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完)
    深秋时节,白汪汪的水田,渐渐干了,圆圆的荸荠亭子,阔阔的慈姑叶子,渐渐枯了,该是收获荸荠、慈姑之时了。村上,成群的青年男女,听了小队长的指派,扛了铁锹、铁钗,背了木桶,散在田头挖荸荠、慈姑。荸荠、慈姑均在泥底下,翻挖起来颇费力。这等活计,多为小伙子所为。姑娘们多半蹲在小伙子的锹钗之下,从翻挖开的泥土上,拣荸荠,或是慈姑。自然也有大姑娘不服气的,偏要与小伙子比个高低,拿起铁锹,憋着劲儿挖,惹得一帮子男男女女,在一旁看热闹,看究竟谁给谁打下手。收获荸荠、慈姑,翻挖较常见。然,终不及崴,颇多意趣。刚枯水的荸荠田,抑或是慈姑田,除了零散的枯叶,似无长物。或有一群男女,光着脚丫子,踩进田里,脚下稍稍晃动,崴上几崴,便有荸荠、慈姑之类,从脚丫间钻出,蹭得脚丫子痒痒的,伸手去拿,极易。那感觉,给劳作凭添几多享受。崴荸荠,崴慈姑,青年男女在一处,有些时日了,于是,就有些事情了。有小伙子盯着黝黑的田泥上大姑娘留下的脚印子,发呆,心热。便悄悄地去印了那脚丫子,软软的,痒丝丝的。荸荠、慈姑去皮之后,肉色均白。荸荠可与木耳、竹笋之类炒菜,可煮熟单吃,亦可生吃,甜而多汁。农家孩子,时常在大人翻挖的田头,随手抓上一把,擦洗一番,便丢进嘴里。慈姑生吃,则不行。用其做菜,可切成片子、条子、块子。慈姑片子,可与大蒜、精肉小炒;慈姑条子,可与蛤蜊、鸡丝之类白烧;慈姑块子,可与猪肉红烧。整个儿的慈姑,烧煮后过掉一回苦水,之后,加冰糖熬,便可做成一道冰塘慈姑,亦极有味道。另有一道菜:咸菜慈姑汤。汪曾祺先生在《故乡的食物》一文中说:“咸菜汤里有时加了慈姑片,那就是咸菜慈姑汤。”他介绍说,“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菜汤,不知是什么道理。”而这“咸菜汤”所需的咸菜,则是“青菜腌的”。汪先生详细描述的腌菜过程,跟我们兴化农村完全一致。他写道,“入秋,腌菜,这时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担的买来,洗净,晾去水气,下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实,即成。随吃随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这样的活儿,我年轻时就曾干过。汪先生说,“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这“细”“嫩”“脆”“甜”四个字的感觉,我们也是有的,只不过,并没有觉得“难可比拟”。想来,这样的感觉,包括他后来告诉我们,“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汤。”这跟他十九岁离乡,在外辗转漂泊三四十年,是有很大关系的。当然,跟他在沈从文先生家里,听到老师的那一句,“这个好!格比土豆高。”也有关系。汪先生想吃一碗“咸菜慈姑汤”,实际上,是想念那已经逝去的岁月和岁月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