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风雨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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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南一进入六七月份后,开始进入雨季,也开始了台风季节。据预报,第二号台风已在西太平洋形成,并开始朝南海而来。来得这么早!一般都是七八月才到的客,五六月就不速而来。开始时,没人在意,因为距我们太遥远,那是别个世界的灾难。

    此时的天气看起来却是非常的好。单纯地蔚蓝的天色,如刚洗过的绸缎,还有点闷,继续着沉闷多日的溽暑。蔚蓝色的底色,天空一派宁静而开阔,偶尔一片贞洁如练的薄云飘逸!习习的东南风也变得温柔而舒缓地稣人地迎面而来,反而让人感受得到大南方那一派热情漾溢的开诚。谁都并不在意,前面会隐有毫无痕迹的天灾会悄悄来临。

    到了傍晚,天色才有所变色,但并没大碍,半夜才悄悄地有了雨声。很小的雨。阵去阵来。像在试探着,悄悄的在半夜轻轻踅足而来。还是没人去关心它。习惯了吧?来就来呀!

    只有高梁在暗地关切着天气的动向,五点一到,他准时将那随身的小收音机打开。听天气成了他每天生活的内容,已成了他的习惯。或许与他的跳蚤市场相关吧。正巧在播天气。他简直是在屏息着气,认真地听着。那外来的灾难果然开始朝我们靠近,那来自别的世界的魔鬼正朝我们匆匆挤着赶过来,妄自闯进了我们的领海!明天要在文昌与江门一带登陆。他的心头不禁一紧,一种像是莫明其妙的担忧紧紧地纠缠着!

    看窗外,此时天色已不再晴朗,乌云开始自天外匆匆赶来,小西风开始莫明其妙地也赶过来凑热闹。风不大,反而让溽暑遁迹,一派凉爽宜人。只是,雨点有点急。那开始紧似一阵的西北风括起了高梁心底的那根已默默绷紧了的心弦。他显出已有点坐不住。天色渐渐阴暗,那抵沉得沉闷的空气里,潜在一种回避不过的担忧将他困扰。

    “不行,我该出去一趟!”高梁突然起身说着,抄起门后那披塑料雨衣。

    “天都暗了下来了。你还要去哪?”正在厨房做饭的惠如想制止。

    “我快去快回。你先吃吧,别等我!我要去看看。看看那些东西收好了没有。老林回文昌乡下去了。正没人!”说着也就开门出去了。

    他推着那辆旧单车冒着疏落的雨,闯进了正紧的风中。但他只在门口处拐一下,就朝另外相反的方向消失于风雨里!

    那雨,阵过阵来,疏疏落落地,还不算大。路面上的车也疏疏落落地,他像那在风雨的间隙穿梭飞过的燕子。

    这时一路上路人已稀少,都在匆匆低头赶回家。只是风雨只顾与他较劲似的赶路,顶着迎面逆来的西北风,紧紧相逼着。雨还在疏疏落落地在空中飘飘潇潇地,西北风挟裹着的迎面而来粗大的雨点甩在他脸上,有时要让他睁不开眼。他费尽全力,在逆风中冒雨好不容易赶到了大英村。

    这时雨已稍停,人们像在乘这间隙倾巢出动的蚂蚁,这狭隘的小巷口倒是很热闹!像是散窝的蜜蜂,全拥簇在一间小饭铺门前。全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打着五彩缤纷的小伞。有的还穿着制服。手中都紧紧地握着一个铝盆。这儿商家林立,好几家大百货全都挤在这,况且几乎全不包食宿。所以其员工大都在这赁居。这儿正是外来者租住的聚居地。因为租金低廉,全都在这包吃,此时正是晚饭开伙的时候!平日里各奔东西,此时正就是为了一口食而聚集成一堆!陌生的已不再陌生。

    为了一口食,他们拥簇着,挤成一团。无遐顾及那天外的灾难。一种超凡脱俗的淡泊!犹如拥簇着紧抱成一团要涉过水的非洲火蚁!

    这座城市就像一张血盆大口的庞然大物,几乎要把无数的青春和梦想吞噬,恨不得将所有能吸收的都消化干净,拥挤在这小巷里的,全都像是被消化不掉的,被排泄出来的无人怜悯的残渣和余孽。

    不禁让他联想起,海秀路边的煤场(原来是堆放煤的地方,现在不再堆煤,但煤场还在,那已是个由惯了地名,地处于军区门前),那紧挨着挤在一起的竹楼工棚,重新审视那些成群地抱在一起的外来民工。那些外来者,在比次鳞节地拥挤着的简陋的竹楼中,在被切割成各自狭隘的格子中,就是一张小竹床,挤着丈夫妻子儿女一家子!有的只在污垢不堪的门前那秽水横流的地方,用砖头垒起一个小灶,一日三餐,就是在满地污水中。烟火,污水,喧闹。小孩子的哭泣,大人的吼叫,还夹有因为琐事而发生争执的怒斥,和那些蓬头垢面的孩子,紧紧地编织着一幅奇异地粗犷的风景画!

    “啊!都只是为了活着。为了几个苦涩的汗血钱!不就为了一口食?”高梁颇也富有同情地,与他,已并不太遥远。下意识地摸索一下自己那干瘪了的口兜。

    这些为了寻找自己位置,离乡背井,辑别故土,为了自己的价值四处奔波。像是被撕碎的画片,为了自己的位置到处奔命!在大都市之间流荡,盲目、而顺从。

    为了寻找自己的价值反被价值撕成碎片。这些价值的碎片被丢进了都市的万花筒里,旋转着,变幻成了奇葩的各种图案!为些被价值撕破的碎片成了这奢侈的装饰品。

    他曾遇上一位看起来也是黄口刚脱的小伙子,二十勉强刚过,却将中国宽阔的版图几乎踏遍了!几年的纵横驰骋,除了东北和西藏。新疆他也去过。他并不为了目标,开始,只要有人带他,十五六岁的他就随着同乡出去,只图过个舒畅。后来自个撞闯进了这个万花筒也似的世界。他摘过棉花,搬过水泥,干过建筑,还扛过钢筋。并不为什么,也并不贪图的啥。他赚的钱,一半抛在了路上,一半塞进了他的肚子里了!所以他,了然一身,看起来也是个了无牵挂的孩子,却也活得——潇洒。快活!

    他还抱着一只不知从哪捡来的吉他。他的吉他,简直就是在掸棉花!他五音不全,但唱起印度的名曲“流浪者”来,嘿,还真富有情韵的。有时还载歌载舞地,有模有样的。他曾想随高梁当他的雇员,并不图什么,只是跟他一起乐!但高梁那只破船,能搭上几个乘客?后来高梁带他到蓝梦潇洒过。

    看起来他也是个贪玩的孩子。所以,他俩个天性贪玩的孩子,一大一小,一个大男孩带着小顽童,忘年之交,还是玩得来!

    他俩,一把吉他,一支萨克斯,俩人配得还可以,每是这一曲,台下也会随着那懒散的旋律情不自禁的低唱着那曲子的歌词。后来还有人走出来,一边唱一边舞的。将蓝梦搅成一锅粥!后来每看到他俩上台,台下就要唤:“流浪者”!可能,他身份的认同感受使然,他们大都是只身在外的“流浪者”,都为了那远处的风景。为了自己心中的梦想,被丢在这异乡。

    去年那小子回四川了,说是父母为他物色好一位好姑娘。要他回家结婚。他是家中的独子。那小伙是四川锦阳的。

    说是要带新娘子过来,一直不见过来,还真的让他,心底有着一种了不去的牵挂,与掂念的!

    小巷此时,已是灯光织成一片迷离的风景,那光影陆离,犹如一罱破网,疏而不漏地罩着这拥挤着的地方。无力的灯光,灰沉沉地,暗淡显得一片浑浊,看起来那昏暗泛力的灯光犹如昏昏欲睡的老人(乡下有句俗语:小儿睡晨露,老人睡山暮),正睁着腥松的眼睑,了无情趣地斜睨着这个骚乱的世界。

    他仰首看头顶那爿已被楼宇支离破碎了的狭长的夜空,灰暗无光的半空飘飘洒洒而下的粗大的雨点,簌簌落落,漂打在他的脸颊上。来到了紧紧地被挤在楼宇夹缝处,像是躲在都市裂隙中的旧巢前,那就是温暖那寄栖的小屋。那早已朽不成材的门板半闭着,像它的主人那般地羞涩似的虚掩着,看来它的主人正在家!

    他在门前稍自歇会儿。好让将那早被外面物界尘嚣烦乱了的心绪平息下来。

    他轻轻悄自推开那羞涩地半闭着的小门,温暖正背着门,呆呆地坐着。这时他,依约听得见,几乎要被喧哗的风雨声所淹没的乐曲在低低流动。他倾耳注听,天哪,是他那并不成体统的萨克斯!

    是的,是他那一支笨拙的南郭之竽,拙劣地吹奏着那音色并不纯美的——“回家”!

    其声源来自她身边那只小巧玲珑的收录机。

    看来她此时正处在另外一个、真正虚拟幻想着的物外世界中。她正排斥自己身外的世界。排斥自己的存在。啊,那才是单纯、静谧、必定是个完美、纯粹地贞洁的世界!

    这时他,仿佛也被这意境带进了另一种境界中,从别人的生活夹缝偷窥自己的世界。

    他不忍心妄自打扰她,她在那忘我的,无己至人的境界里,看来她此时是多么的凝静而单纯地。由于单纯,所以纯粹!

    她可能不知,另一场天灾即将来临。对她这地方,那不仅是狂风骤雨。

    这时天色已大变,风、开始悄悄地紧来,雨、也不甘退让似的随着,风雨交加,掀起那帘狰狞的序幕。

    她倒好,毫无在意地,啊,或许是——无知者无畏!

    他想抬足踅入,又怕这贸然会将她惊愕,他轻轻的敲一下门。

    “高大哥?!”温暖此时回首,看见站在门口的人,不禁一声叫。她显出很意外地,掩蔽不禁的惊喜。随之又是满脸猜疑地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哦,我刚好路过,顺便过来看看。”高梁不好意思说是专门过来看望她的。

    “那你,怎不进来?”温暖不解似的。“唔,这地方太狭隘了,一派凌乱不堪的!又寒酸的。”说着下意识地起身,将那仅有一张破椅子腾出来。

    “算了。我看看就回去!”说着却又迈进了她那低矮的门槛。

    这儿是显得太狭小。进来时,那低矮的门楣差点撞上他的头!可能由于低矮潮湿,有股霉变夹杂着一股淤臭的异味。

    可能是由于这屋子实在太狭窄,又是那么低矮狭小,显得空间是有点龌龊。但收拾得整洁井然,并不凌乱。但终究这地方本就不宽敞,还依墙放着两张阁架床!内面一个小窗,窗下放着一张小书桌,上面有条不紊地紧紧挤着好些书。除开床、墙角简易衣柜和窗下的小桌,仅有的那点空间被挤得是仅可转身,要是有俩人同时挤着在这剩下的空地上,走动时,简直要踮足轻踅,需要有跳芭蕾的技能了。

    这儿于他本已并不陌生,只是那夜里来去匆匆,光线不足,来不及细看。

    在门后靠墙的角落里又用一块旧床单扯起了一道帷帘,隔开成一个小空间。

    他突然随意想起一个情节,那是一本外国小说中的一个场景。

    有位单纯的年轻男子与娇艳俊美的交际花一见钟情,而单纯的年轻男子无法相信那么优雅纯美的少姐会是富有的老男人手下的宠物。而那优雅的交际花是真心与年轻男子是相爱。但优渥的日子过惯了,而她所爱的男孩子,偏只是外地求学的乡下的孩子,他都在自5之中,哪来能支撑得起她的生活消费?这了过惯了的优越的生活,她只能依靠富有的老公爵养着。所以交际花只能委曲求全,巧妙地在俩位男人之间周旋。

    有一天,年轻男子来访,恰好那老男人也在,匆忙中无可隐身,只有躲在了靠墙的窗帘背后。当俩位恋人**多情时,不知怎的,那道厚重的窗帘突然脱落!帷幄后的那们登徒子,与多情怀眷的情郎,同在一个狭隘的空间中,你说那是怎么尴尬的场面?

    假如他并不记错的话,那是英国一本名为“琼斯”的小说。他看的不是原著,而是从一本大学教材上,好像是资料,一本很厚实的书。上面集中了很多世界名著最吸引人的片段或是章节。

    那情节正好是那本教材里收着的一个细节。那细节写得很精细,又让人无法释怀。

    琼斯是到伦敦读书的外地学生,一次聚会上偶然认识了一位交际花(忘了叫什么名),俩人一见如故,一见钟情。但琼斯不知,那交际花背后还有另一位男人。那男人是一位富有的公爵,正是那富有的公爵在供养着那美艳如玉的交际花。

    此时他,忍俊不禁,也想随手撩开那一道厚重的布帘。看看那道帷幄后的,是如何光景。

    “我们还是到外走走吧。找家小茶馆坐坐!这儿太狭窄了。”温暖说。

    “不必了,我只是看看就走。”他说,却挪不开步!她这是想借故支开他?

    此时他也正面临着这一道厚实的布帘间隔的小空间。这小小的空间,要真的藏着什么,就是一个人,看来也是绰绰有余!

    他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地,随手撩开那道垂地的帷帘……

    但幕后的光景让他颇有失落感。

    那狭小的,被厚布隔开的小小空间里,并不藏有让他敏感的东西,而是摆放着一只小铁桶和塑料盆,还有掛着几件换洗的**亵裤,颇让他有点难堪地尴尬,也让他颇为脸赧耳热地不好意思。看得出,那是女孩子的更衣和洗澡间。还搁着一个大肚的粗瓮般的罐子,上面盖着一个旧盘子。那股潜在的异味好像也就是自那罐子里逸出!那可能就是所谓的“罐子”。就是夜壶了!

    “今夜明早就要括台风了!你还不知道?”高梁这才装做不经意的随口问。

    “听说了。”她并不在意的样子。

    “你遇上过台风吗?”

    “去年十一月不是遇上过?”

    “那只是外围。它绕了个弯,从三亚擦过,拐到越南去了!”

    “那又怎么样?来就来呗!躲又躲不过。”

    “不行的。台风要真的光顾海口,这地方……怎么能躲得过?你未曾过,是想象不出的恐怖!仅一句狂风暴雨是无法概定的。”

    这时外面已是风雨交加,步步进逼着冲撞着她那道破旧老朽的门扉。真如万马奔腾而来,那是海啸,是海潮在吼!

    看她所处的景况,怎能抵挡得住那狂妄的风雨?躲得过那风,也难躲得过那雨。尽管这是紧紧地嵌在都市森林的夹缝裂隙中,在高纵的楼群的是会与她阻止那狂风。就是那雨,别说是暴雨,就是一声大雨也会将这淹没。这显得低畦之地,况且她门前那条终流淌不息的臭水沟!海口每逢大雨总要淹浸一些地方,这儿地势也并不高,一旦来水,非要将她淹成泡菜不可!

    他想应该在外为她找个临时住所,但此时又哪找?加上来时太匆匆,忘了,他也从未随身带钱包的习惯,除非是要买东西。自从妻子过来后,他再也从不夹带钱,自己也早已像个穷神仙!家中大事小事全都妻子打理,他成了个甩手撑柜。有时他忍不住要在妻子面前潇洒一句——我本是,卧龙岗上一懒散的闲人!

    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怎好意思开口?

    这时他这闲人真的帮不上忙。但就这么一再当个甩手撑柜,也难以走出这破败不堪的门!

    “算了。你还是跟我带你回家!”他还是狠下心来了。

    “回家?回你的家?”她很意外地无法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