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堂(二)摇落
    二  摇落

    那雪又撕棉扯絮地下个不休,天上彤云密布,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连琉璃瓦上也积了厚厚的雪,并不见一些儿别的颜色。

    徐司籍同两个女史说说笑笑一路走来,说了些去年秋天奉命去洛阳的事。

    那两个身着冬季制服的女史也都年轻,只忙着问些洛阳的各色景致。

    “可惜去的不是时候,要是春天就是牡丹花开的时节。”徐司籍不无感慨的说。

    “下次说不定就是春天去了,可是要三年以后才行。”

    “那里可是您的家乡,想是以前见过不少,我们就没见过。”

    两个女史不无倾羡地说着,徐司籍听了也不说话,只叹了口气。

    其中一个见如此,想是徐司籍想起家乡心下动了乡念,也不便再问下去,就指了徐司籍的衣裳道:“司籍的衣裳是新做的吧?以前没见过。”

    徐司籍瞧了瞧身上那件宝蓝色团花如意云纹妆花锦缎面子白狐狸皮里子的鹤氅,笑道:“哪里,是去年的。只是今年才穿。”

    这妆花缎是云锦中的上品,通共一年也贡不了多少匹。等闲是没有的,这一件还是因去年千秋节的时候,中宫赏下来给宫中命妇时才得的,也只几个人才有。徐司籍时常会得到一些赏赐,但她为人低调,往往并不拿出来穿戴,唯有这件虽然是贡品,但颜色合制,她也是延挨了一年才穿出来示人。

    宫中女官的服制是用色彩来区分的,宫中女官署以局为分,其中最高是尚宫局,主事者称尚宫,按品级为从五品,可称夫人,服深青色,总领女官事务,身边若干辅助尚宫,服深蓝;其余各局则分领内廷事宜,如尚仪局、尚医局,尚食局等,同受尚宫局统领。各局设六品女官一名,通管本局事务,称尚某事,如尚仪、尚食等,亦可称夫人,服深蓝,副手则为司事,同各司司事。局下设司,如司籍、司药、司食、司服,主事者若干,称司某事,服宝蓝。其下便是掌事,称掌某事,服天蓝;在以下为女史,服莲青。冬季则身披同色的裘衣、斗篷。

    尚仪局为尚宫局下管理内廷藏书库、后妃典礼出行及日常仪制,及至于上至后妃下至小宫女的经史仪礼教导的机构,主事者为王尚仪,其中下辖三司分别为司籍司、司仪司、司簿司分领授课、仪制、内书库之事。徐司籍专管授课,除为中宫及妃嫔讲授经史一般由司籍和副司籍承担,余下事务则分属不同掌籍和女史,而掌籍和女史中出类拨萃的则会被选中襄助或见习中宫及妃嫔讲论经史。

    三人正说着却见假山丛中远远转出个人来,着一件莲青色宫缎面子及地长斗篷,一张脸紧紧掩在白色厚绢面的风领里,正摇摇向这边走来,雪下的那样大竟也没有撑伞。

    “那不是景素吗?”徐司籍仔细瞧了瞧道。

    此时景素已走了过来,见是徐司籍忙上前去行了礼。

    徐司籍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内廷藏书库。”景素答道。

    徐司籍点点头道:“是杨掌籍要的吧?”

    “是,”景素道:“过些日子给公主进授礼乐要用的。”

    “你去吧。”徐典记顿了顿又道:“天气冷,路上又滑,当心些。”

    景素答应着:“多谢您费心。”见徐司籍走了,才踏着纷纷白雪慢慢向内廷书库去了。

    书库旁边耳房里已生了火,也还算暖和。景素见屏风上已经搭了一件莲青色的制服斗篷,便知道已有人比她先到了。可不知道是哪一位。当下也将斗篷脱下来,解了风领,也顾不得歇息,拿了加印的书单子径去掌管书库的女史那里交割清楚了方去了书库内取书。书库内静悄悄的,也比外间休息室冷得多。景素呵了口气,搓搓手便动手找书了,她只想把书找齐了好赶着趁机多浏览会里面的书籍排列情况,以后找书也方便。无奈杨掌籍要的书偏偏分散的厉害,只得一排排去找,倒也不及去留心别的书了。景素不比菲月她们,她来得晚,对这书库内的情况并不熟悉,因而每次奉命来找书都倍觉费神。

    架子上垒满了书,许多书因搁置多时,落满了灰,散发着隐隐的酶湿湿的味道。景素从中抽出了一本书,拿手帕拍了拍上面的灰便放在书袋中。

    偌大的书阁里并没有生炉子——书库里是不许生火的。因而此时呵出的气立刻便成了一团团的白气,手搁在外面一会儿就冷的直发麻。景素也听说过书库里曾经走水的事,那次损失了不少书。后来说是要补的,然而内廷禁地那书要进来也不可草率了,是要经过层层查点的。如此一来,时至今日也都还没补上来。

    景素边找着书边暗记各种书的位置,猛可里抬头却见一人正独自站在前面书架旁检点那些书。糊着秋香色窗幔的长窗隐隐透着雪色,外面下着雪,没有一丝风声,阁内静的恍若能听到嘶嘶雪落得声音。只见那人穿着莲青色白领子的制服,虽然是制服,穿在她身上却格外的高挑。因为下雪的原因,屋里暗淡,依稀可辨这正是昨日日暮仍在兰堂做事的秦枢。

    景素呆呆看着,那人已转过脸来。景素看的清楚,道:“秦女史来得好早啊。”

    秦枢向这边看了看,脸上似乎有些笑意,语气倒仍是淡淡的:“你也早啊,找书么?”

    景素答道:“是。”

    秦枢却又转身去瞧架子上的书了,不像还要说话的样子。

    景素见如此也不便再说什么,正待转身离开,却见秦枢从架子上取下一本薄薄的书,瞧了一眼道:“这不是你要的书吗?”

    就着那长窗里射过来的朦胧天光,景素隐隐瞥见那就是杨掌籍所开书单子上的书,于是便上前去伸手接了,道:“多谢了。”

    秦枢只淡淡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秦女史真是细心,连那个书单子也看过。”

    秦枢却道:“我并没有看那个书单子。”

    景素不禁愕然:“那是怎么知道的?”

    秦枢侧过脸去瞧了瞧那些落满灰尘的书,沉吟道:“不是为公主讲授礼乐吗?杨掌籍常常开这样的书。”

    景素听了心中不觉惊叹。她此前虽没见过这位秦女史,可是自在王敬妃宫里管器玩时就听说过了。秦枢本出生书香门第,伯父曾任相当于副相的参知政事,父亲也是名满天下的馆阁学士。后来因事落了个抄家的结果,秦枢也因此籍没掖廷。然究竟是家学渊源,入掖庭宫不久就才名远播后宫,旋即就入了尚仪局司籍司。况自林掌籍卧病以来一直协助杨掌籍拟订公主课业文书,且时常随徐司籍和王尚仪参与中宫以及妃嫔讲经论史,虽然仍是女史身份,实则代行掌籍之职。想到这里景素不觉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看那样貌也不觉得如何倾国绝艳,然品度下来却自有一种淡薄品格、绰约姿态。

    正想着,那小宫女已回转来了。她想起杨掌籍要的书还没找齐,下午也还要去静安宫,于是匆匆向秦枢道了别。秦枢那时正用丝帕擦着书上的灰尘,便只答应着,手上却没停下来,一抹细细的灰尘扑地飞了起来,茫茫一片。

    景素回去向杨掌籍交割了书籍事务,吃过午饭便去了静安宫。雪也一直下着,青石路上来不及扫掉的积雪在脚下松软地发出嘶嘶地声音。殿外那棵不知名的枯树树干和枝条上满是积雪,看起来倒不象前几日那样一味地枯萎。

    景素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禁多看了一眼,道:“这是什么树?” 静安宫里执事的小宫人就告诉她说是月桂树。景素听了心中不知为何却是一动。家乡的桂花树多的是,也曾见过月桂的。可是只见花开,未见花落。原来雪天里的月桂树竟是这样一番模样。

    “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一篇《枯树赋》既写的如此深情,那也必是有非常的衷肠。景素今日想起来倒是觉得“人生失意无南北”,“萧条异代不同时”这两句原来也是得来酸楚。

    那小宫女见景素只是看着一棵枯树发呆,便去开了门。除了必须来学习礼仪的小女史备员外,里面旁听的人果然又少了些。景素也知道来了的多半也是因为这里比她们宫里要暖和。今日她依旧去桌案前坐了,接着讲以前的的“历代贤媛事迹”。总算听得人多了一些,睡的人少些,因为比经书要趣味的多。屋里有些暗,炉火的炭味也有些呛人,照旧开了一扇窗子,涂着朱漆的窗格因为有雪色比着竟是明的耀眼。景素抬起头来,同往常一样能看见那棵枯树。以前竟没看出来那是一株月桂,可不知道它何时才发芽,何时才开花。以前读到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画楼西畔桂堂东”,那时还曾为不解“究竟是桂木做的堂呢还是因了堂前有桂花树影婆娑”而费神劳思。此时看来,那些少小痴傻的往事其实一转眼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