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二)春宴
    二 春宴

    正是春雨之夜,孝王同几位公主皆来赴东宫家宴。原本是宫禁酉正关门,东宫稍稍延后一点,为怕太子参政从宫中归来晚了,但也不超过戌时。因有家宴,是以今日东宫预先留了个侧门,此时虽锁着,但宴会之后自然会悄悄开了,待来客去后才最终落锁,只为家宴能够畅快。此次家宴一为贺崇吾回京,二为孝王十日后返回镇北大营,算是送行。只是此去,孝王崇实除了督军外,还有了军中实职。尽管言官反对,也没能阻止今上任命孝王为“镇北大营副指挥使”。

    既是家宴,也男女不同席,但却并未隔帘,只是临华殿原本就是一个大厅加了雕花镂空门框,分成大小两个厅,其实中间是敞开的。两两相望,人影清晰,并无真正的隔断。崇吾和孝王在东厅自成一席,只有两个驸马都尉作陪。驸马都尉并非实职,只是作为公主丈夫的一个待遇上的虚职、称号,实则无益仕宦,因此两个驸马不过来应个景。再加上东厅本是正厅,比西厅大得多,于是东边厅上便显得冷清了。

    太子妃带着孝王妃、诸公主在西面厅里,灯光隐隐,衣衫环佩,笑谈风声。太子妃平素和气,和几位公主一向交好,除了孝王妃显得拘束外,几位公主,尤其是年龄小的几位公主早就笑闹成一团了。

    孝王先与孝王妃为太子夫妇敬酒,一祝身体康健,再祝夫妻和合,三祝福寿绵长。太子妃便从内遣亲近女官出来答谢孝王,那女官转述太子妃回谢之词,又述太子妃祝语:“太子妃亦愿小郎身体康健、福禄双全,夫妻和嘉,儿孙满堂。另外此去关山万里,风露相侵,愿小郎善加珍重,莫忘陛下与中宫君亲慈念。”

    孝王躬身听了,答道:“臣感铭太子妃懿德,鄙薄之身,如沐春风。不敢忘太子妃教诲,惟竭尽驽钝,以报君父朝廷。”说着满饮一杯,以示答谢。

    此后公主与驸马等人也皆贺了太子太子妃并为孝王送行祝语。如此繁文缛节之后,女眷便有射覆、酒令、藏钩等酒席之戏,不胜热闹喧哗。崇吾等人也都忘了饮酒,都隔席笑看她们的热闹。

    “这该孝王妃输了,孝王妃罚酒。”众公主笑闹起哄:“要不要让孝王进来代酒呀?”

    孝王便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我们那一位实在木讷,玩都不会的。”

    “那是孝王妃家教修养好,不比我们那几位,一闹起来哪还有什么规矩。”崇吾笑着说。

    “罢了罢了,没你们那么央及人的。”靖乡公主又笑又恼的声音传来:“孝王妃缓缓。”

    “我说吧,怎么样?”崇吾笑着看了看孝王,又看了看两位驸马。两位驸马本来就是充数的,也不多话,但只唯唯。

    孝王却兴致极好,也不怕调侃自己王妃:“那也算是什么家教修养!要说修养气度最好的,没有人能及得上太子妃。”

    “太子妃倒还好,咱们那几位公主也还和她亲近,只是身体弱,平日里就不愿意集会玩笑的。”

    孝王皱了皱眉头:“臣亦颇闻太子妃身体违和多年。倒认得几个乡野郎中,想不自量力推荐给太子妃。那些太医院的医正、医官们虽然医术高明,毕竟固守京城,所见有限。有些乡野郎中走街串巷的,一些疑难杂症倒是见得多。”

    崇吾知道他口中的乡野郎中,必然是隐在民间的名医,只是太子妃当日以风寒虚弱,兼致小产,只怕年久日深调养不好了,但不好拂了孝王好意,便道:“也好,就叫来试试吧。”

    正说着却又闻得里面要联诗,太子妃第一个推辞说:“我给你们裁定输赢,做个监场。”

    孝王妃也忙道:“对于诗,我不大懂,我帮着太子妃给你们点数吧。”

    几个公主又闹着说不行,说太子妃和孝王妃只能一人监场。还是年长的靖乡公主出来劝和,最后几位公主才算了。

    崇吾便笑着向两位驸马道:“顶数你们两个的永宁、定川闹得凶,平时在家也如此喧闹吗?”

    两位驸马哪敢乱说话,笑道:“哪里,平时在家倒极安静,今日想是兴致高。”

    身为驸马,身份尴尬,又不好夸自己妻子好,又不敢当着太子和孝王面说人家姐妹不好,实在难以两全,只过了一会两个人便借故说是去赏花走开了。

    孝王便道:“太子殿下还别说,咱们这几个姐姐妹妹,因中宫极重视课业,在文章上自是不输的。见惯了她们,再见其他的女子,倒不觉得如何特殊的了。”

    崇吾见别人都不在,就打趣孝王:“我不像孝王那么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没什么发言权,孝王说是,那就是了。”

    孝王亦笑着迎向崇吾:“殿下取笑的人无地自容,谁不知道殿下,一般不出手,出手就是不凡。当年那个纪良媛,那容貌就无人出其右。”

    崇吾亦语声极其平静:“过往之人,何必再提。”

    孝王却兴致勃勃地笑话起崇吾来:“人都说臣薄幸,臣看殿下亦如此。那么个仙人,到手了,也能丢开手?”

    崇吾亦是玩笑口吻:“倒可惜了那花容月貌了。娘家人不争气,白拖累了她。”

    孝王听了,不动声色:“还是殿下深明大义,对宠姬的娘家人也不袒护,若是臣可做不到。”

    崇吾道:“那我这做兄长的还是劝劝你,除了你我身为陛下之子,本要兄弟相亲和睦,共守社稷。至于别的,都是外人,守本分便好,若不守本分,有什么可惜的。九弟不要在意那些人了。”

    孝王听的明白,知道自己撺掇纪良媛娘家的事他早知道了,也知道崇吾看似是在回答他关于对宠姬娘家不袒护的话,其实是在话里暗示他,兄弟相亲,自然不会为了外人妨害兄弟之情。但最后那句他也听出来了,显是提醒他 不要在纪良媛娘家那里有所用心了,于是便哈哈一笑:“殿下不愧是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自有储君的胸襟气度,臣不胜钦佩向往之至。”

    此时便听西厅里永泰公主和定川公主争论起来:“明明是我联了五句,你才四句,你怎么比我多了?”

    那一个也不服:“你明明三句好吧。”

    然后几个人掰扯着算了大半天也弄不清楚。太子妃体弱,能来相陪已是勉强,哪有精神断案;孝王妃在诗词上也不大通,老早就走神了;几位公主只顾抢着联句,一片混乱中,哪有闲心计数谁有几句。

    此时见两位公主不可开交,孝王妃便向太子妃提议:“听说东宫里有两个中宫遣来的女官极好,过目成诵,不如请来帮她们点数吧。”

    太子妃一听便道:“是呀,不过一个已经放出宫了,倒是还剩一个。冯尚宫,请景女史过来吧。”

    这边孝王却又说起对孝王妃的不满意。

    “都说书香世家之后如何如何,可殿下看看,我们那个虽是书香之后,只读过几本《列女传》《女戒》《女则》什么的,全没一点趣味。”孝王脸上挂着笑,眼神却满是不屑。

    崇吾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女子品行第一,文采只可锦上添花。孝王妃贤惠,你该知足才是。我作兄长的早该说你了,不要左一个右一个冷落了她,你如今都加冠了,当以夫妇人伦为本。别的你那些明里暗里的内宠、红颜的,调剂调剂就算了,宠妾灭妻的事绝不可。”

    孝王便笑了:“殿下还好意思说臣呢。太子妃难道不是要德有德、要才有才,还画得一手好画,殿下不也干了好几年宠妾灭妻的事吗?”

    崇吾道:“得了,怎么太子妃到你嘴里就十全十美起来。也罢了,你小时候没少淘她吧,现在来报答她了?敢情你今天来是为了给太子妃抱不平来了?”

    孝王便端起酒杯来,涎皮涎脸的赔罪:“臣岂敢来为太子的家事抱不平?不过太子妃的确是女中之翘楚,臣不过替殿下可惜罢了。”

    崇吾便道:“得,管好你自己吧。”

    二人正说笑间,忽见一女子从后面进来,先上前来行礼。

    崇吾一看竟是景素,这才想起来刚才孝王妃向太子妃提议要她过来点数监场的事,便道:“快过去吧,她们都等着呢。”

    崇吾便瞧着景素由太子妃身边女官引导着走入西边厅中。

    孝王却在灯下影里吃吃笑起来:“臣就说殿下出手不凡吧,这女子从何得来?是殿下哪一位宠姬呀?哪家的淑女?”

    崇吾见他明明听见是个女史,何况也见她穿着女官制服,还这样明知故问,便轻描淡写地说:“不是什么宠姬,一个女史罢了,中宫遣来的。”

    “中宫遣来的,也没说是让跑到太清猎苑去侍奉殿下到了马背上吧。”

    崇吾一听便知道那日太清猎苑中,虽然景素穿着内侍的服饰,此时虽然改易女装,仍被孝王一眼认出,便已是十分不快,就不愿再多说:“既然知道是我的人,就别打听了。”

    孝王一见这态度便知道崇吾对这个女史与众不同,便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殿下的人,臣自然不敢打听什么,只是奇怪,她一个开国名将郭超的嫡系后人,如何甘愿以如此卑微的身份侍奉殿下?”

    灯光幽暗,崇吾目光寒滞,沉声道:“你说什么?”

    女眷那边此时逸兴未艾,有两位公主又记差了,却听景素将刚才二人联句一一背出,点好了数,二人才心服口服。

    这边孝王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臣不敢隐瞒,那天在太清猎苑,因为是内侍装束,臣还拿不准。今日换了女装,便确定无疑了。臣无他意,原本一个女子无所谓,就怕于殿下有碍。不知殿下可知道她操琴技艺不凡,殿下也可问问她还记不记得她曾有一只蝶恋花的三挺珠钗,还有……”

    崇吾听着便挥挥手令他停下来:“九弟只怕记错了吧,这个女子我查的清清楚楚,乃汉州教书先生景周之女,这景周本也是当地富室之子,可惜不事生产,结交些无赖之子,早把家败光了。后来景周死了,遗下这女儿无依无靠,因为治平十九年的汉州兵变,无人保护,辗转籍入掖庭宫。她倒是会操琴,可惜称不上技艺不凡,听说是跟着她姑父学的,她姑父倒是开国破虏将军之后。”

    孝王一脸恍然的说:“原来如此,那是臣误会了。”

    说着又亲手倒了酒赔罪,他就那样一边仰头饮酒,一边从酒杯边沿看着幽暗虚浮的灯光下,浑似无事的崇吾,也正向他举杯,说着些兄弟情深、相互祝贺的话。他便不由地佩服起这位兄长的城府之深,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啊。非但不改色,还谈笑自如,这真是绝好的帝王之才。

    可是孝王了解崇吾,在这一方面,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样,虽然崇吾在他面前那样自然地掩饰了那个女史的出身,但一定会猜疑他和那女子定然有不寻常的关系。当然,他看崇吾与那女子的情形,便知二人早有肌肤之亲,那女子的清白崇吾肯定不会怀疑,但是难免以后看见就膈应吧——曾经和自己的兄弟相识,而自己的兄弟不但听过她操琴还知道她珍爱的首饰……

    其实孝王对这位兄长是比较亲近的,毕竟他从襁褓中便由中宫抚养,中宫端严守礼,对孝王亦尽职尽责。因为感激中宫,也便敬重这位兄长。都说孝王疏狂,但在这位兄长面前,已算是老实的了。他常觉得他们曾是一类人,结果当日放旷通达的崇吾已是如今深不可测的储君,天家儿女,向来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