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穷山沟的瑶寨
    湘江源头山岭重叠,山势陡峭,树木郁郁葱葱,到处是深山老林。陡峭的山峰上有几座零零散散的吊脚楼,如同挂在树上的灯笼。在那连绵的半山腰,横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通向永无止境的大山谷。山谷中建有一座座的吊脚楼,这条路就是贫穷瑶寨的生命线。

    一个青黄不接的夏天,生产队队长冯富贵吹了一声口哨,一群妇女放下手中的农活,纷纷往自己家赶,唯独古崽婶向山顶上走去。她要抓紧午休时间,去山上捡一担干柴回去烧。她丈夫是大队里的开垦者,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她想让孩子专心读书,成为有文化有一技之长的人,不让他们再像自己与丈夫一样,干一辈子的苦活累活,还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

    她匆匆来到一座被火烧过的山上,把残留的干枝捡到一堆,眼看够一担柴火了,又去山谷的荆棘丛中砍了一蔸竹子做扁担,还割了两根紫藤来捆柴火。她挑着柴火穿过一片竹林,急急忙忙向半山腰的吊脚楼走去。

    回到家里,她把柴火堆在吊脚楼旁边的屋檐下,用衣袖擦干额头上的汗水,边走边喊:“满妹,野猪古……你们吃中饭了吗?”

    走到大门口仍没听见人答应,也没看见孩子出来迎接。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又不读书,这两个孩子去哪玩了呢?难道是让老师留下了吗?她走进伙房,弯腰掀开铁锅的盖子,铁锅里空空如也。她拿着铁锅走进卧室,打开床头下的木桶,木桶里只有零散的几粒米。她呆滞地看着木桶,喃喃自语:“大树上个月回来,我就是从木桶里扫出了一抓米,给孩子们煮了一锅稀粥,怎么我就忘了呢?”

    古崽婶边摇头边把木桶盖上,拿着铁锅转身向地窖走去。走到吊脚楼旁边的一块地上,掀开杉树皮下去,地窖里依旧是空空如也。她爬出来叹息说:“哎!我们住在这样的山窝窝里,捞米不上锅,真是苦了我们的孩子啊!”

    队里的稻谷没熟,地里的红薯又不能挖,这日子怎么过呢?古崽婶站在门口的坪地上向远方望去,看见一条羊肠小道上,似乎有两个孩子向这头走来。古崽婶挺直胸膛,背上一只背篓向山冲走去。这条山冲原来是原始森林,大的树要几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抱住。在大炼钢铁时,因离寨子近,树都被砍光了。后来,寨子里又闹饥荒,大家都来这山冲里挖蕨根,扯竹笋,弄回去充饥。现在这山冲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小洞,连野菜根都被人挖走了,哪里还有什么野菜?一阵微风吹来,撩起古崽婶枯黄的头发,露出寡瘦的黄脸蛋。她感到凉爽了,昏晕的思绪清晰了许多。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去,脑海里涌现父亲的话:“在公共食堂时,寨子里很多人没吃的,就去山上剥树皮吃,唯有我独自翻过这座山去,到山那边的迷谷去摘野果子,挖野菜,那次还擒了一只野兔子。自从那次冒险进了迷谷后,我们一家再也没挨过饿了!”

    那时的古崽婶还是个孩子,天真地问道:“寨子里的人怎么这么懒呢?情愿吃树皮,也不敢冒险进迷谷去挖野菜?”

    “迷谷中云雾缭绕,不仅像迷宫,人进去找不着出的路,而且还有瘴气,吸进去后会中毒致人死亡,所以没人敢冒险进去!”

    “难道你不怕中毒吗?”

    “当时我已经饿慌了,你们兄妹几人也都哭着喊饿,我想与其让全家人饿死,还不如我去赌一把运气。没想到,我进去既没有迷路,也没有中毒,还摘了满满一篓野菜回来,我的运气真好啊!”

    古崽婶想到这里,咬了咬牙,喃喃说:“对!与其让全家人饿死,还不如去赌把运气,用自己一命去博全家人的命,值得!”

    古崽婶沿着小溪向山顶上爬去。不一会儿,天上乌云密布,下起了倾盆大雨。忽然轰隆一声响,脚下的石头松动滚落下去,她双脚一滑,也差点摔了下去。她咬着牙,双手紧紧抓住一蔸小树,继续往山顶上爬去。到达山顶时,她全身都湿透了,雨也渐渐停了,天空中出现成片的彩霞,不远处还有一道彩虹,仿佛进入了如梦如幻的世界。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古崽婶瞪大眼睛,搜索有野菜充饥的迷谷。不远处出现了苍翠荟蔚的山谷,她跌跌撞撞下山去。

    寨子南面的半山腰,一位头上扎着青色包布,金丝刺绣的外衣上斜挎白布坎肩,裤子镶有花纹边,腰上系着围裙的中年男子,走进山冲去扯了一篓苦菜根,返回半山腰的茅草棚里。他转念一想,把背篓放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上,转身向伙房走去。一个驼背老人正蹲在门口淘米,他边吹口哨边靠过去,笑呵呵说:“大叔,您淘米吗?”

    驼背老人已年过花甲,他就是荆竹寨大队支书赵大海的岳父。盘大队长为了讨好赵书记,将他安排在开垦队煮吃。赵大海的岳父原叫赵石头,因他乐施好善,寨子里人人叫他赵善人。赵善人转身一看,见是与女婿在一个山冲长大,他俩还是称兄道弟的赵古崽。他放下手里的淘米盆,东张西望一会儿,把嘴巴附在赵古崽耳朵边说:“我晓得你的来意,放心!我会晓得怎么做的,跟我进来吧!”

    “大叔,大树在县城中学读书,眼看就放暑假了,我想跟队里借几斤米回去,让孩子吃一顿饱饭……”赵古崽跟在赵善人后面,边走边嘀嘀咕咕说。

    赵善人转过身来,瞪圆眼睛看着他,不奈烦地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没叫你说话,你就别说嘛,快跟我进来!”

    赵善人走到一个大木桶前,从旁边的箩筐里拿起一个瓜勺,掀开盖子舀了一瓜勺米。看见赵古崽还呆呆地站在那儿,忍不住骂道:“你这么蠢,怪不得没饭吃!”

    赵古崽连忙脱下围裙铺在地上,赵善人把米倒在围裙上,又赶快舀了第二瓜勺米倒进去。他大声说:“年轻人,要偷懒去别处,我赵善人从来不同情懒惰的人,千万别来影响我煮吃!”

    赵古崽用围裙包好米,鬼鬼祟祟地返回茅草棚,一会儿把米藏进被子里,一会儿又把米藏进装衣服的蛇皮袋里,最后才把米放进背篓的苦菜根底下。这时才想起自己已经跟队长请了假,他背上背篓一阵风似的走出茅草棚,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向自己的家飞奔而去。

    傍晚,赵古崽走到家门口,朝屋里大声喊:“孩子他娘,我回来了!猜猜,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回来?”

    赵古崽走进堂屋,既没有看见孩子,也没有听见妻子的答应声。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倾听,眼睛像探照器扫视房屋四周。房屋里悄无声息。他把背篓放在地上,火速向伙房走去。刚走到门口,看见赵小旺扑在吃饭桌上,赵小妹躺在桌子旁边的地上。冲过去一看,赵小旺的脸色发青,双眼紧闭,嘴上还冒着白色泡沫,掰开他的眼皮一看,瞳孔也已增大了,把手移到鼻孔边,还有轻微的呼吸,他抱着赵小旺起来,大声疾呼:“崽崽,崽崽……这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