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十)掬月
    十 掬月

    当崇吾悄然进来时,景素正在她的寓所里一笔一画、极用心地写着字。听到有人来,景素并不抬头,一边如前那般写着字,一边随口说道:“书单就在抽屉里,自己拿吧。”

    崇吾愣了一下,便去拉开了抽屉,见最上面是个书单,拿在手里一看便知这是他最近读书时需要查阅的书目,密密麻麻,好几大页。

    “今天太晚了,书库已经下钥了,明天赶早去拿,别睡懒觉了。这三两日殿下就要用,晚了来不及,可千万拜托,不要又忘了。”景素犹以为是来帮她取书的见习小女史,絮絮叨叨地吩咐着,这些见习小女史不过十岁左右,还是小孩子,常常睡不醒,又惯会丢三落四,常让她不省心。她见说了半天话也无人答应,觉得奇怪,就回过头来一看,这一看不由吓了个魂飞魄散,慌忙丢下笔,起身拜迎,却被崇吾一手扶住了。

    景素面上做烧,红及耳根,不敢看崇吾含着笑意的眼睛,宛转低眉,语不成句:“不知殿下驾临,冒犯殿下……”

    见她面泛潮红,侧目垂首,比平日一本正经时倒可亲可爱,崇吾便用手指点住她的唇,不令她再说。

    景素见他身体靠近、动作亲昵,稍稍向后挪了挪,道:“殿下怎么来了,这于礼不合,该叫他们传见的。”

    崇吾由着她絮絮不已,也不理会她,走到桌前,就着灯光去看纸上刚写下的字,墨迹犹湿:

    景公饮酒,七日七夜不止。弦章谏曰:"君饮酒七日七夜,章愿君废酒也。不然,章赐死。"晏子入见,公曰:"章谏吾曰:'愿君之废酒也。不然,章赐死。'如是而听之,则臣为制也;不听,又爱其死。"晏子曰:"幸矣,章遇君也!令章遇桀、纣者,章死久矣。"于是公遂废酒。

    ……

    景公饮酒,移于晏子家,前驱报闾曰 :“君至”。晏子被元,端立于门曰:“诸侯得微有故乎?国家得微有故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声,愿与夫子乐之。”晏子对曰:“夫布荐席,陈簠簋者有人,臣不敢与焉。”

    公曰:“移于司马穰苴之家。”前驱报闾曰:“君至”。司马穰苴介胄操戟立于门曰:“诸侯得微有兵乎?大臣得微有叛者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声,愿与夫子乐之。”对曰:“夫布荐席,陈簠簋者有人,臣不敢与焉。”

    公曰:“移于梁丘据之家。”前驱报闾曰:“君至”。梁丘据左操瑟,右挈竽,行歌而至。公曰:“乐哉!今夕吾饮酒也。微彼二子者,何以治吾国!微此一臣者,何以乐吾身!”贤圣之君皆有益友,无偷乐之臣。景公弗能及,故两用之,仅得不亡。

    “这是写给我看的?”崇吾诧异的问。

    景素见问,正中下怀,细细道来:“琼浆凤醴、杜康佳酿,本来是君子愉悦身心、舒纵情性之佳品,然而小酌怡情,饮醉误事。且殿下为国之储君,‘十目所视,十手所指’,那些谕德、赞善们也要来喋喋不休的,何况修身治国,‘富润屋,德润身’,君子本当‘慎独’。 妾一介宫人,微如草芥,本不该置喙,然既侍奉左右,不忍殿下饮酒伤身。”

    崇吾不觉笑了,他只觉得景素是个惯会给别人讲大道理的女子:“你怎么看齐景公?”

    景素写这个,意图很简单,不过想找个机会呈给崇吾看了,只为劝谏饮酒一事,别的并未深想,如今见问只得略一思忖,说道:“单就这件事来说,齐景公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

    “饮酒还明君?”崇吾带着玩笑的口吻。

    景素从容道:“人皆有欲,生而之性。愚人陷于欲,被蒙蔽视听;而君子仁人则可不因所欲而混淆是非。景宫公不因弦章抗颜直谏而杀之,乃宽仁君子;终因晏子婉谏而废酒,有道之君子也;后另有具文录景公曾移于晏子、司马穰苴住所,欲同饮同乐而被止,而移之梁之家则与梁丘据操瑟行歌同乐,景公则以两用治国之臣与乐身之臣得无败,虽青史谓之‘仅得不亡’,然妾以为亦可谓知机识人之君子。”

    崇吾直瞧着她的眼睛,叹了口气:“早知道你和那些夫子学究们一个声口,我说什么也不让你近身。”

    景素知道他不是真心恼她,是带着玩笑的,但仍有些委屈:“殿下,妾说错了吗?”

    崇吾觉得倒是这点小儿女的情态还怜人:“你没和那些‘老少酸儒’们一样把齐景公归为无道、无节制的昏主就已是‘知趣之贤臣’了。”

    “老少酸儒?”景素极力忍着笑问。

    崇吾见她这样真性情偶尔流露的样子比讲皇皇大道时顺眼多了:“嗯,我和几个近侍、伴读他们背地里谈起我那几个师傅和赞善、谕德们就称他们为儒老、儒少、老夫子、少夫子,有时也不客气的叫做‘老少酸儒’。”

    景素忍俊不禁,乐不可支,崇吾静静的看着景素的如花笑脸,此时少女的率性便一览无余了,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未满双十的女孩,平日里压抑的狠了,总是很谨慎很老成的样子,崇吾不由想起秦枢来,对眼前的景素多了几分心疼。

    不过片刻,景素止了笑,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不知所措起来。崇吾却忽然拉起她的手向门外大步走出。景素不明所以,又挣脱不得,只得脚不沾地的小碎步跑着跟上去。门外守着的侍从见了也忙手脚麻利的追上去,就那么不远不近的跟着,之后出了女史寓所的院子,很快更远处的戍卫也悄悄跟了来。

    景素来不及看周围的情况,但也可以想见,此时多数女史都已经当值回来了,如果有人恰好开了门窗的话,一定会看见的,明天不知道会有什么流言物议。但愿如今天冷了,她们怕冷就门窗紧闭吧。但这恐怕也于事无补,毕竟太子的人在她门前晃悠了那么久,想不引人注目都难。然而后来,景素连这些想法都来不及生出,眼前渐渐空旷,崇吾竟拉着她飞跑起来。

    只见月亮从东山上升起来了,似圆非圆、模糊一团地从她眼前飞快闪过,亭台楼阁早已被远远甩在身后。而荒芜的秋草在她脚下纷披而过,露水打在她的裙角上,湿漉漉的浸过衣料,小腿上冰凉一片。那些或明亮或暧昧的灯火被留在身后那一片沉默的宫殿上空。

    当他们终于在一座高楼前停下来时,景素见此地并无灯火,漆黑一片,远远跟着的侍从在朦胧未明的月光下影影绰绰跟来。景素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侍从们的影子也在暮夜之中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崇吾自小习于骑射,体力极好,此时面不改色,稳稳地仰望起面前高楼,而更远处的戍卫们也仍从容远立。

    “这是掬月楼。”崇吾待景素慢慢气定,才将这楼指给她看。

    “掬月楼?”景素仰起脸来,望着沉沉暮夜阴影中高高兀立的庞然大物。

    “先帝曾于此楼抱我于膝上,带我登高望远,给我指点远山下的‘太清猎苑’。”

    夜幕中景素看不到崇吾的目光,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那一片不胜追忆思慕之情。先帝是崇吾祖父,国朝第二代君主太宗武皇帝,十九岁起随太祖打天下,戴一鹰隼面具临阵杀敌,英勇无匹、威震海内。民间往往神化了这位太宗武皇帝,称其为“鹰面武德皇帝”,武帝曾将他亲自鞠育膝下,极宠爱这个睿智过人、相貌不凡的嫡次孙。

    “先帝酷爱打猎骑射,直至生命的最后。你知道吗?先帝五十多岁了还犹似盛年,他仿佛没有慢慢衰老,而是到了那一刻,猛然间就崩逝了。我自小追随他,虽然年幼,但六岁先帝就教我骑马,他也命人做了小弓箭给我用,所有骑射都是他亲手教导。”崇吾说着忽而笑了,“当然先帝也因为酷爱田猎被言官们围攻过。”

    “先帝那样的圣明君主必然从谏如流。”景素忙凑上一句。

    尽管身处夜幕包裹中,景素仍然能感觉到崇吾眼中的鄙夷与讥诮:“先帝根本就不理他们,任由他们喋喋不休。”

    景素大为诧异:“那样……可以吗?”

    崇吾朗声笑道:“别人或者不可以,但先帝却可以。先帝十九岁随太祖高皇帝起兵伐无道,屡立奇功。自践位以来,开疆拓土,克北狄、收南蛮,四夷宾服,海内清明,知人善任、天下为治。小小田猎、汹汹言官,岂足为惧。”

    景素经他一说,也不由想见先帝的文治武功,悠然神往:“先帝的确是千古一帝,青史之中必不因田猎小事而掩日月光辉。”

    崇吾用颇为不屑的语气说:“可见那些臣子们眼中圣德有亏的小事,于真正的圣主是无妨的。”

    景素听此,不觉心虚,不好意思的说:“殿下是在说妾吗?”

    崇吾的目光带着点别样的意味,飘向朦胧月色中景素柔和的脸:“你是怕我饮酒——伤心吧。”

    景素垂头不语,她知道崇吾是个凡事有节制的人,每次饮酒过度实在不过是因为对秦枢爱而不得,劳心伤神所致。

    崇吾拉着景素的双手,半日才道:“你对我的情义,我都知道。”

    景素心里觉得有点欣慰,有点欢愉,又有点难过,却也有点羞怕,忙忙的掩饰着:“东宫之中,所有女子俱当以殿下为主,这原是分内的事。”

    “我知道。”崇吾温柔的说:“但他们都不如你懂进退、知趣味。”

    月亮渐渐升高了,清光乍现,照见景素容色怡人、目光含情,崇吾瞧了她半天,才叹息一声,转身望了望夜空,说:“走吧。”

    景素也不知他要去哪里,就那样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去哪,她也去哪。此时一个近侍却匆匆跟上来,崇吾听见脚步声,并不回头,只道:“你们不必跟着。”

    “是。”那侍从道:“但是上面风大,殿下且披上件斗篷。”

    崇吾转过身来,却一眼看见景素只穿着室内家常的单薄衫裙。出来的急,连件衣服也没有加,便拿了斗篷欲往她身上加,景素退缩着正要劝止,却听那侍从又道:“景女史穿的单薄,臣也自作主张叫他们拿了一件。”

    崇吾点点头,由着近侍为他披上,又等着景素也系好了那件藕色斗篷,虽然因为服制所限,上面并无纹饰,但料子却是上好的,在月光下流光溢彩,倒衬的景素一向娟然素净的容色平添了几分娇美,崇吾走上前去拉着景素的手,便踏上台阶逐级上去。侍从们便在楼下分散着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