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秋季大忙过后,村民们腾出手来料理料理自家的自留地了。原先长着的芋头、山芋之类要挖,要“扒”。当地人,对于芋头叫挖,几个扛了锹儿筐儿之类的东西下地,相互之间打招呼:“挖芋头去啊?”“哎,挖芋头。”“也是挖芋头么?”见是扛着同样的锹儿筐儿之类的东西,挖芋头的便主动一问,带猜测的意思在里头呢。“不是的,去扒山芋。”“噢,扒山芋。”其实,这两样活计差不多,为什呢芋头叫挖,而对于山芋则叫“扒”呢?这挖与“扒”虽说就农活来说,都是把生长的东西(这里指芋头、山芋)从地里挖出来,确实差不多。但只要是熟悉农村的就能晓得,芋头长在平地上,芋头根在地下,得挖。山芋长在垄子上,垄子是高出平地的,无需向下深挖,用锹翻开垄子,山芋便露身了,这时,手都能从土里扒出山芋来,用“扒”贴切得很。

    挖了芋头,扒了山芋,这时的自留地多半长腌菜。

    一家一户的,在各自的自留地上精耕细作,描龙绣凤呢。各家均有各家的想法,自家的几分地都弄不好,会被旁人说,“这家人家不抬颏呢,几分菜地长得像狗啃了的。”说出去也丢人哟。家里大的丢人就丢人了,还会影响到家中的细的,小伙不曾说亲事 ,丫头不曾把人家 ,旁人就会说,“这家人家的小伙不能把,丫头不能要。”“不能把”就是有姑娘不能嫁把他的意思。不晓得情况的兴许会问,为什呢唦?这还不明了得很,乡里人家,一年到头离不了种地,做农活,讲究的是样样拿得起,件件放得下,没得这一手,不能算是个合格的种田的,在乡里人看来是个半吊子,没得出息呢。丫头嫁把这样子的小伙,小伙娶了这种人家的姑娘,均是要吃苦受穷的。

    地上露水不曾干,柳春雨、柳翠云兄妹就上了河北自家的自留地上了,栽腌菜。春雨一个人打菜塘子,翠云栽。翠云毕竟是姑娘家,做事细,嫌哥哥打的菜塘子不好,塘里的垡头破得不细,不匀。“哥,不要图快,慢工出细货。”翠云蹲在地上,头也不抬,自顾从篮子里拿菜秧子,用短柄的小锹往塘子里栽。边栽,边用小锹把塘子里的土垡头剁剁碎。“你以为是描花样子,绣花呢。栽你菜吧。”柳春雨对妹妹的口声不好。翠云感到蛮奇怪的,二哥从杨家庄望了趟杨雪花回来之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整天闷闷的,总是阴沉着脸,对琴丫头也有些个不冷不热的,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翠云心里头正想着琴丫头呢,琴丫头老远地往这边来了。翠云最先望见的是田埂上有个穿红褂子的,一蹦一跳地朝这边跑。细细一望,真是琴丫头。不用说,是从豆腐坊找得来的。这刻儿,太阳已经升上来篙子把了,太阳光照在琴丫头的红褂子上蛮好看的。“快来,快来,正想你呢。”翠云想着琴丫头一过年就是自己嫂子了,一家人了呢,心里头就有种亲切感。“要不要我帮忙唦?”琴丫头这话是说给柳春雨听的。“要,自然是要啦。我跟二哥话不投机,你来了正好和我边说话,边栽菜。”翠云站起身来拉琴丫头,正好直下子腰。别看栽菜不是什呢重活计,蹲的辰光长了,腰吃不消呢。

    “来啦。”琴丫头人已经站到跟前了,柳春雨才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手上的洋锹并不曾停,在挖塘子。“嗯。”琴丫头声音变得低低的,轻轻的。琴丫头晓得春雨哥为杨雪花的事心情不好呢。好好的一个大姑娘,一朵花刚开呢,命不得长了,叫哪个望了也会心疼难过的。况且,杨雪花还“望”中了春雨哥,春雨哥又多了一份心疼和难过。不要紧的,过了这一阵子,春雨哥肯定会心情好起来的,没得几个月她就要跟春雨哥成亲了,到时候有她在春雨哥身边,安慰他,照料他,服伺他,一定不让他心里难过。琴丫头想着跟春雨哥在一起的那些事,不禁有些脸红了。心想,只要一结婚,怎儿做哪个也管不了,也不犯法。琴丫头质朴的觉得,两个人不曾结婚就做那些事,尽管蛮开心的,还是不怎儿好。结了婚,怎儿做都合法。这个样子一想,假装从篮子里拿菜秧子,瞟了柳春雨一下子,她的春雨哥木头呆子似的,一洋锹,一洋锹的,重复着,眼睛里一点儿神都没得,心根本不通在打菜塘子上。难怪翠云说他菜塘子打得不好,塘子里垡头都不曾破呢。

    柳春雨这向时,一直心情不好。望着眼前的琴丫头,他内心愧疚得很,觉得对不起她。从杨雪花家出来,见到站在村口等候他的琴丫头,柳春雨就有些个后悔,自己在杨雪花家不该那个样子,不该跟在杨雪花后头瞎冲动。你冲动什呢唦,冲动了是要受惩罚的。这才叫冲动的惩罚呢。可不是,这些日子,柳春雨自己在惩罚自己呢,心里头矛盾得很。琴丫头蛮可爱的,柳春雨觉得跟琴丫头在一块,蛮好的,想起来都有种莫名的冲动,是琴丫头让柳春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这一辈子,他不会把琴丫头忘掉的,这是一个让他生命升腾的女人。

    杨雪花呢,他柳春雨也已经把人家拥入怀中了呀。面对这个样子痴情的姑娘,哪个小伙不动情唦?杨雪花当着柳春雨的面,说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泪流满面了,只不过是告诉柳春雨,杨雪花非常爱他。柳春雨怎么忍心拒绝一个姑娘如此的痴情呢?更何况,杨雪花真是个美人坯子呢,哪个小伙望见漂亮姑娘不心里头痒痒的唦?

    柳春雨明显地消瘦下来了,夜里经常做恶梦,一会儿梦见杨雪花真的病死了。杨雪花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对柳春雨说,你不肯娶我,太让我伤心了,你望望看,我的心在流血啊。一会儿梦见琴丫头披头散发的,舌头伸多长的,变成吊死鬼了。找着他,不让他走。说是柳春雨不是东西,跟我琴丫头好了,整个身子都把了你了,背地里你又跟别的女人好上了,我的一片真心都喂了狗了。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呢意思唦,我不如死了成全你吧。急得柳春雨浑身虚汗,睁开眼睛使劲掐掐自己,才晓得原来一切均发生在梦中。

    又该派缴公粮了。香河一带,缴公粮,一年集中在夏秋两季:夏季卖麦子,秋季卖稻子。一般说来,种稻子的面积要比种麦子面积大得多,因而,秋季卖稻子的量要大,各个生产队安排缴公粮的船就多,船一多,上船的劳力就自然多起来。

    缴公粮的船,多半是木头大船,船舱蛮宽大,蛮深的,装个千儿八百斤粮食不会有事(乡里人避讳蛮多的,这里“有事”暗指沉船,明说不吉利),如若再加簧板、结子,那就没得数了。木头船,有个好处,浮力大,吃得重。因而,这秋季香河上望到的缴公粮的船,大多堆得高高的,簧板一块一块夹在船舱边上,结子一圈套一圈,往上盘。稻子早堆得出了船帮子了。这个样子的一条船,没得几个壮劳力,是行不起来的。算起来,一条船上,得有两把篙子,两把桨,一把橹,这就得四五个人了,有的船上还有一根纤,又得一个人。如若篙子、桨、橹、纤一样不差,五六个大劳力一齐用劲,那粮船便“呼呼”地吃着浪头向前,快得很呢。一般说来,配不到这么全。缴公粮的船一多,哪块有这么些顶场的劳力唦。于是,双篙换单篙,双桨换单桨,上船的也只好马虎些个,将就着开船。如若是离县城粮库远的,只好在水路半途中过一宿,第二天天亮继续开船。这样一来,缴公粮的船头上均砌有锅腔子 ,基本的锅盆碗筷也是备好了的。因为即使不过宿,多半也有一天来回呢,中饭非要在外头吃的。乡里人,少有人进城上馆子的,多半自带粮食在船上煮了吃。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呢。

    上船的大劳力,尽管都是膀大腰圆的,有的是力气。但撑船,划桨,摇橹,拉纤,均有讲究,几十里水路,粮船吃水又深,没得一把耐力,是不行的。行这样的船,最怕程咬金的三斧头,三下五除二,开头船行得呼呼的,没得多远的路,歇气了。这是行粮船所忌讳的。用乡里人挂在嘴边子上的话,乡里人屙屎头子上硬。不行。

    香河村,大劳力不少,缴公粮上船样样拿得出手的不算多。柳春耕算一个,矮冬瓜,不仅有把膀劲,也还会用巧劲,有耐力。他一跑到今儿都没得影子呢,眼下卖秋粮肯定指望不上了。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三狗子,摇橹、拉纤均是一把好手。

    三狗子身高个大,三十来岁的壮汉子,浑身肌疙瘩肉鼓鼓的,块块是劲。手指粗的纤绳往他厚实实的肩头一搭,腮帮子鼓起道道肉棱来。纤,绷得紧紧的,急急的,不再打枉了。被拉的粮船“哗啦哗啦”吃着浪头,轻快地前行。这时候,摇橹的往往变橹为舵,把把方向;撑船的变成了“打水的” ,站在船头用船篙试试水的深浅,不致让船搁浅。这刻儿,一船人均停下来了,沾沾三狗子的光,不再费力气了呢。三狗子自然不去计较。不是有这么句话吗,力气有个财,日里去了夜里来。他三狗子有的是力气,总该派用场的。所以,生产队上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争着跟三狗子同船——那等于享清福!跟三狗子同船顶多的,要数香元支书。

    这不,村上头一回卖秋粮,香元直接点三狗子的将:“老三,今儿夜饭后要‘祥大少’早点到仓库提稻子,要上街交公粮了。几个队一齐去,村上我亲自带队。老规矩,你跟我上头条船,这个头可要带好呢。一不能让其他人望你的笑话,二不能让其他村望我香元的笑话。明儿一大早开船。”三狗子晓得,支书说的均是蛮实在的,缴公粮的,不只是他们一队,全村七个队呢;也不只他们香河村,整个公社几十个村子呢。三狗子自然是想好好表现下子的,不让自个儿丢脸事小,为支书争面子事大,那可是香河村的面子呢。“支书,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下定决心也要完成任务。”老实巴交的三狗子还从来不曾向香元表过衷心呢。

    第二天一早,三狗子跟往常一个样子,拎个自家婆娘早扎好的蓝得发白的旧方巾兜,方巾兜里包着䜺子饼,硬硬的,不好嚼,蛮熬饥的。上了平日里卖粮常蹲的船。三狗子上船之后,没多晚同船的也到了。他们几个男将拾顿拾顿篙儿桨儿之类,三狗子则从船舱里头拿出拉纤的绳子,理一理,只等香元一到就开船。

    香元呢,这会子再挨着场头子巡查下子,七八条船头一回卖秋粮,要放上个响炮仗,得过细下子,不能出事。巡查妥当了,只见他大步跨上三狗子他们的船,喊一声:“开船。”紧接着有人放声高喊:“开——船——啦——”于是,每条缴公粮的船上都行动起来,拿篙子的拿篙子,划桨的划桨,摇橹的摇橹,均忙活起来。

    头条船带着香河村卖秋粮的船队,沿香河水路向县城粮库进发。七八条堆得高高的粮船,行驶在香河里,蜿蜒绵长,真好像一条大蟒蛇,在水里奋力向上游着。一袋烟的工夫,卖粮的船队出了村庄了。这时候,三狗子丢下手中的船篙,背了一筐纤绳,一跃上了河岸。只见他把纤绳子抖撒开来,把带圈子的一头往肩膀上一套,快跑几步,纤绳子急绷了,便躬下身子,拉起纤来。三狗子一人拉纤,撑船篙的,拿舵(也是以橹代舵)的社员均在船上歇下来了。毕竟是秋天了,岸边的杨柳被纤绳子一刮,叶片飘飘的,飘到河里去,浮在水面上,很快就甩到船后头去了。香元这刻儿掏出根“飞马”含在嘴上,只觉得河岸上的树一棵接一棵,不住气地后退。三狗子拉纤卖力,粮船行得快呢。香元蛮满意的。

    过河汊的工夫,三狗子回到船上,一只腿半跪在船头,两只蒲扇般的粗手一拼,捧几口清滴滴的河水,润润嗓子。随后撩起白粗布褂子的旯旮,抹了抹嘴脸,从口袋摸出支8分钱一包的“经济”,——说实在的三狗子平时是不抽这种烟的,多半是卷烟叶子。这回跟支书出来,抽烟叶子不大像话呢,昨儿晚上才到“二侉子”代销店里买的。再掏出洋火,点上,有滋有味的吸起来,松一口气。

    “来,我这块有好烟,抽一根!”香元从口袋里掏出根“飞马”。三狗子并不谦让,接过来,用自个儿的烟头过着了火,轻轻地“叭嗒”了两口,滋味实在是两样。他不信似地扭头望了望支书,支书正双目微闭,倚在稻堆上吞云吐雾。“哎,老三,支书给了好烟,可要拉到南门啰。”其他劳力蛮眼馋三狗子嘴上的“飞马”的。三狗子听归听,并不曾答腔。他正细心地品着“飞马”的味道呢。要晓得,乡里人家一般是吃自家种的烟草,很少买纸烟,抽好一点的纸烟更少。

    船过了河汊,香元大概以示自己的恩德,竟毫不吝啬地又掏了一根递到三狗子手上:“今儿是费力了,工分嘛,……不要犯愁。”

    三狗子依旧接了过来,极小心地放在衣兜里,跨上岸,嘴里的烟屁股还舍不得丢。又卖力地放开脚步。船似乎更快些了。没行多会子,船慢了些个。原来,三狗子嘴上的烟屁股有些烫嘴了。三狗子右手捏住,左手在衣兜里摸烟嘴子。不巧得很,一阵风起,烟屁股刮到河里去了。三狗子眼巴巴地望着它在水面上下波动,眼巴巴地望着它沉下去。叹了一口气,极不情愿地将烟嘴子放回衣兜,又叹了一口气,才低下头去,迈开脚步……

    渐渐地,香河村甩到后头望不见了,县城的影子便出现了。粮船上的人们兴奋起来,“望见了,望见了。”“大家伙儿加把劲,前头就是楚县城了。”香元站起身来,手朝后边的其他船舞了舞。“哦,上街了,上街了。”有个把男的把细的带了来的,细小的无聊了老半天了,望来望去就是水啊,树啊,还有就是芦苇荡啊,没得什呢好玩的。这下子好了,望到街了,街上一定好玩得很呢,能不高兴么,出生出世头一回呢。乡里细小的,哪有什呢机会进城上街唦,一天到晚围了“碗口大的庄子,筷子长的巷子”转,不曾见过什呢世面呢。楚县城,在香河村细小的想像当中,就跟天堂差不多了。

    香河村的粮船,终于到了城南大码头。在香河一带,村民们说起来,城不叫城,叫街;进城不叫进城,叫上街。村民们这个样子说,并不是完全没得道理。楚县城,算不得大,东西只有一条街。街便是城,城便是街。这样一来,叫街到显得更为确切了。

    楚县城四面环水,东西南北各有城门,早年间新四军浴血奋战时留下的见证。据说,三奶奶家男将,“王排长”在攻打楚县城时,抢占城墙,被鬼子砍掉双手之后打死的。那场战斗蛮惨烈的,死人无数,血流成河了。不过,现时的东西南北四城门,各派上各自的用场了。东门是猪行,乡里人,草绳子结的网兜往肩膀上一搭,抓苗猪,就要到东门。抓回去的苗猪,在自家猪圈里喂养个一年八月,划条小船卖肥猪,也到东门。南门粮库,四乡八村,缴公粮都到这块来,不论是夏粮还是秋粮。西门开设了一个班船的站点。这班船站点,不同于国营的轮船公司,只有几条机班船,往返于城乡水上,送人上街,接人下乡,来回船费三四角、四五角,按路程远近各不相等。北门火葬场,场子不小,生意蛮清淡的。这一带,多为土葬,骨肉亲人,不忍去烧。一般上了年岁的,在世就叫儿孙做好了杉木棺材,这叫喜材。老话说,入土为安,成了这一带人处理这等事情的信条。

    眼下,热嘈的是南门。各乡缴公粮的船鲤鱼咬籽儿似的,首尾相衔,一直拖出里把路长,填满了南门大码头的水面。

    几十里水路,三狗子一纤拉到尽头,不曾歇下子,叫人佩服他拉纤的功夫。船到了南门大码头的粮库。这儿的水面,果真尽是粮船,香元看一时半时轮不到他们上稻子,就吩咐三狗子看船:“老三,仓里有我带的粥,饿了就喝。我到街上办点事。”说完便和另一社员跨上人家的船,上岸了。在三狗子看来,支书叫他看船是看得起他,相信他手脚老实。而他也只配看船,天经地义。虽说他上街的次数不算少,可每回都是看船。至于街上的模样,保准他说不上来。三狗子也蛮情愿看船的。街上有什呢看头唦?有钱才有看头呢。三狗子自个儿坐在船头这个样子想。没得事的时候,反到觉着肚皮松软了,有些饿了。他从仓里找出粥盆,拎出旧方巾兜,也顾不得拿碗筷,嚼一块䜺子饼,喝一会儿粥。这粥是薄,尽是汤。但终究比那带刺的麦粯子强多了。“咕噜咕噜”,薄汤泡䜺子饼,把个三狗子的肚皮撑得饱鼓鼓的。旧方巾兜空了,进了三狗子的衣兜。粥盆也露出了幽黑发红的底子。三狗子还不放手,端着空盆,用右手两个手指在盆里来回刮着,放到嘴里。等他挨个儿将空盆刮了一遍,手指裂缝里也卡满了粥粒。三狗子用舌尖使劲舔了几下,之后,半跪在船边,把盆洗荡干净,抹了嘴角,躺到麦堆上,闭目养神。用不了一根烟的工夫,粮船上便传出“呼噜、呼噜”打雷般的鼾声。他,这么快当就上“苏州府”去了。

    香元自然不曾想到,他亲自带队卖了头一回秋粮之后,竟从大队支书的重要位置上撤下来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香元不曾想到,香河村一村人哪个也不曾想到。在香河村村民的眼睛里头,香元是个蛮负责任的支书,做事情蛮实在的,不大什呢玩什呢虚头,对社员的事情还算得上用心。至于过耳传言说他“小二伙”蛮犯嫌的,村民们均不是怎儿太在意,要是让你当支书,说不定比香元还犯嫌呢,哪个晓得唦。反正只要自家婆娘裤带子扎扎紧,他香元有本事把鸡巴往哪家婆娘裤裆里头送,关我屁事。老话说得才有理呢,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村子上丫头、婆娘多了去了,有本事你睡去,嫖去,不就得了,看不得人家香元做什呢,眼红没得用。香河村的男将蛮厚道的,话说不出嘴,心里想法均差不多。他们哪个也不敢保证,自家的婆娘不曾把香元睡过。这种事情,除非捉奸在场,裤子一穿,哪个也不好说。有什呢证据唦,婆娘那个东西上头又不能做个记号,更不能上锁,大门才好上锁呢。

    公社王主任来香河村宣布了,香元严重抵触公社革委会的决定,不执行村庄调整规划,在社员中产生很坏的影响,为此,公社革委会作出决定:香元停职检查,大队支书一职由大队会计代理。

    公社对香河村的宅基地重新作了调整,说是现在香河村,庄子拉得太长,东头几个生产队,全部搬迁到西头,五队、六队的庄基后身,新填的庄基上。村民们晓得,新庄基,从农田扛上来的,土不曾实呢,虚得很,不过个几个月,不能砌房子的,地基一下沉,房子就会走动身,墙根脚就不牢,墙壁弄不好会裂缝呢。乡里人,盖房子也是一辈子的大事情呢,哪能对房基不考究呢?

    在这件事情上,香元完全站在村民立场上的,他不同意把东头的四个生产队搬迁到新庄基上。不经过一冬,让庄基上的土实下子,肯定不能砌房子的。当然,这几十户人家当中,也有他家呢。香元家房子已经拆了,打算在原地翻建。一家子全都搬到大队部去了,指望很快能把房子盖好,再搬回去的。公社王主任工作细呢,从个别人的“人民来信”当中,发现了香元的问题,明确指示香元不好在原地建房,必须上新规划。香元心里头清楚得很呢,上新规划不会有好结果的。其他事情,香元完全可以听领导的,这建房可是一劳永逸的事情呢,来不得半点儿马虎。王主任的指示头一回在他的老根据地——香河村没得用。香元依旧在原地砌房子了。这让王主任感到很没得面子。于是,荡差船子的蔡和尚送信来了,说是让香元房子先停工,立即到公社去做检查。

    时令已经是霜降,早上田野上的霜重得很,田埂上的野草被白霜裹得蛮严实的,望上去白绒绒的。香元在大队部,跟巧罐子招呼了下子,“不要为我担心,没得多大的事,我心里有底。现在让停工,不要硬顶。等我家来再说。”巧罐子跟水妹望着香元渐渐离去的背影,在霜地上慢慢远成了一个黑点,霜地上留下一行香元的脚印。

    香河村各个生产队开始看场了。土场上,生产队仓库里堆满了粮食,仅靠大门上的锁是不行的。上千、上万斤的粮食没得专人看管,肯定不行的。还有就是,这一带,生产队的仓库均不足,仓库存放不下的粮食,多半打了结子,盖上稻草,露天堆放。尽管封了石灰印,但还是时常会少掉些个,让人偷了。于是,各队的队长便将生产队的劳力排一排,把看场的顺序排出来,再由队长通知,每晚是哪两个住到土场上去看,这便叫看场。其实,看场是看场上堆放的东西,主要是粮食,并非看那光秃秃的土场。

    楚县四季分明。寒露、霜降一到,就有些个冬天的意思了,紧接着一年二十四节气当中的“立冬”就在眼前了。这天气说来也怪呢,几场西北风一刮,天气就开始冷了。这个时候,香河村的村民们多半扛上棉袄了。——这“扛”字,只有本地人懂。天冷了,飘雪花了,穿上棉袄,出门遇到儿,彼此招呼一声:“扛上棉袄啦?”“扛啦!”回答蛮简便的,就是不喊“穿”字。

    照理说,看场的得住在场上的小棚子里头的。小棚子多半是木头架子的,四四方方的,不大。上面的顶跟村民家屋顶没得二样,人字形的架子上,钉了一根一根杂树棒子,铺上油毛毡,外头再盖上齐头子稻草;下口离地尺把高钉上木板,既是小棚子的底,又是看场人的床铺。四周钉上薄薄的木板子,透气得很,夏天时节还好些个,一到冬天,寒气直往棚子里钻。因而,入冬之后,小棚子的四周多半蒙上一层塑料布,外头挂上草帘子,目的只有一个,防寒。话说回来,即便是这个样子弄了,也还是不如坐在屋子里暖和,让人感到冷丝丝的。这不,轮到阿根伙、三狗子看场,两人不曾睡在看场的棚子里去,而是钻进牛舍,跟瘌扣伙打伙儿了。

    俗话说,霜前冷,雪后寒。前两天的一场大雪,下得白了天,白了地,白了树叉,白了村庄。看场的草棚子挡不了寒气,阿根伙、三狗子便钻进了瘌扣伙的牛舍。三个男将,挤在一张树棒子床上,南说江,北说海。“荤的”,“素的”,丫头、婆娘不离嘴,痛快了一气,肚子“咕咕咕”叫起来。乡里人,四季忙得不同,平日里,饭食也不同。夏插,秋收,人得拚了命地做,吃不饱哪成。早上,粥锅里总要挖上几个疙瘩,碎米采子做的,吃下去熬饥。中上,饭一律干的,多半是粯子饭。蓝花大海碗,仅满。堆上几断“苋菜馉”,咀嚼起来,蛮有滋有味的呢。晚上,家里细的吃粥,做活计的劳力,则先将中上的几碗剩饭,匀了塞下肚子,之后,喝上几碗粥,潮口。这叫半干半湿。一到寒冬腊月,身子用不了担太重的活,嘴也就没得忙时的好口食了。多半一天三顿薄粥。有的人家,早上硬是赖在床上不起,肚子里头叫得实在厉害了,也快到中饭市了。于是,起来烧饭,两顿拼做一顿,一天只吃两顿,混过去。晚上,各家差不多净是粯子粥。几泡尿一尿,只剩下空肚皮子了。

    “能找点吃的,就好了。”三狗子是个出了名的大肚子,一顿扒个三四碗子饭,喝个一二郎盆粯子粥,才算是混个大半饱呢。对于他来说,麦子上了场,他才有命呢。怎儿的唦?家中细的不怎儿欢喜刺闹闹的粯子,糙得很,卡喉咙嗓子呢。三狗子正好,不客气地仅饱吃,顿顿都有个饱肚子,心里头别提多惬意了。这会子,肚子的问题又十分重要地摆在了眼前。三狗子透着牛舍的草帘子,朝窗子外头望了望,不晓得什呢辰光,老天又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满天飞。

    “这辰光,莫说地里找不出东西,就是有,去弄也要冻得半死不活的。”瘌扣伙这说话的时候,把自个儿的身子往被头里缩了缩。夏秋时节,生产队上集体开夜工,瘌扣伙他们时常干些顺手牵羊的交易。这家自留地上挖两棵芋头,又到那家挖半垄山芋,烧“夜顿子”吃。

    “要是有填肚子的,冻死,我也去。”阿根伙肚子里头“咕咕咕”地,一直叫个不停。

    “吹什呢牛屄唦,我出一斤果子,丢在雪地上,让你剥光衣裳,去吃光了回牛舍,干不干?”瘌扣伙不服气,想刺刺阿根伙。

    “人口说人话,赌就赌。……妈妈的,一斤果子太少,冻死也得是个饱鬼啊。老三,你说呢?”阿根伙朝三狗子望望,有些回软。

    “没得说的,阿根伙呃,你真赌,我再出一斤果子。”三狗子成心想让阿根伙吃点苦。收晚稻时,三狗子挑把,跟“二侉子”没开怀的婆娘嘻闹了一回,也就不过在那婆娘屁股上揪了一下。李鸭子倒不曾翻脸,他竟当了众人“冲”起嫂子来了。说是家去告诉“二侉子”,打断李鸭子流儿骨呢。还充“能”,拿脸色给哪个看唦,三狗子又不是“二百五”。

    “赌。”阿根伙口气硬似铁。二斤果子太馋人了。

    一切按说定的进行。瘌扣伙披上破棉袄,敲开“二侉子”家代销店的门,欠回了二斤果子。三狗子动手将阿根伙剥得剩个裤头子之后,领他在场头的西北角,没遮没挡的地方,丢下了二斤果子,自己赶忙缩回牛舍。

    “阿根伙这回要冻断流儿骨了。”三狗子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连忙躬到被头里。

    “老三,你真够狠的。一斤果子就够他在雪地里嚼的了,还加码,真要了阿根伙的命呢,可不闹着玩的。”瘌扣伙有些担心。

    “他死了倒好,省得像个跟屁虫子似的,跟在‘祥大少’后头,你说烦不烦。”三狗子只晓得凭自个儿力气挣工分,从来不曾像阿根伙,这块混混,那块转转,到人家吃点剩饭剩菜,让“祥大少”照顾个几分工。三狗子看不起这种人。

    约莫过了个把钟头,牛舍里忽然卷进一股冷气。瘌扣伙、三狗子汗毛有些发紧,麻着胆子吼一声:“哪个?”

    “哈哈,吃了啦,二斤果子呢,妈妈的,还真顶事呢。”瘌扣伙、三狗子从被里拗头一望:阿根伙红一块,紫一块,站在床跟前。说话的当口,阿根伙又钻进被子里了,浑身冷嗖嗖的。“去去去,朝里边去。”阿根伙这会子还光着身子呢,在被窝里冰块子似的。

    第二天,阿根伙起身时,发觉跟他睡一头的三狗子,钻到瘌扣伙那头去了,两个人躬在被窝里,均哼哼叽叽的。阿根伙一望,两个家伙,都伤了风。

    “我挨冻,他们倒会伤风。真怪。”阿根伙捞了捞破棉裤,扎扎好,离开瘌扣伙的牛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