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公府末日(13)
    那时那日此门中,

    桃花树下初相逢。

    只见仙人种桃树,

    未闻仙人看花红。

    朝朝期待仙人顾,

    日日桃花笑春风。

    忽闻仙踪一朝至,

    桃花人面分外红。

    桃花谷里桃花仙,

    桃花树下美人眠。

    花魂酿就桃花酒,

    君识花香皆有缘。

    美酒消愁愁不见,

    醉卧花下枕安然。

    花中不知日月短,

    岂料世上已千年。

    不入浊世凡尘染,

    情愿枝头做花仙。

    春来三月香风送,

    便是花奴问君安。

    自然还有好多好多诗,他都很喜欢。其实在之前的那些年月里,他和梅姑娘棠官等人就像生活在“桃花谷”里的仙童,不知这四面高墙外面究竟隐藏着什么?一如苏州的那座巨大的园林一样,那时是那样热闹——可忽然间来了风暴,花园里的花木顿时被黑雾摧折——犹如现在这里也被“黑雾”摧折一样!芹官忽然糊涂了,不知道是今夕何夕?更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幻梦!

    西堂还黑黝黝地矗立在那里。他忽然想到这里就是祖父的书房啊,里面的书籍想必还在。仿佛在昨日,当老爷外出会客或者进京押送龙衣之时,芹官和梅姑娘就会从这里取了喜欢看的书籍,或者坐在花梨木椅子上,或者干脆拿了书到西园的花树底下阅读。他最喜欢看《西厢记》、《牡丹亭》——听祖母说祖父也喜欢这些戏曲——祖父不仅喜欢看,还亲自动手写剧本——《北红拂记》、《虎口余生》、《后琵琶记》……都是名重一时的作品。祖父经常在家里演戏。那年洪昇罢官回到江南,祖父听说后便把洪昇邀请到金陵织造府里,叫家里的戏班搬演洪昇的《长生殿》,就在西园大戏楼上连演了三天三夜,演完了全部《长生殿》剧本,每日前来观看的官员士绅们络绎不绝,他和洪昇都粉墨登台,亲自演唱,一时士林荣之,传为美谈!有时候芹官想,那时候祖父的精力可真大。但转眼几年祖父就因为衙门亏空太大得了疟疾去世,而洪昇呢?也在返回杭州的游船上因为醉酒,像李白一样有了捉月之游!祖父去世后父亲继承了织造,可仅仅两年也在京城去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曹家就渐渐变得不热闹了!

    西堂里隐隐有人影晃动,芹官忽然更为讶异,他刚要推门进去查看,就见一个番兵闪身出来,芹官一看正是孙保。孙保看到芹官也愣了一下,随即道:“原来是小少爷啊,怎么这样晚了还出来走动啊?快快回去!”芹官淡淡地道:“横竖四处都有兵,我跑不了的。”孙保道:“这倒是。”芹官又看西堂一眼道:“大人,我有一些书籍还放在西堂,能不能允许我进去拿出来?”孙保立即摆手道:“我的小少爷,这可不行。你没看到,我刚才把封条给贴好了,这官府的封条没有总督大人的特别准允,是谁也不能擅自揭下来的,倘若擅自揭了,可是大罪!”“那怎么办?”孙保搂着芹官的肩朝前走:“我说哥儿,这里所有东西都被充公了,为什么?就是为了折价偿还朝廷的亏空!”芹官忽然停住,愣愣地道:“那我们也会被折价卖掉吗?”

    孙保愣住了,片刻后道:“这这……那谁知道?不过哥儿这句话倒问到点子上了,当年苏州织造李煦抄家时,家里所有人口都没有放过,全部折价卖掉,偿还朝廷的亏空。至于你们,哎呀,还可真不好说啊!”孙保推着芹官朝前走,“我说哥儿,快回去吧,这里到处都是兵,难免遇上那些不开眼的人,误伤了哥儿可就不好办了!”孙保说着便离了芹官,到背着手走了。

    芹官正愣神,却听后面传来叫声,他转过身去,就见柳蕙兰和霁霰两人急急地走来,看到芹官便道:“芹二爷,您怎么跑这里来了?要我们一阵好找。二爷,时辰不早了,快回去吧,老太太和夫人心焦地不得了哩。”芹官淡淡地道:“我本来想把祖父的书取出一些来,可到处都封了!”

    柳蕙兰着急地道:“二爷,可别想那些书了,如今家里好多值钱的东西都不能动了,老太太在那里哭哩,倘若咱们早知道的话,一定会把东西都转移出去的!”霁霰忙道:“你还说这个话哩,太太说了,正是因为有人密告咱们暗中转移家产,所以才被抄家的!”芹官疑惑地道:“谁密告的?”“既然是密告,咱们怎么能知道那人是谁?刚才出来的时候,老太太和太太们还在琢磨这个人哩,老太太恨得不得了,说咱们并没有得罪他之处,他凭什么这样诬陷咱们?”

    芹官沉默了,这些年曹家在江南经管织造,难免有人眼红,无事生非也很平常。曹霖每天出去跟人家打交道,奉承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那银子钱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可饶是如此,还是担心得罪那些官差。更有那起小人敲诈勒索,曹霖不胜其烦,可这怪谁呢?倘若不是桂凤姐姐挖了个坑,曹家也未必会被人陷害!听曹霖说那张汝谦又来告状吵闹,说上次给他的银票是假的,要追究曹霖的制售假冒银票之罪。曹霖虽然拒不承认,但难免也要打一场官司,尤为主要的是,曹霖当初结识的那些总督府里的“朋友”——徐祥、孙保、文元等人——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如今见你败了,岂有不串通了外面那起小人来恐怕勒索之理?芹官真没有想到,外面这些事竟会如此复杂!那些年他讨厌时尚之学,也讨厌出去会朋友谈论经济,显然是对的!

    “二爷,别傻站着了,快走吧!”柳蕙兰拉着芹官的胳膊道,“如今事情杂乱,人心惶惶,官府里还不知道要怎样发落咱们?倘若真像苏州一样发卖,可怎么办呀?”柳蕙兰说着哭起来,霁霰也着急地哭起来。芹官忽然鼻子一酸,也哭道:“我早就说过,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倘若你们真被卖了,我也要跟去的,绝不独自活着!”柳蕙兰忙捂住芹官的嘴道:“大过年的,不要说什么死了活了的 ,不吉利的!不瞒二爷说,我服侍了二爷这么长时日,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老太太说了,倘若皇恩浩荡的话,十有八九是要回京的,回京正好,我是家生子,终于也可见到爹娘了。可老太太说回京带不了这么多人,芹二爷,你千万不要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柳蕙兰说着朝芹官跪下来。霁霰也跪下道:“二爷,我也要跟着进京!”

    芹官扶起柳蕙兰和霁霰道:“你们先不要着急,事情究竟该怎么办,还没有定论。倘若真要回京的话,我必不会舍了你们不管的!我说的话算数!”柳蕙兰擦着泪站起来道:“有二爷这句话我等就放心了。二爷,这里不安全,咱们还是快回去吧!”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芹官。芹官忽然停住,朝后看着道:“蕙兰,霁霰,你们还记得六年前的事吗?”“六年前怎么了?”“咱们在矮幽舫前用合欢花酿酒,那时候兰芳妹妹,月娇妹妹,杏奴小弟都在,宝瓒姐姐和宝缀姐姐也来了,老夫人很高兴,赏完了合欢花还作了很多诗。此次回京,就能见到兰芳妹妹和宝瓒姐姐她们了。可回首想想,仿佛那一切历历如在昨日,就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

    柳蕙兰叹道:“自然回去了都能见到。我想老爷如今在京城枷号,咱们这边的事还未必知道,倘若知道了指不定多么伤心!可谁能想到,兰芳妹妹家是这样,咱们家也是这样!”芹官喃喃着:“老爷,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