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下(十一)鸡鸣
    十一 鸡鸣

    很久以后,王中达再次向她说起这件事时,大约是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深深灯光中,他没直接提这件事,却向她提起了秦枢的往事。

    “你一定不知道当年秦掌籍差点死了。”

    “什么时候?”景素虽然知道秦枢并没有真的死了,心却依然狠狠一纠。

    “抄家之后,她被下狱。”王忠达的语气显得默然而又悲悯:“我冒死去见她,她让我交给殿下一封信。回去后拆开看了才知道是绝笔信。殿下疯了似的要去救她,被我们几个死死拖住。殿下以为她死了,几天不吃不喝,一心求死。那时候殿下还年轻,有些……意气用事。后来我打听到秦掌籍没死成。她原本是趁夜用碎碗碴割了手腕的,阴错阳差却被关在一起的婢女发现了,捡回一条命。我上下打点疏通,不顾性命又去见了她,请她不要轻生。又把殿下为她求死的事情也说了。秦掌籍是好女子,将血衣交给我,说‘血衣为证,秦枢再不言死。但如若不幸而死,请你将血衣转交殿下,托我遗志。告诉殿下,各自珍重,倘他日有一线之机,复我秦氏青史之名’。我回来将话说了,却将血衣藏起,怕殿下看了受不来,没让殿下知道。从那以后殿下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能隐忍不发,心计深远起来。但是从此不似从前洒脱谈笑了。”

    景素恍惚想起当初在兰堂的时候,也就是在雪夜灯下见到太子崇吾肩舆的那一次,秦枢手臂上的那道狰狞的旧伤,想必就是当初割腕留下的。

    “他对我们这些人极好,我们这些人原是为世所弃的,殿下却赐予我们产业,周济我们家人。我们犯了小过小错从不计较。只有一条,视为铁律,谁若犯了,绝不容情。那一次,就是殿下要赶我走的那一次,那个叫小方的内侍就犯了这一条,自然留不得了。便是那几个小宫女……”

    王中达到此便不再往下深说,而是转了话题:“孝王这事,你心里怨恨殿下,可是你如果见了曾经的秦枢,便不会怪殿下狠心。殿下如今维护你的心,一如当初维护秦枢的心。秦枢,是我见过的天下最美好的女子,后来被收押之时也唯独我去见了。‘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我曾以为秦枢就应该清净洁白如玉,半点尘埃也不沾。可是……权力之争,不止杀人,还要诛心,各方争执不下,竟将她们关了近一年才发落。只有我知道像她那样骄傲的人是怎样为了殿下忍过来的。至于后来的秦掌籍,那是另外一个人了。”

    “所以,当初小方的事情,都是我不好,用错了人,陷殿下于不义。没等殿下发话,我抢先一步亲自结果了他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你们来东宫后,殿下几次三番悄悄地找过秦枢。但是她自知罪臣之后的身份,又怕因过于情深而成为殿下的掣肘,坚辞不受。殿下哪里舍得放手?我到这时候才把当年的血衣拿出来,殿下看了,就死了心。这才谋划送她出宫。”

    王中达说完瞧着景素:“当初你虽然帮了我,我感激你,可我却深知我们这些人身不由己,不敢对你有什么回报。但是你对殿下一片诚挚,我便从此信了你,若有驱驰,万死不辞。”

    这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至少是在后来孝王那件事之后了。景素记得当时还问了秦枢的归处。

    王中达便笑着说:“苏子墨别说见了书信,就是不见书信也必然会去见她,后来便不知了。”

    听王中达这样说,再加上从前崇吾口中流露出的意思,景素便确知苏子墨大约从前就对秦枢有意。但她总愿意相信,秦枢的心里只会永远记得那春风十里、放旷洒脱的广陵王。

    崇吾愤怒之后的那一夜,孤零零的长兴宫禁不住四野的寒风肆虐,北风嘶吼呜咽,将干枯的树枝折断的脆响,惊得景素难以入眠。她既稀奇于自己今日敢于那样顶撞盛怒的崇吾,也惊叹于自己竟对这无尽孤夜中的长风恐惧不已,时而胆大妄为,时而胆小害怕,这何其矛盾。当她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着时,却忽闻床边火盆拨动的细碎声音,先是惊醒了,随即明白这是此前崇吾以侍疾为由指派来照顾她起居的宫人。按道理,作为女史她是不能有单独的宫人侍奉的,可是崇吾吩咐的,谁又能说什么。只是这宫人虽为她做些杂事,但只怕崇吾为避嫌,亦不令她晚间住在这里,想必那沉默寡言的宫人见她回来时神情不好,便惦记着来照应一下,便含含糊糊地说:“这样冷天,你走来要伤风的,以后不用过来了。”

    那人听了也不做声,却走到床边,半日说了一句:“没睡?”

    景素一听那声音,睡意全无,惊坐起来:“殿下怎么来了?他们也不拦着?”一边说一边摸了下崇吾的手,果然冰凉,斗篷上也寒意袭人。

    崇吾见她只着寝衣,长发披肩,脸上睡意朦胧,全然不是白日那义正辞严的模样,心下一阵怜惜,说道:“他们都不知道,我自己悄悄出来走走,就走到你这里来了。”

    景素怎么会不知道,如此风高天寒,他绝不是出来走走就走到这里的,他是特意来的。她不由情动于心,便顾不得礼数,帮她解了斗篷搭起来,便让他到床上,用被子盖好:“殿下这是何苦来的?要是伤风了怎么办?总是做这样让人担心的事情。”

    崇吾也将她拉入被内,两人并肩而眠,思量半日才道:“你还是这样喋喋不休,像个管家婆似的要可爱的多。”

    “比讲大道理好?”景素一听就知道是指白天讲大道理的事情。

    “嗯,比讲大道理好。”

    两个人声音细细说话,都觉得平和安静,仿佛他们是一对尘世中最平凡的男女,共同在塞风呼啸的冬日里取暖夜话。

    “那我以后不讲大道理了。”

    “嗯,算了吧,本性难移。”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改不了讲大道理的毛病啊。”

    崇吾似乎被难住了,不过很快他就想出了办法:“那我就试着找找你讲大道理的可爱之处吧。”

    景素怔忡半日,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未来天子,从来都是别人随着他的意,哪有他迁就别人的。她这样想着,忽然就不可抑制的扑到崇吾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啊?明天就是侍讲之期。也许她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不想去了……”

    崇吾轻拍着她的背:“好,不去。你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景素就这样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场,与外面的风声相和着,直到哭的累了,才渐渐收了泪。崇吾就拿出她床头的手帕擦着她的眼泪鼻涕,只见枕上都湿了,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在他面前哭成这个样子,就连任性妄为的纪清蕙也没有这样过。她们的哭都是顾忌体面、端庄婉转的。可是这个在人前最谨慎的景素却在他面前哭的什么都不顾。

    “殿下,明天她们见我眼睛肿了怎么办?”景素忽然问。

    崇吾便笑了:“不是哭着喊着说不去的吗?”

    景素坐起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理了理一头散发:“我得去。若是明日不去,我这辈子都见不得人了。我本是殿下的人,随行侍奉殿下左右有什么错?”

    不过崇吾究竟不能不管她,就说:“那明天我也去吧。”

    景素感激的看了看他,却拒绝了:“殿下哪天去都可以,唯独明日不可。”

    崇吾不由转过脸来瞧她,眼睛里充满疑惑。

    “殿下若去了,我就露了怯。”

    崇吾大笑起来:“阿素啊,我当初是小看你了。把你留在身边原是因为你进退有礼,谦和谨慎。从不知你竟是个勇士。”

    景素重新躺下,哭了一场心情竟然如此通透舒服、平和敞亮。他们二人静静地躺着听那骇人的风声,竟有种琴瑟静好的感觉。

    许久,景素才开了口:“殿下可知道,我虽然怕面对众人,但总能克服。只有一样,是我最怕的,如果那件事发生了,我就毫无办法了。”

    “那么你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

    景素摇了摇头:“我就怕殿下不理我,不能见到殿下。那我可怎么请殿下帮忙呢?”

    崇吾笑了笑,却并不理会她这个问题,只拉住她的手,兴致勃勃地说:“我想起了几句诗来。”

    “我也刚好想起几句来。”

    “是我先想到的。”

    “那你先说。”

    “还是你先说。”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灿。”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宜言饮酒,与子宜之。”

    “可是,殿下,没有‘明星’,倒有狂风,怎么办?”

    “狂风隐熠、心有明河,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