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四)情怯
    四 情怯

    那时候,已是暮夜沉沉,寒凉秋气氤氲弥漫开来。月光正好,映在太子崇吾专意读书的脸上。那张脸俊朗持重,英气中带着点温润如玉。你从这张脸上绝看不出他那日酒后失态的的痕迹,而他也仿佛忘了那日之事,仍旧照常让景素来做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转身将写满各种符号的札记交到景素手上。已经站的腿发麻的景素拿到书札便欲告退,却听门外王中达的声音:“殿下。”随着这一声,王中达已经推门而入,上前准备回事,却瞧了一眼景素,景素会意,忙要悄悄推出,崇吾却说:“你等一下,还有事情交代你。”然后示意王中达继续说下去。

    “留守詹事府的太子赞善张知行来了,求见殿下。”

    崇吾问:“什么时候来的?”

    “这会刚到,他行了半天路,中间换了两匹马,如今想趁夜参见殿下。”

    崇吾望着墙上渐渐移动的月影出了半日神,才向王中达道:“你叫他回去吧。”

    “殿下,想必是有要紧事。”王中达提醒道。

    崇吾摇摇头说:“叫他回去。夤夜觐见,非诏令所约定的时间,让他以后也不要在这样的时间来了。”

    崇吾坚持不见张知行。

    王中达迟疑了一下,终于躬身退出去了。

    那时的景素并不知道,当初朝中有些人,担忧于太子避居北苑,便想纠集言官进谏此事,再由大臣从旁调节,将太子迁到离天阙宫禁更近的建元宫中,以等待东宫修缮之后尽快搬回。但这事并未传播开来,只是秘密进行,几位参与者觉得应该上报太子,有所准备。为不泄露,便令太子赞善张知行单身独来,趁夜觐见。然而太子崇吾并没有见他,后来朝臣猜不透崇吾的意思,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多年以后,景素在太子监国,偶回东宫时,也是在这样的月色里问崇吾,怎么会知道那班朝臣要做什么。

    崇吾便说,想想也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景素便问,是怕如当年建储时那样吗。

    崇吾却说不是,立储一事,即便后来遭到清算,而在当时是可以据理力争的,因为那是有道义支持的。而为了迁宫一事,实在是没有必要的,何况还有钦天监的占卜,朝臣们并不占理。

    “何况陛下那时候恐怕正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崇吾轻轻笑着说。

    虽然那时候已经安然无恙,但景素却从崇吾的风轻云淡中嗅到了无声的刀光剑影。

    “难道那时候陛下有别的意思?”

    “动摇国本?”崇吾摇了摇头:“没有,他只是想找个机会打击打击敢于对他三心二意或者有结党嫌疑的朝臣罢了。”

    在牵连秦氏的党锢之祸以后,今上终其一生都在打压结党。这是景素也知道的,但恐怕也有意要压一压太子的势头吧。太子有军功在身,又是已故太子薨后众望所归的嫡子,崇吾不说,大约是担心她后怕。那时她才知道,那些波谲云诡、福祸相依的宫廷和朝野斗争的走势,有时候全在一念之间。不过是在月光下的一段沉吟,一个挑眉,早已牵动了朝野上下的生死福祸 。

    “那当初殿下为什么不见了张知行,听听他们的计划再告诉他们你的决定呢?”景素不解的问。

    崇吾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有多少事情一旦开始了就没有结束。如果我见了他拒绝了,那也还会有下一次。如果哪一天有突然的事情,我就再难置身事外。”

    “突发的事?”

    崇吾道:“你以为所有的朝臣都只有一个心、一个眼?都深谙权术?有时候一个迂腐的二杆子突然的哪根筋不对了,发作起来就会引起难以收拾的麻烦。假使治乱之事如高山与深谷那样黑白分明就简单了。浩劫动荡往往由不察秋毫之细,不积忽微之间引发的。”

    景素有感斯言,沉默片刻忽又问:“那么大的事,殿下为什么不让妾回避呢?”

    崇吾道:“你所见到的是不需瞒人的。何况我知道你不会说的。你当初被我泼了一身茶,物议纷纷,你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是的,当时因为一身茶渍墨迹的回到寓所,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传言最盛的便是因为当面顶撞纪良媛而惹怒太子崇吾被训诫一说。虽然众人的焦点在纪良媛的宠爱之盛上,但无疑还是令景素大丢脸面。

    在她们的眼中,景素大约是因为得了太子一点恩宠便胆敢挑战纪良媛盛宠而被当众羞辱的、不自量力的可怜之人。此情此景,当真百口莫辩。也因为这件事,当时东宫的宫人们在寂寞无聊中,私下流传着“良媛所司”的典故,如果哪一日东宫里的哪位姬妾承宠,她们便会说昨日是哪位“良媛所司”了。

    那之前,景素对于太子崇吾偶然夜间的传见总是很谨慎的,也很抗拒。然而自谣言纷起之后,她索性无所顾忌起来。即使她谨言慎行,流言也必然四起,她们只愿意相信她们愿意相信的,也只会散布她们愿意散布的。

    就在景素惊奇于崇吾拒见太子赞善张知行,又坦然等待他交代的事情时,崇吾说:“你不必为那些事烦心,既然留下,那是迟早的事情。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景素怎么会不知道呢,在这个世上,只要你做了事情,做了点与众不同的事情,歪曲事实的流言常常会掩盖真相。崇吾却知道她大概是心里有些抵触的,对于丢了脸面却去衬托了他的宠姬的盛宠。那时她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在他看来,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秦枢也清楚她的委屈,为宫眷授课之后特意在她回去的路上等着她。两个人就那样踏着宁静美好的月光向寓所走去,一路上相伴而行,却并无言语交谈,彼此只觉得十分美好。

    “殿下是为了留下你才这样安排的。”在秦枢的门前,景素到底开了口。

    “嗯,我知道。”

    “他并非薄情寡义之人,看他对已故太子妃的深情就知道。”景素偷眼看着秦枢。

    “已故太子妃?”秦枢挑动眉头,满眼是令人不解的疑惑。

    “对,那天他喝醉了,我扶他进了那间连太子妃也到不了的起居室。”景素道;“见到了端午那天他让你写的那两句诗,还有两首诗,其中一首是‘志清沅女士于归之喜’,想必是他们成婚时写的。”

    “哦,原来如此。”秦枢淡淡的说了一句,身子一晃,便软了下去。

    那之后,秦枢便卧病不起,听照顾她的宫女说,大约是她常常连夜挑灯做事,劳累过度引发的,前来诊脉的医官也说是劳心费力所致。于是太子妃便命她好生将养身体,暂停授课,侍讲一事便由东宫女官暂代了。

    景素想太子崇吾如今并不忙碌,除了比在东宫时更有时间读书习字外,也常去听听女眷们授课。他见了侍讲之人并非秦枢,自然知道秦枢病了的事,她猜崇吾必然要去探病的,然而他并没有去。景素只是觉得他近来更加沉默了,并不同她说起读书以外的事,唯有一次他问起秦枢:“她病的时候你在身边?”

    景素答应着是。

    “她因为什么病的?”

    “太医说是劳心费力所致。”

    “哦,那你常去看看她,她病了无事可做,必然寂寞。”

    景素一边答应着,一边想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呢?彼时年少的景素虽然也曾有过年少朦胧欣赏的男子,却并未真正尝过刻骨相思的滋味,并不懂得“情到深处情转薄”,也不明白何谓“近乡情更怯”。有些人虽然对于世间一切都能够唾手可得,但唯独对于自己最珍视的人或者物,不敢予取予求。

    太子崇吾并非生来就是这样的人,他是入主东宫后才深觉权力所及之处的不自由。他甚至会忘记自己从前是何等的潇洒恣意、快意人生。那时候,无论在京城还是在广陵,他骑马经过的地方,就有无数闺阁女子相望、相慕、相思、相恋。他从不觉得那算什么。

    记得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过桥头,满楼红袖招。

    而他的父亲,当今的天下之主,那时候提起他是满满的骄傲:“吾儿崇吾可惜生在帝王家,为身份所拘,否则得伤天下多少女子的心呀。如此嘉儿,当封广陵,方配得上他这副好皮囊。”

    然而如今,君臣父子,再不复当日单纯的父慈子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