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天八百变
    如果连续做十天临时工,就能交清了物业费,曾可可在心里盘算着。

    十天,再苦再累也就坚持十天,她在心里暗自下定了决心。

    “操!”劳务开着车看了一眼手机信息,小声地骂了一句,“一天八百变。”然后大声嚷了一句,“明天超过四十八岁的不要来了啊,刚接到通知,四十八岁以上的不要。”

    超过四十八岁就不要了?!

    “超过四十八岁的就别来了,查出来了会清退,清退没有工资的啊,我得提前跟你们说清楚。”

    “真是说变就变。”有人说了一句,“今天五十,明天四十八,后天四十五,一天一变。”

    劳务又重复了一遍,“我也没辙,人家领导刚说的,我巴不得大家都能来,我的人越多,不就更好吗!”

    “就是啊,你的人多你就提成多,一个人提十块钱,一百个人你一天躺家里就赚一千。”

    “一个不止十块吧。”

    “哪有一百个人,最多的时候也就七八十个。”

    “那你一天也赚七、八百,一个月两、三万。”

    “大姐,哪能天天有活啊,咱这小时工不就是干一天算一天嘛,所以我劝你们,有活干的时候就天天来,这活说没就没了,今天有明天说不定就没了,能嫌一天钱是一天钱是不?还有年龄也卡着呢,年纪越大越不好找活,过了五十岁很多厂子就不要了。”年纪轻轻的劳务说得语重心长。

    “知道了。

    ……

    车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嗡嗡声:

    “来不了就不来。”

    “不来就不来,二百块钱把命都卖到这了。”

    “就是,起早贪黑的,两眼不见太阳。”

    ……

    “年纪大了,干个临时工都干不了了。”佟丽云骂了句粗话,朝曾可可看过来,“你明天还来呗?”

    “看看再说。”曾可可埋着头给物业发信息。

    “能来就来吧,能赚点就赚点,过了五十就不好找事做了。”

    “能来的都来啊,”劳务发话了,“这一拔活也就能干三、五天了,能来的都坚持几天。”

    “来吧来吧,一天两百块,能赚一天是一天。”佟丽云推了推曾可可,“想来的还来不了呢。”

    曾可可想起今天那对狗男女的嘴脸,再看看身边这一张张老气横秋的像被岁月无情毒打过的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能来的赶紧报名,明天还是老地方,时间点。”

    曾可可打开群聊天记录看了一眼里面的二维码,点开链接加了进去。

    刚加进去,劳务又说话了。

    “今天来的人本来就超了,上午清退了十几个,还有,明天工资少十块钱,一百九了,提前跟你们说一声啊,别明天发工资的时候又说少了十块。”

    干一样的活,花一样的时间,少十块钱工资。

    车上又是一片嗡嗡声。

    “工资怎么又降了,不一直是两百吗?”有人问。

    “第一天的时候还两百二呢。”

    “就是,这也降得太快了,一天降十块,”有人附和,“才几天就降了三十块钱,太不合算了。”

    “招不到人的时候工资就高,去年春节我们最高的时候招过两百五、六一天的,还招不满人。现在人多了工价自然就降了,也卡年龄了,”劳务腾出手来点了根烟,“干过小时工的都知道,想去就去,就这个价,能去的抓紧报名。”

    “一天少十块,十天就是一百块,半天活又白干了!”有人唉声叹气地算细帐。

    曾可可在跟物业的人说物业费的事,为了两千块钱的物业费,这两个月她已经把能想到的借口都找遍了,她知道没有理由不交物业费,可她真的没钱了,两千块钱现在对她来说都好像是个天文数字了!好说歹说,物业的人说可以帮她再向公司申请推迟半个月缴纳物业费,曾可可客套的说了句“谢谢”暗自松了一口气。

    “明天还来吗?”佟丽云又塞了块饼干过来,“吃点吧,我都饿了,幸亏出门的时候带了点东西在包里。”

    真饿了,中午食堂的盒饭太难吃,她吃了两口就没吃了,“我已经报名了。”

    “明天少十块钱,一百九。”

    “我知道。”

    “少十块钱你还来?”

    “无所谓。”曾可可嘴里这么说,心里其实是在意的,十块钱可以买一斤肉了。但在意又能怎么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剐了。

    “那你来吧,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能赚一点是一点。”佟丽云叹了口气,“本来还想着干到年底赚点过年的钱,人家还不要了,人老了就是招人嫌弃。”

    “要是不怕查出来你就来嘛。”劳务扭过头来看了佟丽云一眼,“他们也不会一个一个的查,就是看着谁不顺眼,或者是看着很明显的超年龄了,才会去查的。”

    “那你看我像超过四十八了吗?”

    “看得出来,大姐有五十几了吧。”劳务直截了当地说,“反正你只能碰运气。”

    “我哪有五十几,刚满五十,”佟丽云指着曾可可,“我看着比她大?”

    劳务朝曾可可看来,“她看着可不大,有四十岁了吗?”

    “她也快五十了。”佟丽云气乎乎的说,“就比我小两岁。”

    “她肯定不会查她,根本看不出来。”劳务笑,“不过就是看着不像来这干这苦力活的人。”

    “就是嘛,我比她能干多了。”佟丽云笑嘻嘻地说,“她哪像干活的人啊?”

    曾可可冲佟丽云翻了个白眼,“我哪就不像干活的人了?”

    “哪都不像,看看你的手,”佟丽云抓过曾可可的手,伸出自己的手,“你看看我的手,谁像能干活的?”

    曾可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这个你还别说,这个姐姐挺能干的,”曾可可能才发现今天坐在自己旁边的胖女人这会儿就坐在自己身后,“今天我们那条线上清早了好几个人,我们俩都没被清走,很不容易了。”

    “是吗?那我幸亏没在你们那条线上,不然我也要被清走了。其实这个厂子的活还能干,要不明天我去碰碰运气?咱们明天还一块去?”佟丽云朝曾可可看过来,“我也报名,万一查到了我坐车回来不就行了。”

    “想报就报,抓紧啊,一会人就够了。”劳务应了一声。

    佟丽云进了群,“先报上名再说吧,说不定明天早晨还起不来呢,起不来就不去了。”

    紧跟着佟丽云又有几个人进了群,一会劳务就说人数够了。

    佟丽云往曾可可身边靠了靠,“别的地方也有活,要是去别的地方干你去不?”

    “别的地方是干什么的?”曾可可有些好奇。

    “一般都是手上的活,小时工干的活,哪里都差不多,卖苦力。我把你拉麻子姐群里去吧,她那里也经常有活,有时候工资还挺高的。”

    曾可可还没有想好,佟丽云邀请加入群聊的信息已经发过来了。进了群一看,人还真不少,五百人的群没差几个就满员了,“谢谢你,佟姐,我进群了。”

    “这有什么好谢的,想干活有的是。”

    “你干这个多久了?”

    “也没多久,差不多一年吧,有活就出来干几天,没活就在家呆着。”佟丽云又塞了块饼干给曾可可,“饿了吧?中午那点饭还不够塞牙缝的,饭都吃不饱还让人干活,干一天,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我没怎么吃。”虽然中午没吃几口饭,但她还不饿,只是有些犯困。

    “今天的饭还行,做个小时工,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有的还不给饭呢。”佟丽云说着朝曾可可看过来,“一看你就是没吃过苦的人。”

    什么叫吃苦?小时候,家里虽不说是富贵人家,但至少父母给予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读完书,进入国企工作,然后不甘于在国企里平平淡淡的生活,辞职出来闯荡,找工作很顺利,创业很顺利,一切都顺风顺水,她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吃苦。

    “平时你在家都干什么?”

    曾可可笑了一下,“没干什么,就在家呆着。”

    “那以后有活干我就叫你啊,咱俩一块去。”

    曾可可嘴里应着好,心里却在想,难道自己以后就要跟身边的这帮人去做这种社会最底层的廉价的体力劳动?那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破面包车在黑漆漆的暗夜里行驶着,曾可可有点困了,刚想靠在佟丽云身上眯一会,劳务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一会就过检查站了啊,没有座位的人别把头伸出来,蹲地上去。”

    曾可可睁开眼睛看看劳务又看看佟丽云。

    佟丽云一皱眉头,骂骂咧咧地说,“你个破B面包车能不能换个好点的,人都快冻僵了。”

    “有钱当然换好的了,没钱啊,大姐。”

    “怎么没钱了?前两天还看你看着刚买的新车。”

    “哪天?”

    “就前天,从我们小区门口过去,我还叫你了,装没听见。”

    “哦,我是去了一下。”

    “那是不是你买的新车?”

    劳务不吭声了。

    “你自己开的车几十万,这一破B八手的面包车撑死不到五千块钱。”

    “三千。”劳务戏谑地笑。

    “你就没把我们当人看,意思我们就配坐这破面包车,你看都挤多少人,严重超载,出了事你可得负责。”

    “怎么会出事呢?放心吧大姐。”

    “万一呢?”

    “那我就不管了。”

    “是吧,你不管的吧,那你还不换个好点的车,我们一个人每天至少给你赚二十块,十个人两百。”佟丽云转过身数车里的人数,“咱们这车上至少有二十个人,你赚四百,另外还有一个车,也差不多二十个,你就差不多赚了八百。”

    “刚才不是说一个人赚十块钱吗?”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十块钱你也信?十块钱够干什么的?十块钱管屁用,地上丢了十块钱都不稀罕弯下腰去,拣”佟丽云说着说着又笑了,“十块钱他才不操这个心呢,是不,德老板?”

    劳务没有吭声了。

    检查站的灯光远远的照了过来,佟丽云推了推曾可可,“你蹲下去还是我蹲下去?一个座位只能坐一个人,超载了德老板就该罚钱了。”

    劳务清了清喉咙,“蹲下去啊,不在座位上的都给我蹲下去,不要说话了。”

    曾可可把身子缩进了靠背椅下面的暗影里,一股陈年累积的霉味夹杂着尘土的气味扑鼻而来。

    手机突然响了,是妹妹发来的视频,她想要掐断电话,却点开了视频,“姐,你这是在哪里呢,怎么这么黑,什么都看不到。”

    “在外面呢。”

    “快过年了,妈妈问你哪天回来。”

    “一会再说吧。”她赶紧挂断了电话,不争气的眼泪却突然泉涌而来,她忙用双手捂住了脸颊,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狠狠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