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懵懂顽童(9)
    光华洒满大地。

    方观承饮下一杯酒道:“芹官,卜魁城与江南绝不相同,一年之中有大半年冰雪覆盖,野狼丛行……至于吃的,除了小米外没有别的。稻米贵到吓人的地步,何况都是自沈阳贩卖而来,买一点稻米也是为了招待宾客……噢,对了——”方观承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你看看这个——”

    芹官疑惑地接过来:“《龙沙纪略》?”

    方观承点头:“对,这是我父亲写的。”

    芹官更为疑惑:“尊翁在如此绝域,怎么还有心情写书?”

    方观承欣慰地笑道:“芹官,人活着总得做点有意思的事才成,倘若只知道在那里苦熬,真的会把人给折磨坏了。所以说,我父亲在闲着无事时,就会骑马到处去走走看看,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看一下绝域的风景。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很可能就是卜魁城的第一本地方志。”

    芹官好奇地翻开来,就见上面写着:

    四时皆寒,五月始脱裘,六月昼热十数日,与京师略同。夜仍不能却重衾,七月则衣棉矣。立冬后,立户外呼吸,顷须眉俱冰。出必勤以掌温耳鼻,少懈,则鼻准死,耳轮作裂竹声,痛如割……

    芹官忽然鼻子一酸,滴下泪来。

    方观承又笑着递过几页纸,说道:“芹官,你再看看这个……”

    芹官接过来,就见上面是一首诗:

    土床入夜气,

    骨冷火不温。

    起视手种花,

    委扑墙篱根。

    早霜才一夕,

    不缓须臾恩。

    穷边无林柯,

    后凋谁无言。

    柔条受戕伐,

    悼惜同兰荪。

    回忆故乡暖,

    万里伤征魂。

    芹官疑惑地道:“尊翁还在那里种花吗?”

    方观承道:“我祖父和父亲都非常喜欢种花。在南边时家里的竹林边全是父亲种的花,因此到了卜魁城后,父亲也在房前屋后种满了花。”

    “种的什么花?”

    “各种各样的花都有,不过最多的还是萱花。”

    “萱花?”

    方观承点点头,吟诵道:

    “晓起望青山,

    萱花盈古道。

    采萱欲忘忧,

    佩之益枯槁。

    岂有壮士命,

    听凭寸劲草。”

    “这也是尊翁的诗?”

    “是的。”方观承又饮下一杯酒:“芹官,你看到了,在那样荒寒之地,我祖父和父亲仍旧没有放弃希望,该做工的时候做工,该种花的时候种花,与当地的土人也相处很好。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今咱们处在这样好的公府里,倘若不好好读书习学,怎么能对得起这大好园庭和光阴?”

    芹官若有所思地点头。

    “此番之所以从卜魁城回来晚了,就是在那里帮我父亲抄录诗文。倘若到明年我兄长再去卜魁城的话,父亲已经嘱咐我要多多地带书。”

    “书?”

    方观承点头:“茫茫荒野苦寒之地,宁可食无肉,怎可居无书?”

    “所以说,前日先生才买了那么多书?”

    “正是。”

    芹官笑起来:“我祖父有很多书,方先生,你可以去问老爷,倘若有用不着的书就可以给尊太翁和尊翁带去。”

    方观承“呵呵”地笑起来:“那敢情好。可由金陵到卜魁城上下八千里路,就是书籍也不敢多带的。”

    芹官点头。

    方观承叹息一声道:“芹官,功课之余可以多读书,因为公府上有这个便利条件。书只有读了,放进自己肚子里才能变成学问。倘若不去读,就是书籍再多也毫无意义。再者说艺多不压身,并不是说此项学问是我所不喜欢的,就可以不去用工,而是把它当做一种技艺和磨练,谁家里有也不如自己有!等自己有了学问,就另辟蹊径,独创出属于自己的一套学问来,如琢如磨,如挫如砺,精益求精,并且永不满足于目下所得到的,因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芹官点点头道:“我晓得了方先生。”

    ………………

    芹官回去后久久不能入眠。方观承的家事始终在他脑中回荡。有几次他想,这难道就是命吗?方观承的曾曾祖父方拱乾被皇帝流放,曾祖父方孝标被皇帝流放,而到了他祖父和父亲这两辈又双双被皇帝流放。他和兄长虽免于流放,可如今寄迹于秣陵清凉山寺,其实也与流放差不多。可就是在那样的境遇中,方登峄和方式济以及方观承们却依然没有放弃诗文和希冀。

    冬天渐渐来临了。金陵城又被白雪覆盖。西园里玉树琼枝。有时候梅花开了,芹官便和梅姑娘去赏梅花,有时候菊花开了,芹官便又去赏菊花。不去游玩之时就安静地坐在书房里看书写字。祖父留下来的书籍他大多都看遍了。祖父的书可真丰富,上自二十四史,下自百家小说杂言,更有甚者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书:日本的《东鉴》和西洋的《织造色谱》等,芹官也浏览过了。梅姑娘闲来无事也陪着芹官读书,棠官和霂官也安静多了。曹頫和李玉钗看了自然高兴,少不得多宴请几次方观承。方观承说最好的师傅莫过于书,只要公子们养成看书的习性,从大面上来说就绝对错不了的。马夫人和李夫人见芹官收敛了野性,自然更为高兴。

    而据京城传来的消息,那杏奴小弟也上了私塾。芳姑娘和玉娇姑娘虽不去上学,可闲暇时也少不得读些《女儿经》,描几张红字。至于那石宝瓒姑娘,据说已经在户部报了名帖待选。

    芹官心想,人总是在朝一个“高”的地方走。

    ………………

    然而,李兰芳的日子并不好过。

    回京已经半载,可李兰芳犹如时辰钟拧紧了发条一般,每日价都是忙得滴溜转。詹姨太和周姨太每日早早到洗衣房做事,于是李兰芳也跟着起来,先到灶房里烧水做饭,打发两位姨太太吃了,随后爷爷也起来了,李兰芳又开始做李煦的早饭。等两位姨太太上了工,李兰芳又急急朝陆伯赫家走去,陆老爷子虽在前年就已去世,可如今婶娘巴米和叔叔李鼎还住在这里,巴米吃了饭也到洗衣房去,李鼎自去梅衮扎布家当差,兰芳少不得也要帮助玉娇打扫收拾。

    整个下午兰芳和玉娇都在缝补浆洗。不但缝补自己家的衣物,还承揽外面一些缝补浆洗的活儿。如今自然不比在南方之时,能动手的就自己动手,多少能赚些银钱。往往刚把衣物晾晒到洗衣绳上,兰芳又得急急到厨房去预备晚饭。这时候富拉尼也接了杏奴回来。洗衣房里放了工,婶娘和姨太太们陆续回家。黑芝麻胡同顿时变得热闹起来。玉娇暗地里朝她哭了几次,说自己累到不行,李兰芳便安慰她歇息着做事,人没有一口吃个大胖子的,少不得暗暗把玉娇该做的事揽过来做。可如今这个家里谁不累?她虽不去洗衣房里做事,可比洗衣工还累!

    夕阳的红光照在东墙上。

    李鼎提了一个酒葫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