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椟藏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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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丈夫他这一问,偏也让妻子陈惠如她、颇为难堪。让她啼笑皆非。想不到他是这么敏感。从中可以看出他的倔犟之下,隐匿着的、是一颗脆弱的心。别看他粗犷得有点是粗野,其实他,还是心细如麻,有时还那么多愁善感的。她真是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就为了他,她才从东北拼命奔过来。过来也绝不会是为了什么要分道扬镳!

    “嫁鸡随鸡,嫁狗只能随狗。还能怎么着?若真的只想着要拆离,我又何必不远而来!”

    “……当然,是我欠你的太多。”高梁也心有隐歉疚。“要不是为了我,你这时,也应该是站在美国纽约某个宽敞时亮的别墅里。要不为因为我,你此时也应该是在哈尔滨医院。要不是……”

    “要不是要不是你哪来那么多的要不是?我们现要的不是要不是而是要是!”陈惠如几分愤懑地,真有点要恨铁不成钢!

    他的秉性她怎无知?啊,大男人的自尊好像容不得女人的智慧。像他这般一无技能,二没后台的,本来去年,她都与医院领导讲好了,让他去当保安。尽管名份是有点……但人家答应将他的工作关系调过来,再慢慢打通关系,假如能当上个保卫干事什么的(他不还是个退伍兵吗?这还算是很分量的),也就成了单位职工,那也就意味着捧上了个铁饭碗!不容易的。但是他,面子上过不去。只能看着那班车从身边开过去了,眼睁睁地看着搭上别人!却漏下的他,错过了、也就永远也没了后续的机会。现在想起,还不敢再在他的面前提起,怕只会惹他不快。他之所以还在眷恋着那个家,可能是由于他,从小就在他那一大家子的宠爱之中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毫无约束惯了,从未受过一点苦。就是在那样的年代,别人都上山下乡去了,他却去当兵。当文艺兵!那是最开心的兵种。加上前二年贸然下海,那真犹如脱羁之马、放牧南山,成了无羁之马!

    本来,还有一个机会,去年,她刚到医院时她的一个病人的父亲是位教育系统的一个官。官位是不大,但终究是个官,透露某学校要招教师,他可以从中帮忙,她也带他去过。但现在到处也都是要文凭,文凭在开路开路的。他偏没有!本来现在的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能说,看你是否有门路。他手中不是还揣在一张函授的文凭吗?尽管勉强只算是肆业,是一张不足轻重的东西,总会在迂回的余地的。但是他,不那么在乎的样子,不冷不热的,好像,他也不在意!

    啊,这男人主宰的世界,女人只能充当他的附属物。有失颜面的工作不愿就范,体面的工作又与他失之交臂,硬是与他的那些提不上程序来的朋友合伙,就是要去当那有名无份的什么“跳蚤市场”的经理!那是哪路货色哟?不就只是泡沫经济的寄生物!只是在那些民工流中混日子,甩卖那些粗劣的二三手货,有些简直就是在消赃!那本也只像是攀附在牛身上的虱子!

    看有一天,牛都被人宰了,那虱子能蹦多高、跳蚤还跳多远?

    看来那样的日子他是过惯了,倒也知足常乐的样子。让人看了只暗地里心里为他焦虑!

    好不容易,他刚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或许他也真只有在蓝梦才能找回属于他的自信。也好,总归比终日无所事事好。

    此时她,说不是。不说也不是。那心底,晃忽着,没底。

    她也只能力争守住她眼下的,过去的也就永远地过去,追悔也是枉然。而未来又太遥远,虚幻漂渺,像那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看起来太美妙的东西反而不真实。那也太遥远。遥远得无法企及。那遥远得简直就是不存在。遥远得待你的生存失去意义!

    古往今来,不少智者都在考究生命意义的内蕴,却怎么也无法解得开,其中涵盖人生生存时空的,到底是什么。任何人的解释也都只显得苍白而干瘪,无法涵盖这横遭巧夺豪取支离瓜分了的人生世间!

    去者不可追,来者不可知;时间、犹如奔腾汹涌的江河,人生犹如江河逆流中的小舟,承载着的、只是悔恨!

    他只在专注地在摆弄着他手中的那只乖巧的打火机。那是前些日子他从他的跳蚤市场的摊子上拿回来的,要在商场里非要上百块钱!你怎么说?什么的市场经济,不就这样,只要你能取巧,巧取,怎么事不也一样的得心应手?!现在只要你有钱,无人会问你的钱哪儿来。钱、简直成了主宰这个世界的神仙!孙悟空也闹不了那天宫喽!

    “今年下半年就要分房。单位集资房。很实在的。”陈惠如只能耐心地开导着。

    他默默无语。找份好工作,有一份丰厚的收入,再有一套大房子,这是目下工薪族(当然不仅只是工薪一族),至上的追求。在大东北,应该是双职工,才能分房。在这,因为她是引进人材,说是今年她可以优先。那当然是好事,谁也都不愿轻易说是要放弃。假如他这时真的不知趣,岂不是……

    “是在秀英科技园那边。”陈惠如看他默默无语,也就趁机往下说:“路是远点。但上下班医院有公车接送。现在是有点偏远,但那儿已定位为高科技产业园,未来……”

    “那也并不是白送吧?”他忍俊不禁,轻声说。

    ——不都说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都说男子大丈夫,顶天立地、横刀立马、驰骋疆场,不是得胜而归,也只能是马革裹尸。但就是小小的一枚铜钱,扳倒英雄!

    “那也是单位集资建房,单纯的成本价。终究也比市面上的便宜。况且国家可能还有所补贴。单位也有点福利在,比起商品房来,更是便宜得多!”陈惠如耐心地解释着,显然就是在劝说着,想扳过他那固执的那根筋。她真的不愿错过。“也已无法一错再错!要是这次再错,那说不定将面临着的是遥遥无期的等待。甚至怕是失去!这分明就是最后一班车!!”

    “车都开不出站了。还哪来的最后一班?!”

    “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了,先将它买下来了再说。过几年,就是一转手、也绝不会亏!”陈惠如胸有成竹地毫无顾虑。

    “现在海口的房,到处都空着!所谓的泡沫。海口不正在泡沫中?”他自有他的见地,又不是捕风捉影。“我有位朋友,前二年撤区建省时就是应招聘而来,说是筑巢引凤,但今年,产品卖不出去,工资发不下来,那工厂最近破产。是个面粉厂。工作没了、收入泡了咸水,而就是那破房子将他紧紧地套住。现在到处都可见的钢筋水泥泡沫,谁要你的破房子?他真是中招了!”

    “但我们是省级的大医院。现在人们的健康意识很强,医院还要扩大,今后还会要招聘人材。你说,省级的大医院中,连位付教授级的医生都没有,分明与名份不配。只怕你没房,哪还会有房没人要的道理?”她满有把握地说。“医院只有发展,现在每个人都对健康是最舍得花钱的,再破产怎会轮得上他。医院破产?还未曾听过!”

    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她所言都在理上。也确实是的。

    “你要回去,同样的又要面临着,买房,找工作。再说了你原来的工厂可能也要面临着要重组。甚至只怕要破产!尽管是国营的。现在破产最多的就是那些吃大锅饭的国营厂。你说上海的纱厂,是历史给予他的骄傲,也是上海的支柱产业。现在不也面临着重组,不都天始什么砸绽了?你只怕也逃难脱,你那工厂,都要面临着下岗!”她耐心地说,靠着丈夫坐在他身边:“况且你早已离厂,你原来的位置早已被人占了!说真的,要是回去跟你们一家子再挤在那鸽子笼也似的房子里,我真的受不住!”

    这次她是下了狠心的。她不能当面与丈夫明说,但心里想:这次他真要回去,那他回好的。她是回不去了。随他。后来怎么着。她,也颇为难,心里,还没底。

    他不开腔。难为情地看着本来就是要强的妻子。他怎不知道,那原来的家,早已要将屋顶挤掀了的!再挤在一起,他也忍受不住。当时也就因此,他本想是、在外面闯荡一下,能给妻子女儿开辟一爿小天地。孰料,落了这般田地!他乏力地双枕着仰依在那旧藤椅子上,斜睨着窗外那一派春意盎然的风景。默默无语。

    他潜意识地透过烟雾窥睨一眼也正与一起缄口无语的妻子,正巧,他却是无意间与妻子那双考究着猜测不透的眼神倥偬相遇!叫他颇也尴尬。俩人也都在回避着什么似的,窘迫地各守那一爿被支离破碎了似的空间。他也在为此颇也为心亏。妻子说来也算是有成就的女人,至少有一张炙手可热的文凭和过硬的医术刀。而只有他,除了天赐这混沌的体质,他还有什锦么能亮出的剑?能干些什么呢?

    他此时才感觉得到后悔和无奈。可能也是往时的磨难煅造了她。当她在上山下乡时,他却近水楼台、轻而易举地当兵去了。看别人正有“乡下山上”接受那苦闷的再教育时,他偏在大熔炉里莺歌燕舞。安然自在地混了好几年!除了能留与他的那一支皇家尿壶也似的铜乐器能笨拙地摆弄几下子之外,还能干什么呢?而凭那南郭先生那几下子滥竽充数,能糊住你这张嘴?本来当初看形势所逼,他也想过,是该学点什么。他也努力过。看妻子与书如鱼得水,而是他、一拿起书、只觉得觉甸甸的,跟拿起枪差不多,却不比枪好使!白费功夫而不讨好。这世界确实不是任随你所愿望的。最后只好半途而退。但幸好她并不因此太显得是嫌弃。这时是他、连正眼看她一眼也好像是缺少了点底气。

    “你真的很想回去?”妻子小声地问。脸上那犹豫着的淡淡的酸涩,她下意识地挥去弥漫的那股剌鼻的烟雾,缭绕于眼下熏人眼也痛。她知道他这男人的犟性,加上他这时的心情不好,别去招惹他,她只能显得反而体贴入微地,善解人意的关切。

    “我也不知道。”他坦率地随口而答。知趣地将那燃得正旺的香烟揿灭。他这时反而只想受她痛骂一顿才解气似的郁闷!他心底真的很烦,像只想骂人。他妈的心里这……巴格拉子的,你还不是多窝囊?连个斥骂的对象也找不着!

    失望的阴霾覆盖他整个狭隘地烦燥着的心灵,心里只想开骂,巴格拉子的在这当年荒蛮的旯旮也欺人太甚,连希望也迷失去了。一种破帽遮颜,闹市也不能大方地过!好不别扭?心里别扭着的无名之火,直要将他焚毁似地!臃塞着那、无处可消泄的积郁。他已是浑身负债累累的感觉,是亏欠妻子的太多。情与债,加上眼下这房债,叫他真是窘迫着黯然无颜!为了那梦想里的财富,他已将青春与铜钿挥霍罄尽,将那最美好的种子与希望一同虚掷在了这一块瘦脊而且浅薄的咸海滩上。他所能收获的,只有荒唐的颓废!他简直成了海滩上被浪潮冲刷着丢在沙滩上的贝壳。

    “该不是……是由于要摆脱那位多情女孩子的纠缠,你想回家?”惠如还是忍不住,但也不敢妄自无端揣猜,轻声试探着。要真的那样她、还能怎么着?

    “你看你说的……”高梁显得是无法自辩,斥疑地看着她,她真还是紧扯那子虚乌有不放。“我并不认识她!要不今天晚上我带你去找她?也好问个究竟!”

    “你不认识她。却知道她在那里?!”她还是想不通。

    “是的!本来就是。她本来就是存在的。因为这花就是证明。这花确实是她送的!要不,我既不种花。海口市也真没见人卖花,这是座没花的都市!这花,她又哪来的花?正好我们去问问她去!”高梁煞有介事地。“说不定又要扯出一个玫瑰花案来!”

    分明就是他在胡扯。冲着那子虚乌有,她不禁想起,好多年前的所谓的“梅花案”!那是年轻时在偷偷转看的一本禁书。手抄本。与“第二次握手”,“少女之心” 还有一本“绣花鞋”。一并在民问偷偷转阅着。她曾看过其中一本“回归”。只是那本“回归”,偏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也只是看过前半部。后来公开发行时买了全本(即“第二次握手”)。但后半部远不如前半部精彩。热销一时,后来也就沉没于别的文字深处。

    至于他的什么玫瑰花案,分肯就是他妈的在胡扯。

    “假如找不到她,那你不也成了玫瑰案的主谋?岂不成了冤案!”陈惠如觉得滑稽,乘机调侃他。

    “你不已是将那莫须有载到了我头上?”高梁分辩着。“本来就已是‘冤案’!你说不是?!”

    “但愿不是。”

    “不!不!不!”

    “我说错了?”

    “没——错!”

    “好好好,我错了。”

    “我是说……你说的没错。”

    “是我不该说?‘

    “不都说了?”

    “那好。不说!”

    “她必定会在那,因为我还欠她的。”

    “欠她一杯咖啡?!”

    “我还能怎么着?我是太无能了!是你选错了人!天生的不如你!你到哪也都能立地成佛。当初看来你就不该为我留在国内。太令你失望了!是你选错了人。”他只是在自斥不已。他也是想着要找个机会好好地与她捡讨自己。但就是,男人那毫无价值的自尊,怎么讲也是七尺汉子。

    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控了。无法约束自己。这事看来与妻子毫无关系。是由于他,自己的不争气。也纯粹的由于——我想回家!我太失败了。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了吧?我又能躲在哪?我不敢再躲在你的裙子底下了。我只能回家!

    “你?你怎还要那么想?我又哪是那个意思?你啊——”真是没法再说什么。真的是令她恨铁不杨钢的样子。看他老是为了一点琐事在那般没完没了要自斥!好像只在那样才能……这都令她、她都不不敢说是要失望了。“再是苦难能比得了那上山下乡的日子?我们不也是熬了过来!只要俩人患难与共,同舟共济,还会有哪个坎能过不去?我最瞧不起的就是颓废、消沉、无所作为的样子!‘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在世,怎没有了不完的烦恼呢?”妻子说到了这样的情份上了,她是实实在在的开诚,毫无留情地历数陈斥,声声夺人的直取要害,锋芒针砭他的痛处:“你怎么老是这么……你要怎么也随你去吧,我也感觉到了是累!我也不想跟你争吵,这真是异地他乡的,隔壁也都是我的同事,争吵也没趣。”

    “算了算了,我们都别为那烦心事自找烦恼。走!”高梁好像是突然的醒悟了过来。“走!我们出去走走,到海秀浴场去痛痛快快地洗她妈个咸水阳光浴。洗去这浑身的沉积着的晦昧之霉气!”说着他拉起妻子的手,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