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相识
    银色金属栏围起的长廊,在冷调路灯下散发淡青色柔光。

    右手边是具有时代标志性的建筑,左手边则是墨浆般倒影了稀疏灯火的江水。阵阵水波随江风轻吟,眠歌般悠远,又带了点如泣如诉的忧伤。

    又陷入了安静的环境中,但这一次,是没有任何压力的安静,不存在任何可能突然爆发的刺激场面,肖晴的思绪轻快起来,卸下了心头所有的重担,畅快呼吸夹带江水潮腥气息的空气,享受着难得的自由与快乐。

    她很感谢那一场乘坐网约车的经历。

    人事部文员陈筱莉去社保局更新员工资料,不留神把一个文件袋落人家柜台上了。偏偏家里又有急事,陈筱莉请了半天假。这一下,那小姑娘吓得魂都快飞了,生怕 Sonia 知道后要她走人,就苦苦哀求好说话的肖晴帮忙。

    没办法,肖晴只好帮她去取,为快去快回就在网上约车,正好约了冯宇舟。

    那一天,冯宇舟跑完上午的单后打算去吃中饭,一看任务来了,想拒掉。系统规定只要没超过一分钟,就可以拒绝邀约。鬼使神差的,冯宇舟多事地瞟了一眼上客地点,一见是在丰华集团所在的楼宇,便打消拒单念头,应约前往,于是遇见了肖晴。

    冯宇舟开车向来专心,但那一次,坐在旁边的女孩让他分了神。

    肖晴习惯穿素色静面的衣服,虽然显得雅致沉稳,但总会有点老气,与她的青春年华好时光不太相符。

    本来穿衣打扮不吸引人,可当冯宇舟见到那张纯净如刚用山泉洗过的脸,还有比白云更纯真无欲的眼睛,一颗心就像被磁铁吸住似的移不开了。

    纯如清风,眼中不含一丝杂质的女孩,看似不具备那种与时代潮流同步并进的熟女风范,混于人群也总是被当成衬红花的绿叶,其实她们的身上自有魔力,往往能吸引在纷繁嘈杂中瑀瑀独行而感到疲惫无助的那一类人,令他们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们,借她们未被世俗规则污染的心灵歇一歇脚。

    冯宇舟,就是那一类人中的一员。

    肖晴拎着失而复得的档案袋走出社保局大门,吓了一跳,发现刚才那位网约车司机没走,像只乖乖的大狗蹲在绿化带旁边等她。

    初秋温煦的阳光笼罩着他标致无尘的脸庞,当肖晴意识到他是因为自己没走,竟有那么一刹那,仿佛整条街上的人或建筑全被日光蒸发了,就只剩那张笑脸,以真诚打底、混杂点说不清的痞与邪,让她怦然心动,脸颊像被火烧了似的发烫。莫名其妙的,肖晴稍微犹豫一下就同他交换了微信号。

    事后,肖晴很后悔,数次悄悄狠心掐大腿根,疼得龇牙咧嘴地喝令自己快醒醒,千万别叫登徒浪子给缠上!

    现在社会这么复杂,到处都是算计别人的坏人,与人交往是宁可错失一百也别误信一个,否则定将遭受万劫不复的灾祸。

    道理想得挺明白,也下定了决心忘记那人,肖晴憋着口气要把冯宇舟拉黑时,怎么也下不了手。

    冯宇舟的微信名是“飘流小王子”,头像是《一拳唐僧》里的光头主角。这些都挺正常,可他主页上的背景,是一片纯粹得让人看了心疼的海蓝色,不包含任何图文。

    正是那一片近乎神圣的蓝,帮冯宇舟留下了肖晴。

    加了微信的第二天,冯宇舟就约肖晴晚上一起吃饭。

    肖晴晚上的时间都是留给妈妈的,也不方便直说,便中午接受了他的邀请,二人在距离肖晴公司几百米远的一家法式餐厅吃了顿西餐。

    肖晴觉得开网约车的人很幸苦,奔波一天减去分给平台的钱,估计自己剩不了多少,坚持那餐由她来请,冯宇舟却悄悄在手机上买了单,一共 570 块。

    后来肖晴就不愿意再叫冯宇舟那样破费了,最多午休时与他见个面,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坐坐,看冯宇舟狼吞虎咽吃完带在身上的便当。

    那就是肖晴概念里的“正式”约会。

    冯宇舟从来就不勉强肖晴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或者说她不愿意说的话。

    很多事如果她不说,他就不追问。正如她对询问他的个人信息也很慎重,从来就没表现得咄咄逼人,非要从对方嘴里挖出什么似的。

    二人半个多月的相处,随意而自在。

    肖晴觉得这样挺好,却不知冯宇舟其实急在心里。肖晴同意做他的女朋友,行动上却没比普通朋友亲近多少,连牵个手也别别扭扭的,像把自己当成了一朵长满尖刺的玫瑰花。

    经过几次暗中试探,冯宇舟不得不得出调查结果——肖晴天生对男人存在一种惧怕感。

    也难怪,这女孩是跟着母亲一起长大的。不单如此,还长期困在自己的小环境中闯不出去,没有父亲、没有男性朋友、连女性朋友也没听说有,她真是他所认识的,世界上最孤独的女生。

    加不瑞艾拉·泽文借《岛上书店》向全世界读者说,没有谁是一座孤岛。

    冯宇舟认为肖晴就是一座孤岛。

    她的世界里没有城市、没有村庄、甚至没有任何与现代化相关的概念。她就是矗立在茫茫大海中心的一座小岛,被云遮被雾绕,船只在她身边来来往往,就是发现不了她,也体会不到她的每一片绿叶、每一缕清风、或每一方泥土所传递出的美丽。

    可冯宇舟发现了她的美,一见倾心,被吸引得不能自拔,宁愿放弃繁华都市给予他的华丽丽的一切,化作一叶扁舟向她驶去。

    他相信,持之以恒,迟早能登上那座孤独的小岛。

    毕竟刚经历完一场大磨难,肖晴已耗尽体力。虽然她很喜欢在那清寂的长廊上一直走下去,迎接即将展颜的晨曦,步履却也有些凌乱了。

    冯宇舟一直对肖晴入局子的事避而不谈,却是发自内心的心疼,当肖晴怯生生说饿,他心酸得眼圈都差点红了。但他毕竟是男人,不会轻易将感情流露出来。

    走到一条临江的石凳边,冯宇舟说:“我开了一天的车,觉得累了,要不咱俩坐下来?”

    肖晴求之不得,咬着嘴唇点点头。

    二人并排坐好,冯宇舟很希望肖晴把头靠在自己肩上,故意与她坐近一些,以方便她偏过来,谁知肖晴使劲往旁边躲,一定要与他隔开距离。

    冯宇舟目测,二人之间的宽度正好相当于一只足球。

    冯宇舟认输,求饶道:“好了好了,我往这边坐,你可别再让了,要不摔下去会伤到腰椎的。”

    肖晴的脸“唰”一下红透,极不好意思地说着“没有,你别瞎讲”,又挪了回来。但一只足球的宽度没得商量。

    冯宇舟知道肖晴之所以只有母亲,是因为父亲在她两岁时就抛弃了她们母女,相信再深入一些的事没必要多问,将来相处久了自然会了解。

    这时感叹了一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谁家又不是呢。除非去庙里做和尚做尼姑。”

    听他话里有话,肖晴心思一动,觉得是时候该多了解点内容了。与母亲大吵,不代表决裂,她是不会真的离开妈妈的。如果哪天必须要带男朋友见家长了,之前最好先把大致情况和妈妈讲解清楚。

    便问:“怎么听起来,你和你家人的关系处得比我还糟糕似的?”

    问完苦笑。

    冯宇舟俯下身,用撑在大腿上的两只手托着头,望着滔滔江水发呆。

    “确实是要糟糕不少。不过,到现在我也活得挺好的。就指望等我有了自己的小家,能真正尝到家庭温馨是怎样一种滋味。来人间走一趟,不至于吃苦来,还吃苦走,一点甜头也碰不到啊。”

    这逻辑,怎么听得如此悲凉呢?

    肖晴对冯宇舟有了新发现——他怎么是个神经兮兮的人?白天热烈得像一团火,晚上却沉静得像一块冰。是不是唯有呆在黑暗里,他才敢揭开缝在外面的那层假皮?

    她很想将手搭上他瘦瘦的背脊,但踌躇片刻,没搭上去。

    “你不是从小到大,父母都在吗?并且你说不光你妈疼你,你爸对你也挺好的。就这样你还从南通往上海跑,他们也没拦着你,这样的父母,我求之不得呢。”

    肖晴说的是大实话。

    冯宇舟忽然将头扭向她,从下往上用古怪眼神瞅她,问道:“晴晴,你能接受,爱你和你爱的那个人,因为特殊原因有事瞒着你,到很久以后才让你知道真相吗?”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这疑问条件反射式冒出来,肖晴差点脱口而出。

    但顷刻她就反应过来了,冯宇舟偷偷挖好个大坑,她一不留神就险些掉了进去。

    这家伙,也太狡猾了吧?可恶至极!

    肖晴气得脸都快变形了,为免被冯宇舟发现她有所防备,急忙去看不远处江面那红灯一闪一闪的浮标。

    冯宇舟耐心地等回答,眨巴眨巴眼显得又天真又无邪。

    肖晴压抑悸动的心情,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等真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再说吧。”

    “呜~”冯宇舟失望透顶地叹息,叹息声近乎挨了一刀后的呻.吟。

    他觉得肖晴是那样简简单单一个姑娘,哪有心计识破他的小阴谋?既然确凿地告诉自己爱的人还没出现,那就是真的。

    肖晴机智地话锋一转,反问:“你该不会那样骗过谁吧?”

    “我才没有!”冯宇舟想也不想地大嚷,嚷完后才意识到太冒失了。奇怪一向掌控大局如玩溜溜球的自己,怎么到了肖晴面前智商就降级了呢?

    还好他捡起防御武器的速度够快,紧接着赶紧答:“刚才我是说我一个兄弟呢,就随便问问,你别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