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初备
郝君子看着熟悉的木板,二人的眼神都如此的诚恳。轻拂,木质的温润和坚韧透过雕版,郝君子虽不知李地的从前,但这一刻明白他并非是一些人口中不配合的刁民,因为他眼中与这梨木板一样的质朴,因为时间的压缩,木板被迫沉淀,去除了火气。郝君子抽出刻刀,在木板边缘轻轻试了试刀锋,锋利的刀尖轻易就刻下了一道清晰利落的划痕,跟李地一样,青涩却沉寂,老练却也易塑。“还能用。”李地看着那道划痕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终于刻板的脸上露出了近乎一丝笑容的表情,“得想办法弄点新墨。”“交给我。”郝君子语气坚定,他已经如此期盼地见到这些木板新生出的字迹,印着真理与希望的种子如同春日柳絮播撒出去。郝君子越想越兴奋:“我们……可以先从简单的开始,就刻马上春节那出戏里,最核心的一句词,或者有力的口号!”郝君子与李地对视,忍不住拉着他空着的手,“回头我把剧本先拿给你看,我们商量!”李地久久沉默的看着郝君子,炙热的目光比他手上的红烛还滚烫。“好。”李地稳稳的,如此有力的回复。

    地窖烛火昏暗,二人身影投在土墙上,交错堆叠,殊不知这就是伟大事业的开端,开启未来文化革命数年走向。窗外,苏北平原的冬夜正寒,万籁俱寂,但就在简陋的农舍地下,一颗秘密的火种,已然被重新点燃,一个作家,一个农民,即将靠着一板梨木,一柄来自东洋承载着爱与理想的刻刀,在苏北平原上,刻下新的篇章。空气因为在地窖凝滞冰冷,混合着独属于泥土、腐烂菜叶和旧木头发霉沉闷的气味,而郝君子的胸膛却燃烧着一团火,炙热而明亮,驱散了所有严寒和阴霾。李地手上跳动的烛光是这一方天地里唯一的光源。它将两位同为创造者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却异常坚定。

    李地粗糙的手指一一抚过那些重见天日的梨木版,眼神里褪去了平日刻意维持的农民式的麻木,流露出一种匠人对待工具般的专注与珍惜。“板子保存得还行,没裂没翘。”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郝君子汇报,“就是得重新打磨一下,平整了才好下刀。”郝君子用力点头,手中的刻刀仿佛有了生命,渴望地嗡鸣着。“打磨的工具我有办法。文工团道具组有些砂纸和磨石,我去找朱志,那孩子机灵,嘴也严,就说……就说我需要打磨一些做道具的小零件。”他迅速在脑海里规划着,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清晰起来。这种久违的、为目标而周密筹划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

    “墨是关键。”李地拿起那罐干涸龟裂的油墨,掂量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不行了。得是新的,黑色的,黏稠度要够,不能太稀,不然印出来糊一片。”

    “我想办法去一趟镇上。”郝君子沉吟道,“文工团采购物资有时会去,我找个理由跟着去。镇上应该有文具店或者印刷铺子,总能买到一点。”他知道这有风险,但值得一试。他甚至想到了浩叔在上海的关系,或许可以通过秘密渠道运送,但那需要时间,而春节的演出迫在眉睫。

    “小心点。”李地叮嘱道,语气是纯粹的关切,“镇上眼线多,别一次买太多,引人怀疑。”

    “我明白。”郝君子将刻刀小心地收回布包,贴身放好。那坚硬的触感抵着他的胸口,像是一枚护身符,又像是一个永不熄灭的信念坐标,时刻提醒着他来自何处,又将去向何方。

    两人将工具重新用油布包好,仔细藏回原处,掩盖好地窖入口,将一切恢复原状。走出地窖时,外面的寒气扑面而来,却让人精神一振。夜空墨蓝,星子稀疏却明亮,远村的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按照道理来,私自印刷是不成规矩的,尤其在这里不比从前,印这些纸条说的严重些是思想传播,管他什么思想都是不允许的,在文工团这里,规矩多的是,文章发表不仅仅要给一层层的审查过阅,连想要出版印刷也要一层层送上去,审批簿填满了各种形式主义的演出申请、思想汇报,郝君子的文章也就夹杂其中,不知道是内容过多略过了还是怎么着,迟迟下不来,这次印纸条,也不用指望上面了,俩人对视就是自己干。不仅仅是郝君子,李地被称为“刁民”之一的原因,问题也出在审批簿上,这就是后话了,此时的郝君子还没与任何人说过对这些的看法,毕竟谁敌谁友暂时还是分不出来。他们知道这是在冒险,但哪项事业不是冒险出来的,更甚者在牺牲中出来的。

    那一夜,郝君子躺在李地家简陋的床铺上,辗转反侧。脑海里不再是迷茫与自我怀疑,而是飞速运转着各种计划:刻什么内容?用什么字体?如何保密地进行雕刻和印刷?如何将这些小纸片巧妙地分发出去?刘萍的笑容、东京地下室昏黄的灯光、苏北冬夜寒冷的星空、战士们看戏时渴望的眼神、路和平讥诮的嘴角……所有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凝聚在那柄小小的刻刀上。

    对,就从那出戏开始。他要写一个短小精悍的剧本,核心是展示国际反法西斯战线上普通人的勇气与团结。他要在这剧本里,埋下一句可以独立出来、又能震撼人心的话。这句话,就将是他和李地合作的第一件作品。

    接下来的几天,郝君子像换了一个人。他不再长时间枯坐在田埂上,而是频繁往返于文工团和李地家之间。他以“体验生活,寻找创作灵感”为由,继续跟着李地学习农活,实则利用一切机会商讨细节。他找到了朱志,用预先想好的借口讨要了一些砂纸和一小块磨石。朱志虽然好奇,但看到郝君子重新焕发出神采,也只当他是终于找到了创作状态,高高兴兴地帮他找了来。郝君子关起门来,熬夜创作剧本。他将自己关在临时分配的小房间里,就着昏暗的油灯,笔下流淌出人物和故事。他写一个来自南洋的华侨机工如何克服艰难险阻,为抗战运输物资;写一个美国记者如何突破封锁,向世界报道中国的真实抗战;写一个普通日本士兵如何觉醒反战……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但是目的地就在这片平原上,四海归一。他的思绪跨越山海,将他在海外所知所感的广阔世界,浓缩在一方小小的舞台之上。而剧本的高潮,他设计了一段铿锵有力的独白,那句他准备刻印出来的话,就嵌在其中:

    “世界终将属于无畏的真理与人民!”

    这句话,既呼应了国际主义精神,又扎根于当下中国的现实,简单,有力,充满希望。

    剧本初稿完成后,他第一个找到刘瑞端。刘瑞端仔细读着,眼中异彩连连。“君子,太好了!”她忍不住赞叹,“这就是上面想要的‘洋味’,但又不空洞,有真情实感,有力量!尤其是这句话——”她的手指点在那句独白上,“太好了!”郝君子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故作平静地说:“我想让这句话……更有力量。演出的时候,能不能想办法让它更突出?或者……之后能让人们记住?”刘瑞端若有所思:“嗯……或许可以在谢幕时,让全体演员一起高声重复这句话?或者……做成横幅?”她想了想又摇头,“横幅太扎眼了,而且演完就收起来了。”郝君子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知道,真正能让这句话“留下”的方式,正在李地家的地窖里酝酿。

    他找了个机会,将剧本那句话写在一张小小的、不易引人注意的纸片上,带给了李地。李地接过纸片,对着光亮,仔细地看着那几个字,手指在空中微微比划着笔画结构。“字不多,但意思重。”他评价道,“得刻得深一点,清晰,有力道。”

    于是,在苏北最寒冷的深夜里,当整个村庄都陷入沉睡,李地家那看似普通的农舍下,秘密的刻刀开始了工作。

    地窖里点起了两盏小油灯。李地负责打磨木板,他用砂纸蘸水,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地将梨木版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郝君子则负责雕刻。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那柄刻刀——刘萍的刻刀。刀尖触碰到温润的木版,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这一刻,他仿佛不是坐在中国苏北一个寒冷的地窖里,而是回到了东京那个弥漫着油墨清香的地下室。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印刷机低沉的滚筒声,眼前是刘萍低头整理纸页时专注的侧脸。刻刀在他手中变得无比驯服,每一次运刀,每一次挑刻,都凝聚着过往全部的经验、全部的情感、全部未曾熄灭的热望。他刻的是反字。每一个笔画都需要反向思考,精准无误。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但他浑然不觉。世界缩小到这方寸之间的木板,缩小到刀尖与木质纤维的每一次接触。灯光将他的身影和雕刻的动作放大在墙上,像一个沉默而执着的皮影戏。

    李地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不时递上工具,或者指出哪里下刀可以更省力、效果更好。他话不多,但每一个建议都切中要害,显示出他过去丰富的经验。

    沙沙……沙沙……”

    刻刀划过木板的声音,细微而持续,是这寂静冬夜里最动人的乐章。它刻下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一种信念的复苏,一种行动的宣言,一种连接了过去与现在、海外与故土、个人与时代的微弱却坚韧的脉搏。

    第一块版,在鸡鸣前终于完成了。

    郝君子小心翼翼地吹掉木屑,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凹陷的、反着的字迹。它们深邃、清晰,充满了力量感。他将一点点水抹在板上,模拟油墨的效果,然后盖上一张废纸,用手掌轻轻按压。揭开纸。虽然模糊,但那句“世界终将属于无畏的真理与人民!”的痕迹,已然清晰地显现出来。郝君子和李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成就的光芒。

    “成了。”李地哑声说,脸上露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带着疲惫却无比欣慰的笑容。

    “成了。”郝君子重复道,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刻刀。刀柄上那个“萍”字,似乎也因为在故土上刻下了新的印记,而变得愈发温暖。他们将刻好的版再次用油布仔细包好藏起,清理干净所有的木屑和痕迹,才悄然走出地窖。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寒冷依旧,但郝君子的心里却春意盎然。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是弄到油墨,是寻找更安全的纸张,是规划如何在那场备受瞩目的春节演出后,让这些印着真理与希望的小纸片,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飞出去,落入渴望的心田。

    扬名立万,他回来就是冲着这个,他也相信自己的才能和所见,虽说在这里受限不少,他见过路和平的不友善,也有浩叔、刘端瑞的信任,当然也想过逃跑离开,哪怕回上海也行,在这里受磨,被轻视或被夸大,但如今他渴望真理和思想能够“立万”,能够在这片古老而苦难的土地上,扎下根,发出光。

    而这一切,始于这个冬夜,始于李地家的地窖,始于那柄跨越重洋而来的、饱含深情的刻刀。前方的路依然险阻重重,但郝君子知道,他不再是独自徘徊。他找到了战友,重拾了武器,并且,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能够发光发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