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痴情纨绔(1)
    北海的凉风终于吹到了江南。此时在清凉山寺,一漫漫槭树已经改变了颜色,远远望去红的如火,黄的似金,更多的叶子则正在由绿变黄,于是一层层树叶色彩斑斓,更觉比那春日的花还要绚烂。玄武湖里倒影着清凉山,不时有一艘小船划过,便把那彩墨拉成丝丝缕缕的细线。

    西园里树叶正在纷纷落下。与往年一样,竹林里的竹笋长得极其肥硕,管笋的人用小锄挖下,一棵棵放在竹篮里。竹林的旁边是果菜园。红红的柿子挂满枝头,远看近看犹如一盏盏小灯笼。丫头们闲来无事便走到果园来查看,或数着灯笼,或摘下一颗小杏来吃。此时便有看园子的嫲嫲们喊道:“还没进上呢!还没熟呢!少不了姑娘们的!”丫鬟们便发出一阵阵哄笑。

    绣蓉想不到自己会被撵出来。可好好儿的她犯了什么罪过?要说血砚丢了她有责任。可芹官房里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凭什么偏偏撵她出来?柳蕙兰是经常去太太那里报知消息的,可蕙兰的为人她很清楚,最是一个面慈心软之人,断不会就在太太面前使了什么坏心眼儿,再者说蕙兰也没有这个必要!寄月就更不用说了,人在背后都叫她“呆菩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才懒得管别人的七七八八!至于丁汉臣家的虽说也有来往,可除了那日查抄之时有过及几句嫌隙,两人并无多么大的仇怨。按理说老丁家的就算在太太面前抱怨几句,也不至于把她赶出来。直到此时绣蓉才明白她未必是被人陷害的。太太的为人她很清楚,在人面前和善地像个菩萨,守着芹官过日子很是安静,连老夫人都敬她三分,凡是知道的亲戚没有不夸赞的!可唯有绣蓉看得很清楚,天底下再也没有比马夫人更绝情之人!那年仅仅一句玩笑话的事儿,马夫人愣是不原谅金蝉,最后金蝉无法,只得跳井才算洗净清白!你说,马夫人难道心不狠吗?有几次她想这是命吗?寄月不相信自己的命攥在别人手里,可现在她接二连三看到姐妹们遭了毒手,恐怕也应该了悟了!只是如今,了悟也好愚钝也好,都没多大意思了。

    雨“稀里哗啦”地下着。绣蓉不知道雨已经下了几天。自从回来她就觉得外面在下雨,四处一派寒冷潮湿。她缩在一层破棉被里还是瑟瑟发抖。窗外有雨稍进来,墙皮已经湿透了一大块。更要命的是屋顶漏雨,不时有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铜盆里的水已经满了,可还是无人进来把水端出去。她使了几次力气还是没有挣扎起来,后来干脆放弃,趴在炕沿上喘息起来。

    这会儿雨又大了。绣蓉心想使劲下吧,干脆把这间茅屋淋塌了才好,这样一下把她掩埋也就一了百了了。水花不时跳跃起来,发出欢快地一声。绣蓉就觉嘴里发干,她使劲把手伸出去勾着茶壶,就听“嘭”地一响,茶壶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没有水,只有半干的碎茶叶。

    她渴得厉害,可是哥嫂不知在何处?

    此时在桂凤房里,方三正恭恭敬敬站在砖地上。桂凤端着盖碗茶道:“我知道你们两口子的心思,可事已至此,我亦无法了。”方三紧锁眉头道:“二奶奶,我家妹妹你是知晓的,虽说不是什么大贤大德之人,可自从进了二爷房里,也是任劳任怨,并没有犯过很大过失,此次虽说玉砚没了,可谁不知道那并不是我家妹妹所为,就算她有责任,罚他几个月银米,也都使得,可一下撵了出来,二奶奶……那不是给了她一条死路吗?”桂凤岂有不知道的,便道:“方三,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那天我也是反复求告了太太,可太太的脾气你知道……后来,我明白此事已经不可挽回,所以才叫你把绣蓉领回去,好生安抚。”她沉吟了一下道,“你知道,我也有难处……”方三叹息道:“我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妹子是不好,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吃饭就像个鸟一样,有时候泡一壶茶也是一餐饭,我知道咱们府里是穷了,可难道还管不下她这碗饭吗?”桂凤叹息一声,沉思良久道:“你说得都对,我真是毫无可以答言的。看眼下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绣蓉出去了我也舍不得,只能赏她二十两银子,如今天气眼看着就冷了,算是给她做一件冬衣罢。”方三犹豫着接了银子道:“这……这……我真是无话可说了,只是谢二奶奶的恩典罢了!如今我妹子回到家饭也不吃,茶也不喝,病得早就没了人形,依奴才看,横竖就是这三两天的事了。”说着忽然哭起来,跪下给桂凤磕了个头。

    桂凤眼里有泪花打转,说道:“锦儿,你代我去看看绣蓉,嘱咐她安心养病,需要医生的话就让方三去请,银子我出。”锦儿答应一声刚要出去,桂凤又叫住她:“记住,千万不要让太太知道。”

    风刮着雨下得更紧,窗格上“沙沙”响成一片。

    她有气无力地叫着:“来人呐,来人呐——”

    可门外只有雨声。

    “啪嗒——”

    “啪嗒——”

    水就在眼前,她忽然挣扎着爬到水盆边,张开嘴接着雨水。

    腥甜的雨水流进喉咙里,她觉得比蜜还甜。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辰,房门忽然“吱嘎”一声推开。

    锦儿忙丢了伞,跑到炕边道:“绣蓉,绣蓉——”

    绣蓉迷迷糊糊睁开眼,呢喃着道:“这是哪儿?你……又是谁?”

    锦儿欣喜地道:“绣蓉,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锦儿,二奶奶身边的锦儿!”

    “你来做什么?”

    “二奶奶要我来看看你……”

    “你胡说、胡说!我知道,是太太和二奶奶合伙,把我给赶出来了!你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我至死也不会原谅她们!”

    锦儿眼里泪水打转,说道:“绣蓉,不是你想的那样……”

    绣蓉忽然冷笑一声,朝炕边啐了一口道:“我是要死的人了,自然什么也不怕!你回去告诉二奶奶,也告诉太太,我不稀罕她们的怜悯!你给我滚,滚——”绣蓉使劲把一个茶碗拨下桌子,茶碗“嘭”一声摔了个粉碎。

    锦儿把一包药放在桌上,说道:“绣蓉,你病得这样,我什么也不说了。这是药,我已经嘱咐俏枝儿了,要她给你熬……”

    “滚,滚——”

    锦儿再次撑开雨伞,义无反顾地跑进雨中去了。

    药!

    药!

    她不稀罕!

    她再次把药拨在地上!

    雨水打湿了那些草木!

    “霹雳巴拉”的声音更响亮,她知道是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心里不由更恨,闷闷地道:“你为什么还不走,难道非要看着我死才成吗?”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她讶异地抬起头,却见二爷站在面前,脸上早已是纵横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