大族,出过很多有名的人物。不说远了,既如今日在朝廷里做官的方凤九先生,就是我们的族人!”

    “先生可说得是方苞先生?”

    “正是。”

    ……

    方观承字遐谷,号问亭,乃安徽桐城人氏。方观承的祖父名叫方登峄,曾官至工部主事。方观承的父亲名叫方式济,乃是康熙四十八年的进士,也曾官至内各中书。方家在明末迁居金陵,多年后在金陵也繁衍成一个望族。这本是一个诗书礼仪之家。可谁能想到,康熙五十年一场大祸降临到方家。

    原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因其著作《南山集》中录有南明桂王时的史实,被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参劾,结果圣祖皇帝震怒,以“大逆罪”把戴名世捕拿,两年后被处死。这本是与方家没有干系之事,可谁想此案株连甚多,戴名世因在《南山集》中引用了方观承曾祖父方孝标著作中关于桂王抗清的相关史料,于是受到牵连。方孝标虽早就死去,可也被掘墓锉骨,于是祸及后人,方观承的祖父和父亲皆被流放到黑龙江卜魁城。方观承与兄长因年幼被免于流放。

    多年后方观承还在回想此案的各种缘由。是因为戴名世不谨慎吗?还是因为自己的曾祖父不谨慎?方孝标乃是顺治六年的进士,曾官至内廷弘文院侍读学士,充经筵讲官。曾曾祖父方拱乾乃是崇祯元年的进士,清朝入关后也结了辫子进宫做少詹事。毫不夸耀地说,方家乃是三世名门。

    后来发生的事就变得复杂了。方拱乾因为江南科场舞弊纳贿被参劾,发配到宁古塔赎罪。方孝标也因此遭到流放。但在康熙二年,方孝标受朝廷委派去云南授予吴三桂翰林职衔而滞留在那里,做了吴三桂小朝廷的一个小官。吴三桂事败后方孝标投降免死。回到金陵后便削发为僧。但他依据自己在云南的经历写成《滇黔纪闻》一书,方观承也读过此书,的确里面关于记录南明小朝廷的相关史料都是用的“弘光”、“隆武”、“永历”等年号。比所谓的《南山集》更多!圣祖皇帝当时就骂方孝标是“丧心狂逆,罔识君臣大义,国法之所不侑,天理之所不容!”方观承无法评论自己曾祖父的所作所为。但他以为,倘若换了另一位皇帝似乎也不能容忍。

    至于戴名世,方观承也很熟悉。戴名世亦是桐城人。以制举业发名廪生,考得贡生,后来补放正黄旗教习一职,特授知县。但戴名世乃狂放之人,辞之不受,自去燕赵齐鲁吴越间卖文为活。康熙四十八年他去京中会试,得中第一名,因授编修一职。但仅仅两年后戴名世就因《南山集》事发而得罪。方观承不胜唏嘘。左都御史赵申乔谓其曰:“侍才放荡……语多狂悖,逞一时之私见,为不经之乱道……臣与名世,素无嫌怨,但法纪所关,何敢徇私不言耶?……”

    方观承不想评判这些事,但他觉得一个人还是应该谨慎一些才是。“崔杼弑庄公”之事虽在书册,可方孝标和戴名世终究又不是史官,应该懂得变通才行。既然不懂变通,又何必做了大清的官吏?像顾景星一样隐遁山林多好。而在明亡清兴之际,江南有多少大儒都隐而不仕?

    可人的想法不同,这却不能勉强。

    只是如今,那赎罪之人的日子却分外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