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香河村的龙巷上,捧着蓝花大海碗的村民们,均在谈论陆根水跟琴丫头的事情呢,大家伙儿均在猜测柳安然跟三奶奶这两家的亲家是否做得成。这当口,柳安然家又出事了,柳翠云这丫头,闷声不响地在自个儿的小平顶子里头,上吊了。

    自打为了件的确良褂子跟一帮小伙打赌之后,柳翠云像是变了个人。在家里头也半天没得一句话,那些时日琴丫头始终不离她左右,一家人均生怕她想不开,毕竟是一头之兴,黄得不轻呢。一个还不曾把人家的大姑娘,当着那些个跟馋猫没得两样的小伙们,奶子拉巴的,光了上身绕着方塘转了整整一圈,还不丑煞人啊。

    刚出事的那几个晚上,哪是人过的日子哟。柳翠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短短几天人瘦了一壳。一家人左劝右劝,好不容易让柳翠云想开些个了。事情出了无可挽回,这个世上做丑事的多着呢,比你柳翠云丑上百倍的也有,可日子一天一天地来,你总不能不过吧?日子总是要过的,只要从今往后,自个儿走得正,行得正,不把话再把旁人说,有什呢大不了的唦。话又说回来了,不就是把人家看下子么,巷头子上婆娘媳妇的,一到夏天敞怀露胸的,多了去了,有什呢希奇的?琴丫头毕竟跟柳翠云是好姐妹呢,真是嘴都说得尽了味了,什呢话都说把她听过了。

    柳翠云心里头蛮感激琴丫头的,跟琴丫头和家里人都说了,自个儿也想开了,就当是做场大头梦,过去了不再想它了。于是,又蛮正常的在家里照料豆腐坊的生意了。哪个也不曾想到,竟然在自己住的小平顶子里头上吊呢。

    翠云是在听说琴丫头的事之后,第二天早上上的吊。翠云一下子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她原本以为琴丫头跟二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可二哥从杨家庄家来就对琴丫头冷淡了许多,她弄不清人为什呢这样子容易变。再接着,缺德的陆根水竟然把琴丫头强奸了。这个世界在翠云看来,太没得意思了。往后,琴丫头的日子也不比自个儿好过到哪块去。再想想自己,总归是有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头,即便是将来找个男将,稍微有些个不如意,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再抖出来,日子也过不舒心,鸡争鸭斗的,碰到个脾气坏的,动不动拳打脚踢的,哪是人过的日子啊。翠云越想越觉得活着太痛苦,太没得意思,想到愚处去了,一根绳子穿在平顶上的铁环上,想悄悄地离开这个人世。至于说,对父兄们如何交代,她想都不曾想过。说到底,她还是年轻了一些。

    万幸的是,柳春雨一早就敲妹妹的门,想让她起来,跟他一块磨豆浆。老父亲这向时身体还不曾完全恢复,虽说水妹上门挂了几天水,硬朗了些个,开早工,尤其是这个大冬天的,还不行呢。柳春雨这才叫妹妹顶上几天,等老子身体完全好了再说。哪想,这一敲门,没得一点子反应,柳春雨大声喊了几下,老子在床上都吵醒了,对春雨伙说,“清儿大早上的,喊什呢魂,难不成你妹妹睡死过去啦?”柳安然说的是气话,他嫌小伙叫门声音大了。可柳春雨左叫没得反应,右敲也没得反应,觉得不对头。昨晚妹子明明是睡在家里的,会不会出事?一种不祥的念头一闪,柳春雨身子朝后退了两步,拱起臂膀,用力冲向小平顶的木门。里头撑门的长凳子被撞开了,门也打开了。“爸,不好了,出事了,翠云上吊了。”柳春雨望见有个人吊地半空中,不曾等望清脸,就肯定是自家妹妹了,赶紧叫老子,声音都有些个打颤了。

    柳春雨放下妹妹,背了就往村子上的医疗点跑。柳安然在后头追,嘴里还不住气在喊,“春雨伙,你快跑,救你妹子要紧。”长长的龙巷上,空空荡荡的,只听得柳春雨“通通通”疾速的脚步声,敲打着地面,在龙巷上空回荡。

    这刻儿,还太早了,医疗点里王先生他们一个还不曾起来,大门紧紧地关着呢。“开门,快开门,救人啊。”柳春雨气喘喘的,伸出巴掌在医疗点的大门上一阵猛拍。王先生和其他医生很快就出来了,王先生衣裳还不曾穿得好,上前抬过柳春雨背着的人。“王先生,我家翠云上吊了,你快想办法救救她。”“不好了,是上吊的啊?赶紧把人平躺下来,快做人工呼吸,要不然就危险了。”好在从村东头到王先生的医疗点不算远,要不然还真麻烦了。王先生把把翠云的脉搏,还有。再望了望她的瞳孔,说了句,“还有救。”刚跨进大门的柳安然这才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瘫下来了。

    紧急抢救了半个把时辰,又是人工呼吸,又是胸 部挤压,“咳,咳,咳。”柳翠云终于有了咳声,呼吸上来了。医疗点上的一大家儿这才松了口气。

    “哪个要你来救我的唦,让我又回到这世上受罪,受人耻笑。”柳翠云“哇哇哇”地放声痛哭起来,满肚子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其实,她是早打定离开这人世的主意了。只不过,舍不得老子和兄长们,大哥也不晓得跑到什呢地方去了。更舍不得情同姐妹的琴丫头,跟她可是无话不谈的,比亲姐妹还要亲呢。可除了这些,这个世界上还有什呢值得留念的呢?有那么多的痛苦在等着她,有那么多的闲言碎语在等着她。这样子的世界,离开它也就罢了,没得什呢舍不得了。所以,柳翠云大面子上没得事了,正常了,心里头打算早有了。

    想死的不曾死得掉,不曾想死的,倒静悄悄地去了。

    三奶奶没病没灾,平平静静死在医疗点的厨房里了。她是给王先生他们烧了晚饭,坐在灶膛后头歇下子。冬天灶膛后头是个取暖的地方,穰草在锅膛里烧得红彤彤的,一根一根红铁丝似的,这时候,把手伸过去,就着灶膛口,暖和和的,热气直往外冒。三奶奶不曾感到哪块有什呢不舒服,坐着想闭会子眼睛,歇下子再家去。哪个也不曾想到,三奶奶眼睛这一闭,就再也不曾能睁开。

    三奶奶是老死的。尽管,三奶奶的年岁算不得很大。香河村的村民们老实巴交的,虔诚地相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都有定数,这是哪个也没得办法改变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再三告诉全国人民,“人定胜天!”香河村的人,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在嘀咕,“天是什呢,天是天王老子也不怕呢,人还想胜过天?梦。”

    等到“二侉子”得信后,领着一家子赶到医疗点时,三奶奶已经安静地躺在了王先生的床铺上,身上盖上了一条雪白雪白的床单。王先生跪在床铺边上,欲哭无泪:“姐,早年的事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却让你一人承担了那么多的屈辱,我孬种,我贪生怕死,姐啊,这辈子我是你的罪人,大罪人啊。”

    “二侉子”一家,还有医疗点的人,从来不曾望见过王先生这个样子呢,王先生一直是斯斯文文的,待人接物蛮得体的。眼前这一出,倒把在场的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绪了。“二侉子”毕竟在外头当过兵,见多识广,在一家兄妹几个中又是最大的。他感到王先生跟他们家的蹊跷,赶紧把其他医生请开去了。家里头的事,不让外人知道为好。老母亲一辈子够苦的,况且人又离开人世了。再有什呢没得必要再搬出来说三道四的了。老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呢。

    “二侉子”隐约感觉到的,很快就从王先生那块得到证实了。王先生跟“二侉子”家死去的老子“王排长”也就是细狗伙是门上兄弟,王先生比细狗伙大五六岁,跟在“三丫头”后头到王瞎子家听书,听小曲子,就有他一个。听儿听的,听出事情来了,“三丫头”注定是瞒不过去的,于是,把所的事情全揽到自个儿身上来了,打死不肯说出在她肚子里下种的人。

    如果老大在世的话,“二侉子”兄妹俩不就多了个同母异父的兄长了么?世事难料,哪个也不能保证还会发生什呢样子的事情呢。

    三奶奶的丧事,说什呢,王先生也要出钱,他说三奶奶苦了一辈子,临了一桩事情,就讲点儿排场吧,一切开销全由他一人承担。这个样子哪成呢,“二侉子”莫说还开了个代销店,就是穷得丁当响,砸锅卖铁也要把自家的老母亲葬了,哪能用王先生的钱呢?“二侉子”在北方当过几年兵,脾气犟起来也是三头牛都拉不回头的。没得办法,王先生只好跪下来求“二侉子”了,“看在你早早夭折了的兄长份子上,让我这个罪人,也让我替我那讨债鬼的小伙,尽一尽孝道吧,求求你们兄妹啦!”

    三奶奶出殡那天可算是风光了。扎的纸牛头马面,纸衣裳,纸房子,纸轿子,人世间活人享有的一切,应有尽有。专门的吹鼓手,送葬班子,吹奏着让人升天的曲子,在龙巷上行进一圈让三奶奶跟家人、跟乡邻道别之后,才上船运到垛田上去安葬。

    不是说破四旧么,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弄了没得人管么?管自然是有人管,只不过,王先生都包了红包,打点过了。香河离公社、离县城还几十里水路呢,村干部不问,哪个还管这档子事唦。再说了,在村子上,哪个吃了五谷不生灾(生病的意思),不求王先生帮忙看?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哪个睬你唦。村干部心里头有数得很呢。

    琴丫头约柳春雨去了一趟乌金荡。她是托翠云带的信,说是有孝在身,不便登门。她晓得,自己不配再得到春雨哥的爱了,求春雨看在他俩曾经那么开心地在一起的份儿上,再让琴丫头见他一回,以后也就没得什呢望想了。

    柳春雨自然答应了。划着卖豆腐的小船,独自去乌金荡。“春雨哥,快过来,亲下子。”“不嘛,不嘛,旁人望见就望见,关他什呢事唦?人家就是喜欢你,就是喜欢,怎儿啦?”沿着香河一路划过,琴丫头的影子不时浮现在柳春雨的眼前,她那俏皮的话语,一直在柳春雨耳边响着,久久不曾散去。

    真的是去见最后一面么?在一个村子里住着,早不见晚就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柳春雨晓得,琴丫头说见最后一面的意思。真的就这个样子让她从自己身边离开,让那个混账的陆根水梦想得成,长期霸占她,拥有她?这可是我柳春雨心爱的姑娘啊,她的笑脸,她调皮的眼神,她小小巧巧的鼻子,她那齐耳的短发,她白在在的皮肤,她光洁滑润的胴体,她那两只圆滚滚的奶子,她那让人着迷的隐蔽处,她身体的哪一块地方柳春雨不熟悉唦,曾经都是那么美好地呈现在他面前的呀,让他的生命完成了一次蜕变,一次升腾。他怎儿能忘记,是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多少个清晨,和她一起划着小船离开香河;多少个夜晚,和她在村口漫步,在两人世界里缠绵,那种感觉神奇而美妙,令他欲罢不能,让她欲语还羞。他和她都想好了,要这个样子好上一辈子的,她还说要为他养好几个小伙丫头,她才不管什呢计划生育不计划生育呢,只要他高兴就养,关旁人什呢事唦,大不了他和她多吃苦点个,两个大活人几个细的难不成还养不大?那时候,他们有了自个儿的家,小伙丫头一浪趟,在家里头打呀,闹呀,该是多开心啊,这才叫天伦之乐哟。

    原先那么美好的一切,转眼就要变成泡泡,破灭了,不得实现了?柳春雨的心疼得厉害,心在流血。

    不让畜生陆根水梦做儿成了,不让琴丫头离开自己,那么,杨雪花怎儿办?那个丫头的痴情比起琴丫头来有过之无不及,为了让他到她面前一趟,不惜那个样子作贱自己。柳春雨到今儿也忘不了她那动情的哭诉,真的把他的心肝五脏都揉碎了,叫人爱怜,叫人心疼,叫人不忍。可现实就是这个样子残忍而无情,柳春雨不能同时喜欢两个姑娘,更不可能同时跟她俩生活在一起。他必须作出选择。柳春雨晓得,这种选择,其实说到底就是放弃。他必须在琴丫头跟杨雪花之间作出选择,必须要放弃当中的一个。尽管,从柳春雨的内心里头,对两个姑娘都是那样子喜欢,琴丫头的柔情,杨雪花的痴情,都在他心里头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就好像瘌扣伙耕田时阿花身后拖着的犁铧,在田地上划下一道又一道犁痕了,到哪块弄得掉唦。

    从某种意思上说,车路河工地事件,帮着柳春雨作出了选择,这种选择不管你承不承认,愿不愿意,都已经是客观存在。这是不会以柳春雨的意志为转移的了。话说白了,事情发展到今儿这个样子,柳春雨跟琴丫头断无在一起的可能了。香河一带,男男女女的事情,陆根水跟琴丫头不是头一桩,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桩。暗地里,你跟他好,她跟你好,随便到什呢地步,外人不晓得就没得事。一但闹得风言风语的,瞒不起来,藏不起来,就有个规矩礼了,哪家小伙把人家丫头肚子弄大了的,对不起娶家去,男方家没得不肯一说。如若不肯,万一闹出人命来,事情就不好收场了。这个样子了结,要是男方家不满意,旁人就会说,哪个要你家小伙嘴馋,偷腥的唦,不把人家丫头娶家去,人家丫头怎儿把得出去啊。对女方来说,话也好说,反正丫头都由人家小伙那个过了,不把他家不行呢,日后一世的话把子,姑娘到人家抬不起头来呢。这个样子处理,就不存在了,反正是他的人,迟一天早一天的,肉烂在自家锅里,肥水不流外人田。想想那小伙反正成了姑娘的男将,旁人还有什呢舌头好嚼的唦?除非女方自个儿不愿意嫁把男方当事人,那就另当别论。不过,女方不愿意的少得很,人生在世结婚生细小的,不也就这么回子事,就此了结,免得日后若干废话。

    没窝的野鸭哟,顶水游嗳,

    岸上的哥哥哟,顶风走。

    船上的妹子顶风唱啊,

    泪珠儿打在竹篙头。

    哥呀哥——

    莫问妹缘由,哎哟哟,

    莫问妹缘由。

    柳春雨一听就听出来了,是琴丫头在唱,确切说来,不是在唱,是在哭吟。他晓得,琴丫头心里难受呢。听着,听着,柳春雨内心越发酸楚起来,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了。

    冬天的太阳尽管晒得芦苇脆脆的,“噼啪”作响,但毕竟没得什呢力声了。柳春雨和琴丫头进得乌金荡之后,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上回两人在一起的地方。几个月的时光,这儿的一切都是那样子熟悉,只不过碧绿的芦苇,现在变成枯黄了。荡子里的水草依旧那样子肥美,那样子有生机。飞来飞去的小鸟,仍旧是那样子轻快,“叽叽啾啾”的叫声依旧。春雨感到对不起眼前心爱的姑娘,他放下手中的小木桨,想从自己的船上跨到琴丫头的船上去。“别,别过来。”是琴丫头的声音么?一下子变得那样子陌生,迷茫。

    柳春雨不曾听错,琴丫头刚一张口,泪水就止不住下来了:“春雨哥,我就想再好好望望你,我要把你刻在我脑子里。春雨哥,不是我不给你,我的身子已经脏了,不值得你再要了。春雨哥,我晓得杨雪花不曾病得要死呢,她那是想你想得疯了,你往后就好好去爱她吧,她对你也是真心的。春雨哥,我没得福气跟你在一起了,以前想过的一切都没得办法变成现实了。从今往后你就当这个世上从来不曾有过我这么一个人,把我忘掉吧,不然你心里头会很苦很苦的,这个样子对人家杨雪花也不公平啊。我会把我俩走过的那段美好的日子一直带进坟墓里去的,你是晓得的,在这个世上我琴丫头不可能再喜欢第二个人了,以后或许一年两年,或许一辈子就这个样子行尸走肉似的活着吧,活一天算一天,再也不指望什呢了。春雨哥,日后在村子上碰上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不要太在意我的感受,万一将来你跟杨雪花结了婚,望见你我还有来往,人家心里头就会不放心呢,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男将全心全意爱自个儿呢?你不要怪我无情无义,即便你跟我说什呢我也不会答腔的,我不能让旁人指着我的脊梁骂我是个狐狸精,抢人家男将。要是那样子我真没得脸活在这个世上了。春雨哥,我不怪任何一个人,怪只怪老天有眼无珠,把我送给了陆根水;怪只怪我跟你没得夫妻的缘份,只能走过短短的一节。话说回来,有这短短的一节,也够我活一辈子,回味一辈子的了。春雨哥,我跟你今生缘份已尽,但求来世吧。”

    琴丫头边哭边诉说着,早就成了个泪人儿了。临了,“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船头上,额头磕在船板上,破了,鲜红的血滴在船板上,滴在荡子里。柳春雨,早已泣不成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根木头似的,竖在那儿,跟死了没得二样。这刻儿,琴丫头额头磕出血来了,他才如梦初醒,一个健步跨到琴丫头船头上,一把搂着心爱的姑娘,“小琴,小琴……”

    两张火热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两颗年轻的心在痛苦中燃烧着,熔化着。“春雨哥,不是我不想要,我好想好想,只是我身子再也不是从前的了,脏了,我怕你嫌弃。春雨哥,我心里好苦好苦啊……”琴丫头光洁的身子缠在柳春雨怀里,不住气地挪着,扭着,两只圆磙磙的奶子被春雨哥吮得胀胀的。“小琴,我爱你,这辈子都会爱你的。你这个傻丫头,我怎儿会嫌你身子脏呢,在我眼里你是最最干净的,最最圣洁的女人。”

    柳春雨跟琴丫头心里头均晓得,过了今儿就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两个人均格外动情,身体的隔壁旯旮都来了情绪,搓摩之中,欲望越来越强烈了。他俩似乎成了两条咬籽的鱼,一会儿他在上头她在下头,一会儿她在上头他在下头,在小船舱里翻腾不息,扑通作响。小船在荡面上时儿剧烈的抖动,时儿舒缓地荡漾。时不时的有几只小鸟从他俩头顶上飞过。

    冬天的阳光照在乌金荡上,照得荡里的芦苇黄灿灿的,给寒冬里的人们一丝丝暖意。

    柳安然挂了几瓶子“盐水”之后,身体硬朗起来了。他可是个闲不住的人,身体一硬朗便会找些个活计做做。眼下正值隆冬,豆腐坊生意清淡了许多。说来也是,大冷的天,走亲访友的少了,更重要的是哪个村子上均有上百号民工在“大型”上呢,这样子一来,买豆腐、百页的自然就少了,生意能好得了么?

    这会子,柳安然便坐在正屋的堂屋里,打草鞋呢。昨晚的一场大雪,蛮大的,房屋上头,巷子上头,树叉上头,均白白的,老远望去,田野上更是白茫茫的。眼前虽说雪停了,太阳露脸了,发着白渣白渣的光,没神。柳安然靠大门坐着,一条腿伸得直直的,脚趾头上绷着细绳子,这可是打草鞋的茎呢,一个脚趾头上绷一根绳子,编起来就是草鞋底子上的一根茎。身边散放着一小把,一小把,捶得熟熟的穰草,这可是打草鞋的主要原料呢。还有搓得好好的细绳子。柳安然手拿穰草,在细绳子之间绕来绕去,一会儿草鞋底出来了,再绕来绕去的草鞋帮子出来了,用不了多会子,一只崭新的草鞋就成型了。说起打草鞋,柳安然的手艺真是没得话说,一天双把草鞋玩意账,不费难。柳安然打草鞋向来不卖的,自家穿,再有就是送人。要把一双新草鞋穿软熟了,脚是得吃些个苦呢。新打的草鞋,刚穿上脚草鞋帮子打脚后跟蛮厉害的,脚后跟容易落下裂口子的毛病。在乡里,像柳安然这般年岁的,多半都会有这种毛病呢。一到晚上睡觉之前,头一桩事就是用膏药滴脚后跟。先把膏药放在洋油灯上烘,等到膏药化了,再往脚后跟裂着的口子里滴。那滋味既生疼,又舒坦,有时被膏药烫得嘴直歪,还是要滴,膏药粘粘的滴到裂着的口子里的那一刻儿,才杀痒得很呢,安逸得不得了。没得膏药还真没得办法对付裂口子呢。

    现时,柳春雨、柳翠云他们穿草鞋就要少得多了。柳安然给他俩打的草鞋不完全是草的了,打的过程中夹进了软熟的布条子,这个样子一弄,草鞋一下子软熟了许多。给他们年轻人穿,不打脚,也就不会落下裂口子的毛病。

    柳安然打会子草鞋,朝门外望下子,前院墙边几棵楝树上,不晓得什呢时候飞来了几只白头翁。天寒地冻的,白头翁没得更好的食物了,楝树上的楝树果子成它填肚充饥之物。

    望着白头翁没得好的吃了,柳春雨、柳翠云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了口气,只听翠云丫头对春雨伙说,“哥,我们也跟白头翁差不了多少呢。”“是的呢,白头翁啄楝树果子吃,又苦又涩的,有什呢吃头唦。我们还没得什呢果子吃呢。”兄妹二人一撬一答,想从老子那块榨点油水出来,解解馋。

    听话听音。丫头小伙毕竟才头二十岁的人,哪个这么大不想好东西吃,不想好东西穿,不想好东西玩唦?不是他当老子的把家紧,正月里家里头要给老二把大事办了,等着花钱的地方多呢。“翠云出门望一下子,看看可有轰炒米的,轰它两火去。”“不去,大冷天的,巷子上听不见轰炒米的喊声,到哪块找啊。”翠云在家里头最小,属老巴子,偶尔也耍耍宝宝脾气。“咦,不是快到吃腊八粥的时候了么?”春雨伙忽然冒出一句。说完竟然跟细小的似的,簇到老子跟前问什呢时候吃腊八粥。在香河一带,一到农历腊月初八,家家户户都有煮“腊八粥”的习惯。吃上用红枣、花生米、黄豆、红豆、绿豆、胡萝卜之类五谷杂粮煮成的“腊八粥”,香喷喷,甜滋滋的,蛮解馋的呢。乡里的细小的,平日里哪有什呢好口食唦,能吃上“腊八粥”,就算是好东西了。因而,盼“腊八”,吃“腊八”,忘不了“腊八”。

    “早着呢,才在冬月里头,腊月初八各家各户才煮腊八粥吃呢。”柳安然边打草鞋,边跟一双儿女说起吃“腊八粥”的传说来了。

    柳安然说,能吃上“腊八粥”,多亏了一个名叫释迦牟尼的人。据说他就是在腊月初八这一天成佛的。他的徒子徒孙们,每到这一天,便诵经拜佛,还取香谷及各种果实煮成粥,供奉佛祖,以示纪念。佛祖自然不会真的吃那些粥的,供佛之后,多半由僧人分施给贫穷的人们。此后,渐渐传到民间,普通的老百姓,又不是佛,那传入民间的粥,也就不再叫佛粥了,就从农历腊月初八这个日子叫名吧,于是有了“腊八粥”。

    “腊八粥最为盛行在清朝,当时京城各主要街道上均设有粥棚,供应各具风味的腊八粥呢。”柳安然说着说着,仿佛自己也加入到不花钱吃“腊八粥”的行列。“都怪你,把我们生得迟了,要是早些个投胎,生在清朝,也能不花钱吃上腊八粥了。”簇在柳安然跟前的丫头小伙在哄他们的老子开心呢。

    想着快过年了,春耕伙人还不晓得在哪块呢,柳安然不免担心起来。转而想到,正月里他们柳家要新添人丁,心情又稍许好些个。虽说,他蛮满意琴丫头的,死贵三奶奶还亲自跑到柳家门上来,到头来有什呢用唦,好端端的琴丫头被陆根水害苦了。出了这种事情,让春雨伙还跟琴丫头成亲,怎儿可能唦,日后,两口子好也罢了,不好便是一世的把柄。到后来,连春雨伙都要由人家笑话呢。

    “好老嫂子,你在天有灵千万不能怪我不守信。琴丫头当不了我的儿媳妇,我在世一天都会把她当姑娘待的。唉,这人算不如天算噢。”家里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柳安然想借正月里给春雨伙办婚事,冲冲晦气。柳春雨愿意娶杨雪花就杨雪花吧,春耕连个影子都没得,哪还顾得了长幼有序呢。这桩婚事,还是请“二侉子”家婆娘李鸭子,她到杨雪花家去说媒,可是老马识途,轻车熟路,不费事。

    陆根水到琴丫头家门上求亲了。平常人家新女婿上门、通话时该派有的规矩礼:面盒担、茶食盒担,鱼啊,肉啊,一样不少。“二侉子”把陆根水领进门,在三奶奶牌位跟前磕了三个响头,着实响呢,陆根水回回额头着地。陆根水在心里说,三奶奶是我气走了的,人死不能复生,这头怎儿磕都是该派的。前向时,打发人上门说亲,“二侉子”家两口子倒是没得什呢话说,这类事情怎儿处理大家都有数的,用不着多说。阿根伙根本不能算个人,问不问他的意见没得多大说项。只是琴丫头心里头恨呢,对陆根水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的。现在上门求亲,就得拿出真心,拿出诚意呢。

    琴丫头并不曾因为陆根水有真心,有诚意,就给他好脸色。堂屋里,陆根水跪着还不曾起身呢,琴丫头从里屋吼出来,“缺德鬼,死儿滚。哪个要你上我家门的。死儿滚。”说话间,把陆根水带来的盒担,踢得乱七八糟。两条刀子鱼,是陆根水特地关照“黑菜瓜”,称的斤把一条的大刀子。谭驼子被抓走之后,“黑菜瓜”放学之后,子承父业,继续他家取鱼摸虾的传统,只是有一条,“黑菜瓜”跟谭驼子不一样,“黑菜瓜”从不外出张网,他只背老子平常用的鱼篓子,穿上摸鱼的皮衣裳,提了根短木棒子,转河汊,进芦荡。

    刀子鱼在地上活蹦乱跳的,劲蛮大的。“二侉子”只是把刀子鱼拾进篮子里头,也不阻拦妹妹,他晓得琴丫头心头的怨气大呢,把她这个时候出一出也好,免得正月里带人时,更麻烦。李鸭子望着跪着动也不敢动的陆根水,有些个望不下去了,“琴丫头,凡事有个了时,听嫂子一句劝,肚量放大些个,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放在心上了,从今往后,他陆根水要胆敢对你有半点儿不好,欺负你,嫂子给你作主。”李鸭子边说边把还在发火的琴丫头往旁边拉,故意用脚跺了下子地,对陆根水口气冲冲的,“根水伙,你曾听到我说的啊?”“嫂子,听见了,我都听见了。只要小琴嫁到我家来,我陆根水这辈子就给她当牛做马,一点儿没得怨言,胆敢欺负她,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刻儿,只要琴丫头能熄火,消气,陆根水是什呢样子恶毒的咒都敢赌,什呢样子低三下四的事都肯做。要不,怎儿叫求亲呢。

    陆根水在琴丫头家求亲的当口,他妈妈在香元家里寻死赖活的呢。不是说,水妹晓得陆根水跟琴丫头在车路河工地上的事情之后,坚决不愿意再跟陆根水结婚么,这倒让来娣子了了一桩心头大难。要不然,她都不晓得跟香元怎儿开这个口。为帮香元的忙,才答应让自家小伙娶水妹的,你根水伙一结婚当继父老子,就当继父老子吧,哪个叫我家欠香元的债呢。为了把你拉扯大,我一个孤儿寡母的人家容易么?可你又弄出这种不抬颏的事情来,真恨不得打煞你个混账东西。一头是水妹,一头是琴丫头。不娶水妹,就还不了香元的情;不娶琴丫头,要由人家万人骂,不仅骂你不是东西,还要骂我做娘老子的也不是东西。这还不难煞人了?

    哪晓得,水妹头一个不愿意再跟陆根水结婚,这让来娣子过了一关。可香元死活不肯,非让水妹嫁把陆根水,否则必须打掉肚子里的细小的。水妹这边一点都不让步,既不肯嫁把陆根水,又不肯打掉肚子里的细的。这样子一来,香元着急了,不让陆根水去琴丫头家求亲,他不能让水妹站在白处。到时候,连个男将都没得,把个细小的养下来,那叫香元一辈子都别想在香河村抬起头来了。

    一听说香元不让陆根水到琴丫头家求亲,来娣子急了。再怎儿说,她关心的是自家小伙,水妹怎儿说,她能帮多少帮多少。眼下,她帮不了水妹子了,只有帮小伙。于是,反复劝香元,既水妹子铁了心不想跟根水伙结婚,结了将来也是要吵死的,做上人的也省不了心。不如说听细的一回。哪晓得,来娣子话一出嘴,香元雷霆大怒,一个巴掌把个来娣子打趴在了地上,“我管教自家丫头,你个寡妇岔什呢嘴!根水伙不能到琴丫头家求亲。”“你果真不让根水伙去求亲?”来娣子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泥灰弄得块块是的,掸也不掸,对香元的口声不对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香元态度硬得像一块铁板。“那我只有死在你家了,反正香元你听好了,我来娣子这大半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来娣子吼起来,就要朝墙旯旮上撞。

    这下子,巧罐子愣住了。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家男将还一直跟眼前这个寡妇有来往,不曾断。怪不到,香元能让陆根水愿心服气娶水妹丫头唦,原来是这个关目。等巧罐子缓过神来,直奔香元,两人扭打起来。正当两人撕打得不可开交,只听“嘭”地一声,来娣子倒在了地上,额头上鲜血直往外流。水妹这才大吼一声:“你俩不要再打了,要出人命啦!”

    香元家乱成一锅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