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纹身的女人(2)
    詹姆斯,天哪,她不能想起这个名字,这名字让她生不如死。

    “这一头漂亮的乌发,羡煞多少同龄人?!”詹姆斯每天早上像背台词一样站在她身后,戴上眼镜,深情地看着他的女人,坐在梳妆台前妩媚地梳妆。镜中一对儿人,郎才女貌,天生地造的一双。可是,也正因为这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曾让詹姆斯产生误会,醉酒发疯,差点没把她冤死。

    那是多年前一个细雨纷飞的三月周末,她邀请了一帮玩艺术和音乐的朋友来家小聚,目的是给詹姆斯拓展音乐市场,顶住来势凶猛的世界性金融危机。俗话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本来挺开心的事情,被一位没有眼力见的勒维迪先生,一位画家同行搅了局。

    那天,大家正高兴,詹姆斯也喝得半醉,也与勒维迪先生相谈甚欢。可是没想到男人醉酒比女人可怕一万倍。他们容易凭酒装疯,吐露心里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却能搅浑一壶水。勒维迪半醉半醒地举着杯让大家安静,他要宣布一个消息。

    “亲爱的朋友们,我爱上了白玉雯。她有才华,又很女人味,温柔,性感。你们看,她多美,黑眼睛,黑头发……”他还没说完,全场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解围。俗话说,酒醉心里明,句句是实情。

    白玉雯尴尬得快掉眼泪,她虽然知道勒维迪先生平日待她特殊,是有觊觎之心。但她以为,只要她不给他任何机会,况且他也没明说什么,也不碍大事。更何况勒维迪先生给他的印象一贯特别绅士,温文尔雅,他绝不会莽撞行事,做丢体面的事情。但为了给他敲响警钟,她这次聚会特别邀请了他同来参加,是想让他看到她和詹姆斯温馨的家,然后会了断这桩心事。可是,她错了。男人的嫉妒到了节点时,任何理由和形式都是导火索。

    从那天起,詹姆斯就在他们两人之间划了一条银河,却没有如期的鹊桥。

    一次醉酒,他拉扯她的长发,仿佛拉扯一根粗黑的缆绳,厌恶地说:“你们中国不是可以出家做尼姑吗?你去削发为尼昄依佛门吧。女人的长发就是用来诱惑男人的。”

    “好,我就依了你,巴不得呢。”白玉雯赌气地操起剪刀剪短了头发,第二天又去理发店剃了个光头回家,成了彻彻底底的假小子。

    詹姆斯恼羞成怒摔门出去,一个月后,他平静地告诉白玉雯,他要搬出去了。之后,杳无音讯半年。没想到,这对冤家会在“外庭咖啡厅”两人不期而遇。那时,他与一位男人在一起卿卿我我的场面让白玉雯伤心到崩溃。之后有过接触,也生气劝阻,然而,詹姆斯的性取向已经发生了巨变。她无力回天,更何况,荷兰是个开放的国家,是性取向自由的发源地。她没有理由责怪他,更没有权力阻止他。

    詹姆斯长她2岁,已经是不惑之年的人。他是有着阿拉伯血统和捷克血统的荷兰人。这位桀骜不驯的流浪音乐家,虽然背叛了他们的爱情,但在她心里,他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他出身豪门却对金钱视如粪土,乐善好施,救助孤儿,施善教会。虽性格孤僻,清高孤傲,却也是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她一直以为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然而,梦,总有醒来的时候。他们有许多甜蜜的过往,永痕的照片,他们去欧洲各国,去度假,去看歌剧,看芭蕾,听音乐,看画展,滑雪,远足,旅行,骑马,无比浪漫。他迷恋骑马,喜欢两人同在马上策马扬鞭,旷阔的原野里,有他们快乐的笑声。其实,她最喜欢看他一个人骑马的样子,那时候,他就是从欧洲中世纪穿越而来的矫健的骑士,是罗马战场上勇猛的将领,铁马金戈,驰骋沙场。

    白玉雯当初决定定居海牙,是因为她厌倦了在阿姆斯特丹广场摆摊卖画的半乞讨生活。

    “一位漂亮女人,三流画家,能有多灿烂的前程?不如找人嫁了吧。”这是詹姆斯走过她的画摊时,鄙视她的话。之后的日子里,詹姆斯买走了她所有的画。再后来,她爱上了这位性格狂野、孤独、却有些忧郁、多愁善感的荷兰流浪音乐家。

     他说女人就是男人最大的麻烦。但他还是接受了这个麻烦,并爱得死去活来。那次聚会出事后,他抑郁了,他开始酗酒,开始寻死,开始大骂她,折磨她。他把所有的喜怒哀乐安放在琴键上,让它们在流水的音乐中奔跑,像他的颓废与痛苦。

    那个时候,白玉雯唯一的安慰就是拼命地画,画山画水,画人生。有一天,她发现詹姆斯也能拿起画笔,别出心裁地画了一幅油画海牙市徽——鹳鸟。她一直深爱着这个深沉的男人,他的世界不仅仅有音乐,还有画与诗歌,有他狂野的思想和不安分的灵魂。他的心灵深处,积郁了形状各异,变幻无穷的魔方,那是宇宙的秘密。像一幅水墨画,在暗色的主流里,只在命运中的边缘留白。

    往事不堪回首,像风中的秋叶,数也数不清。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车祸收走了詹姆斯,也结束了他矛盾纠结痛苦的一生。

    当她赶到医院时,詹姆斯已是弥留之际了。他抓住她的手,像曾经拽住他俩的爱情一样,无论如何不肯放手。四目相对,泪眼婆娑。多少事,已成过去。她不忍听他微弱得细成蚕丝的声音,颤抖的身体抖动了她的一颗泪流的心。这是生离死别,无尽的哀挽。

    詹姆斯整个脸被绷带蒙住,除了眼睛,一切都被遮蔽在白色布条内。她守候在他身边,告诉他:“我爱你,到死。”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她突然像疯了一样,不允许医生把他抬走,他要他再来一次怒吼,再来一次撕扯,哪怕把她变成一只被剥光的青蛙,她也心甘情愿。她需要他的疾风暴雨,他的怒震山川。她要告诉他,从此后,再不追究他的性取向,他想爱谁都行,只要他活着。

    什么事都可以重来,失去的光阴不能。

    詹姆斯留下的是无法弥补的遗憾,苍白无力的忏悔。葬礼上,白玉雯不忍听牧师的祷词。她仿佛看到詹姆斯威武在马上,是那匹他最心爱的“金毛”,他扬鞭奔腾而去。他们曾经的爱情堡垒坍塌了,身后一片废墟,她站在废墟前,看着暮色中的詹姆斯远去………

    她突然明白,这个男人本不应该属于这个像深渊一样的世界,他太天真,太理想,应该属于上帝。她真想和他一起飞走,飞往没有痛苦与分离的一片净土。

    詹姆斯走后,她已经很久不画了,几乎忘了如何构图和敷色。她的生活里,只有层层渲染的悲伤和无望。所以,她要卖了这些画,这些伤心的往事。

    “您是从中国来的吧?”把着方向盘的陌生男人又发话了,打破了寂静的夜空,也让白玉雯从痛苦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中来。

    “我的前妻也是中国人,上海人。叫马丽,骏马的马,美丽的丽。这是她自我介绍时说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她去我在上海的公司应聘。”他在暗色中扮演自说神。

    白玉雯更清醒了,她马上端坐起来,自我介绍说:“我叫白玉雯,来自青岛。”

    “我叫鲁达基,来自伊朗。”男人笑笑说,“看来,你清醒多了。”

    白玉雯继续装迷醉说:“啊,伊朗,战火纷飞的地方。”

    “是这样。”男人尴尬地笑笑说,“我在中国现在有很多业务,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国。不早了,请您告诉我,我送您到哪里?您家人肯定担心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就是我的家人。”“女士这样喝醉是危险的。那么,我该送您去哪儿……”

    “不用送,我都是自己回家的。”白玉雯挣扎着要下车,可是没等车门打开,她又倒回到座椅上了,头很晕。鲁达基打开车灯,想让白玉雯躺在后座上更舒适一些,缓解头痛。当他侧头时,突然发现白玉雯左脸靠耳朵的地方有一个很明显的菊花图样的纹身。他突然觉得她是那样的孤独。

    白玉雯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微小的细节,她释然地一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詹姆斯最喜欢菊花了。”

    夜在车窗外布满黑沉沉的阴影,有流动的河,有汩汩的涛声。静悄悄的街道,偶尔有晃动的人影;宽阔的马路,有来来往往飞奔的车声。男人无法再等下去,他也不想再等了,但他仍然很绅士地试探性地说:“我叫警察来送你吧。”说完他拿起电话准备拨通警署。

    白玉雯阻拦鲁达基说:“请您不要通知警察。”说这话时,她心里下着雨……

    鲁达基先是一愣,继而又笑了,他很高兴,白玉雯终于清醒了。所以又问:“那么,我送您回家?”

    一路上,鲁达基都在谈他的事业,他在上海的公司,他将来与中国更多的合作。还谈到这次回荷兰,就是策划荷中贸易交流的一个合作项目,并会聘请荷语、英语、中文三种语言都能应付工作的有志之士共赴中国工作。

    就这样,白玉雯和鲁达基算认识了。尔后的两个星期里,他们常在“外庭咖啡厅里”“巧遇”,再后来,巧遇变成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