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半夏枯草(1)
    一个回南天的清晨,西关大街的青石板因为潮湿而看起来更加清亮光滑。

    站在雾蒙蒙的街口,颜西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梦魂萦绕的熟悉气息。

    这广州城的气息,西关的气息,商业的气息,久违了。

    近乡情怯,颜西楼不禁有些迈不开步伐。

    在外游历已经三年,师傅的书信还在怀里揣着,只要一闭上眼睛,义父的笔迹就会跃上眼帘:义父成亲了,你义母是一个温雅秀丽知书达理的闺秀,西楼,你回来吧,素馨,一直在等着你,等你回来了,我就给你们成婚……

    成婚!师傅成婚是天大的喜事,他颜西楼理应回来庆贺,但是,素馨,一直在等待他的素馨,却让他止步,这些年,他一直在游荡,在捕捉着一阵曾经从他耳边吹过的一缕清风,只是,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他就连一缕影子也不曾捕捉进怀里。

    如果不是受人托付,身负重任,他怕还是在天南地北,不知归途。

    或者,是该回来了,如果素馨已经结婚生子,固然是最好,如果不是,他总不能耽误着素馨,凡事,总有个决断。

    清晨,鲜有人迹,泛潮的青石板上,一步一个脚印,从街口一直延伸到巷尾,只要一个转角,就可以回到“普济堂”,他颜西楼的家。

    不知道为什么,颜西楼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眼前所见,固然是西关大街,这说不出的熟悉,却又有说不出的陌生。

    以往,站在拐角,淡淡的药香味,浓浓的家的气息会扑鼻而来。

    现在,颜西楼却有一种四顾茫然的惶惑和陌生。

    一种从脚底升腾而起的惶惑和陌生直灌脑门,这到底是怎么啦?颜西楼咬咬牙,一个抬脚,转过拐角。

    一霎时,颜西楼惊呆了,“普济堂”呢?怎么就变成了“合浦珠行”?“合浦珠行”的匾额高高在上,朱漆犹新。细看墙壁,青砖砌成,崭新的很!

    颜西楼呆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疯狂四顾,“普济堂”呢?“普济堂”哪里去了?往日,“普济堂”的隔壁是“仁义药材行”,再往左就是“藏珠书画行”,是“荔红酒家”现在呢?熟悉的匾额不见了,熟悉的气味消失了,整一条大街,除了熟悉的青石板,都在陌生地带着清晨的冷清,淡漠无情地嗤笑着颜西楼的归来。

    颜西楼的心在清晨的静谧里激烈地悸动,他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但是自从十岁那年走入“普济堂”,尽管经年在外,他又怎会迷失了归家的路?

    师傅呢?素馨呢?小五呢?书信里提到的师娘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三年的时间,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

    大街冷冷清清,潮湿的雾气窒息着颜西楼,站在“合浦珠行”的匾额下,他就是一个归家无门的游子!

    清晨的冷意袭来,让人没有来由的发寒。

    远远的,有人过来了,颜西楼缓过神来,转头一看,来人拉着木板车,木板车上安放着一个个木桶!

    是倒夜香的张老头!颜西楼记得他!这条陌生的大街,总算给了一点可怜的亲切和安慰。

    颜西楼狂喜,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走到张老头的面前,“张伯,你还认得我嘛?”

    张老头用手搓着浑浊的眼睛,仔细朝颜西楼一看,拉长了声调,叹息着,“是许大夫的义子啊?你怎么才回来啊?没有了,全没有了!”

    叹息声像巨石一样压在颜西楼的胸口。

    颜西楼禁不住一阵颤憟:“什么没有了?张伯,你说清楚一些!我义父呢?义父呢?普济堂呢?”

    张老头叹息着,拉着木板车继续往前走。

    “前年,你义父死了,普济堂烧了,这一整条大街都烧了,可怜啊,去年,前面的妓寨起火,一烧就是西关一大片,女人,祸水啊,灾星啊,可怜你义父惹祸上身……”

    木板车碾在青石板上,砸砸有声,伴随着张老头的叹息,随着雾气渐渐淡去。

    颜西楼的手一松,手上的竹箧“啪”的一声落在青石板上。

    清晨里,唯有这声音在提醒着颜西楼,他不是在噩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