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六)幽闭
    六 幽闭

    景素已经许久不去太子崇吾的书房了。原本定好的她是三日一去“慎余轩”领命,此外太子崇吾也会按照需要随时传见她。但一连几次逢到她该去的日子她都以身体不适告了假。而崇吾也并未在其他时间传召过她。

    是在重阳节后,崇吾赴宫禁与今上、中宫共度佳节回来后,又过了两三日才通传她到书房待命。景素挨了半日走到书房时,崇吾却并不在那里,近侍告诉她先前殿下等她来,却不见她便走了,让她再等等。景素听了深觉最近的荒疏,毕竟是太子,无论做了什么,她也必须做好自己的职分。又暗中思索万一崇吾问起何以晚来该怎么说,此时只能耐下性子等着。

    正等的无聊,门却忽然被大力推开,一阵被开门这个动作带起的风忽的涌来,令景素脊背发凉,她忙转身向门的方向准备行礼,却见来人并不是崇吾,而是纪良媛。门外两个近侍上前阻拦,她也不理,径直走进来,而跟她来的宫女也犹豫着要不要进来,终未敢径入,只在门外张望。纪良媛猛将门关了,见着景素,满怀的怒意中更添了几分轻蔑,连景素见礼也并不理会,只道:“殿下呢?”

    “殿下不在。”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纪良媛挑眉问道。

    “殿下有令,在此候命。”景素边应付着边思索纪良媛此来的目的,见她情形更比往日不同。纪良媛虽然不把众人放在眼里,乖张无状,然而在太子崇吾身边时往往显得安逸娇痴,虽然有些小性子,但并不忤逆。今天看来,此番竟似是恼了崇吾。景素近日虽然深居简出,却也听说中宫赏与东宫内眷的赐物,独独少了纪良媛的。然而就纪良媛的性子看来,蒙此绝大羞辱委屈,不正应在崇吾面前梨花带雨以博得怜惜吗?何以如此呢?

    景素想着,就见纪良媛也不理她,径自去了里面的起居室。景素也不知道该不该跟进去,却听纪良媛在起居室里大笑不已,不由担心,便跟了过去。只见纪良媛站在门扉洞开的起居室前,泪流满面:“清沅!清沅!我早该来瞧瞧的。”

    景素上前道:“良媛请移步书房,等殿下回来再说。”她也不敢说不让进来的话,只想迁延着,等外面近侍禀过崇吾前来处理。

    纪良媛听见说话声,漠然扫了她一眼,又仿佛全然没有瞧见她一样,回转头去,对着满室书画以及墙上和桌屏上的诗,冷笑几声,又泪流不止。正在景素莫名其妙时,却突然伸手去抓墙上的诗,景素大惊,顾不得礼数忙上前阻止,但那幅《志清沅女士于归之喜》已经被撕下了一片。

    就在此时,门被再次推开,王中达与两名近侍拥着崇吾走了进来。

    崇吾看着纪良媛一言不发,纪良媛也呆呆看着崇吾。彼时一室安静,仿佛太古混沌之初,没有春阳秋雨,没有花开木长,没有莺声鸟语,没有风起水涌,甚至没有日出日落、星月移动,世界未分、天地一体,无时、无间、无人、无物、无声、无色、无形、无象,唯有令人窒息的旷古岑寂。

    “你回去吧。”到底还是崇吾打破了这亘古荒凉的沉默。

    “我想说的话还没说呢,如何回去?”纪良媛此时却显得无比平静。

    “那你说吧。”崇吾亦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

    两个人就仿佛话叙家常那样无情无绪、无惊无忧。

    “你把清沅放在这里陪伴你,却把我推向风口浪尖,被千人所指。”

    “我对你也算是予取予求了。”崇吾带着疲倦的笑容,淡淡说道。

    “算是补偿我为她遮风挡雨吗?算是补偿我替她在你的醉眼里承受你的爱怜吗?”纪良媛语气平和但目光中却满是哀伤。

    “我对她不是爱怜。”

    “嗯。她是你倾心爱慕的人,爱怜这俩字的确亵渎了她。我都不配做她的替代品吧。”

    “我没有那样说。”

    纪良媛凄然一笑:“你又何必说。我从来不如她。你知道你常常叫着的‘清蕙’这个名字吗?都是我母亲随着她的名字起的。就连我生的比她好,我外祖母也说不如她清贵。直到遇到殿下,我才被珍宠……谁知道竟也是替她承受。”

    “没有人能替代她,你想多了。”崇吾似乎连敷衍都不愿意了。

    “那我算什么?”

    “什么也不算。”崇吾语声柔和,却令纪良媛战栗不止。

    “殿下,除了她,你对谁都无情。”纪良媛冷笑着,“你样样替她打算好了,而我呢?却被所有人唾弃。你的妻妾恨我妒我;你的母亲中宫以为我狐媚,迷惑你,引你纵酒。但我知道,你那酒不是为我而喝,你为谁纵酒你自己知道,我不过白白担了个虚名。”

    崇吾目光冷漠,一字一顿地说:“你要再敢说下去,我就杀了你。”

    纪良媛面如死灰:“你还是那么爱惜她,护着她。我呢?被人嫉恨,朝不保夕,孤苦无依。如今遭此羞辱,你为我做了什么?”

    “从今日起,你若安分守己,我保你性命。”

    “难得你还想着我,可是这样了无生趣。”

    “把良媛送回去吧。”崇吾温柔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才吩咐近侍。

    纪良媛却甩开过来请她的近侍,近侍看看崇吾,见他没有表示,便退在一边待命。纪良媛满怀恨意,却又无比可怜的说:“如果我把她说出来呢?”

    崇吾逼近她,脸上却是挂着无所谓的笑:“要不你试试看吧。你大概忘了,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身后还有纪氏一族。”

    纪良媛已是恨到极处,竟反而笑了:“这些年你对我宠爱有加,我只道你是谦谦君子,没想到如此狠心。”

    崇吾不再理会她的话,只是轻轻地,从她手里抽出从《志清沅女士于归之喜》那幅字上撕下的一片。重又吩咐近侍:“纪良媛病了,带她去修养吧。别叫她出来丢了身份。”

    王中达会意,向两名近侍挥挥手,意思是将纪良媛架出去。纪良媛却出奇的冷静:“不必了,我自己回去。殿下记得今日说过的话就好。”

    “你放心,纪氏一族的平安嘛。”崇吾有些散漫的说。

    纪良媛便自己向外走去,景素这才松了口气,却听外面咕咚一声,而后便是侍女慌乱的声音:“良媛这是怎么了?”

    景素忙悄悄看向崇吾,却见他只顾凝神去看那撕下的一片纸,满含深情,浑忘了身外事。

    良久她才看见了景素:“你也回去吧。”

    走出书房后的景素,见外面已经抬来了软塌,躺在上面的纪良媛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景素见此,不知为何没来由的心里一酸。原来飞扬跋扈的纪良媛竟有如此苦楚和不为人知的隐衷。她因崇吾的宠爱成了众矢之的,却不过是代人受过,难怪她是这副模样呢,而如今她连这虚幻的宠爱也没有了。纪良媛没有死,只是就此沉寂了。

    王中达走了过来:“看你脸色不大好的样子,是不是身体还没好?要下雨了,我找个人送你回去。”

    景素摇了摇头,轻声问道:“王常侍,你是自小侍奉殿下的人吧。”

    王中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你告诉我清沅是谁。”

    王中达叹了一口气:“景女史,你要想知道就自己去问殿下吧。”

    景素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再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