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暮红楼 五
    翌日的黄昏,明净的天空堆起层层的雨云,急劲的风从另一座城市吹来这里,吹落几片零星的枯叶,在城市的灰幕上画出盛装的梧桐淡淡的凄迷。

    陆英麒在这个黄昏离开了他藏着郁曼琳的小楼,开着他的皮尔卡轿车回到陆公馆,脚步匆忙的去到他在楼上的房间,从抽屉里众多的硬皮本中找出一本黑色封皮的,翻开来于其中一页查到王妈的住址,便又离开了公馆开车往那页纸上抄写的地址去了。

    王妈住在下等的弄堂房子里,虽然炎夏已过,但天色刚暗,一条条狭窄的弄堂里依然是十分的热闹,到处是从家里搬出来的椅凳、竹床,甚至是用店门前的排门板在长凳上搭的乘凉用具都坐满了人。男人们敞着胸怀或摇着扇子小睡、或聚在一团聊天,女人们穿着黑色香云纱的裤子,或是坐在草席上磕瓜子、或是做着针线。小孩子们就在这一眼望去俨然水泄不通的人潮里像群小鱼一样追打嬉闹。

    陆英麒在这弄堂里一家一家的对着门牌,找到王妈住的地方,把她叫了出来。

    王妈忐忑的跟在陆英麒的身后,一直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陆英麒这才转身对王妈说:“我有一桩事情要问你。”

    王妈站在那里,低着头怯怯地回了一句,“先生,您问好了。”

    “你昨天有没有去太太家里?”

    “昨天……”王妈不敢急着答,低着头仔细想了想,“昨天我没有去。”说着又赶紧解释了一句,“是太太交代我这个礼拜不要去的。”

    陆英麒听她这样说,又越发严肃的追问道,“你想仔细了,是当真没有去吗?”

    “是的,先生。”王妈的声音细小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了去,尤其是当她看见陆英麒微蹙的眉心,她便忐忑得愈发不敢出声。

    陆英麒这时又沉下一张脸来,对王妈说:“我今天来找过你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我刚才问过你的话也不许再提。”

    “我记住了,先生。”王妈垂目一连点了几个头。

    “这些钱你拿着。”陆英麒拿出满手的银元放在王妈的手里,待她双手捧了去,又接着小声说道,“记住,不当说的话一句都不要在外去说,不然这钱是带不到下面去花的。”

    “知道,先生。”王妈惶惶的看着手中的钱,生怕叫人看见要来问她这钱的来历,又紧紧地捏在手里。

    陆英麒觉着王妈是不会撒谎的,何况她也不敢撒谎。可是郁曼琳何以要对自己撒谎,他一时也想不明白。他忽然觉着,郁曼琳虽然是住在他为她买的那幢小楼里,但她的心却依然是高高的飞在天上,她并不像他想象的就这样成了他笼中一只只会讨他好的金丝鸟。在郁曼琳貌似随遇而安的外表下面,似乎依然隐藏着曾经那颗绝世而独立的心。

    只是当陆英麒于众多的猜测中忽然觉着想明白的时候,他的心就又越发的惶恐起来,他猜测着郁曼琳会否是已然知道了那件她永远都不该知道的事。他了解郁曼琳是怎样的人,若然真的叫她知道了那件事,那他们之间的结局兴许也好不过鱼死网破。

    陆英麒原本以为,曾经得逞的那一场阴谋,已然令他和参与其中的所有人都达到了各自的目的,他更是自以为从此便锁住了郁曼琳。但当他发现郁曼琳在骗他,甚至有事在隐瞒他的时候,他就又不免要担心起来。

    只是陆英麒却没有把他的担心告诉陆鸿生。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更担心,在告诉了陆鸿生之后,郁曼琳就会从此在这个世上消失。毕竟于陆英麒而言,郁曼琳是不能失去的,他依然需要她,尽管他并不需要这个女人每日的陪伴在他的生活里,但他却需要郁曼琳活在这世上,活在他为她买下的那幢小洋楼里。只有这样,他那颗时常空虚的心才能时刻的感觉到,他拥有着郁曼琳也独享着郁曼琳。

    几天后,陆英麒带着满心的忧虑离开了上海,而郁曼琳又守着难耐的寂寞在她那幢小楼里熬过了一个月。她觉着这煎熬是必要的,她不能再让陈瑾轩于错误的时间出现在这里。她清楚的知道,若是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她是再找不出可信的理由去搪塞的。为此,她时刻提醒着自己与陈瑾轩之间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而陆英麒离开之后,陆鸿生也一直都没有来此**。为此郁曼琳还特意又挂了一通电话去陆公馆,得知陆鸿生去了南京尚未回到上海,于是才安心的给陈瑾轩写了一封信去。

    郁曼琳把信寄出去又回转来的时候,心里还因为想着陈瑾轩而莫名的高兴了一阵。只是坐定下来却又不禁要去猜想,那陆鸿生兴许是寻着哪个女人而对她失了兴趣,故此才借故不来。

    尽管郁曼琳对陆鸿生素来都是怀着几分厌恶,但此时却又因这猜想于一丝莫名的妒忌中怨愤起来。在郁曼琳看来,她既已被陆英麒宠了、被陆鸿生睡了,如今甚至还被陈瑾轩爱了,那这些男人就该一世都为她一人倾倒,尽管那些男人谁都不过是她所有男人中的一个,但她却要做那每一个男人的唯一,否则都是不应该的。

    而在这过去的许多天里,陈瑾轩几乎每天都在对郁曼琳的猜测中心事重重的度日。直到这日收到郁曼琳的来信,看见她信中的解释与依然如故的热情,才终于是放下心里的一块石头,又满心欢喜的陷了进去,俨然是中了迷魂香一般,任那郁曼琳说东便是东、指西便是西。让人不禁慨叹,这世上的爱有时是如此的可贵、却又是如此的可畏。也或许正是因此,这世上的人才终要有此一回才变得迥异不同。

    就在收到郁曼琳来信的这天晚上,陈瑾轩坐在床头,反复的细读着那信里的文字,一面读着,一面还不忘要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恨不能拨一圈时针叫那窗外的夜色就此消散。

    这时门外的木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那声音的节律就像钟摆一样不快不慢,而后在陈瑾轩的门外站定,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声。

    陈瑾轩此时满脑子云里雾里的,什么声音也入不得耳去,于是那敲门声又稍许的重了些,门外的宋云萍还说了一声,“瑾轩,开开门。”

    陈瑾轩听见门外的声音,这才回过神,应了一声下了床,慌张的把那封信塞到枕头下面,这才去开了门。

    宋云萍见他这许久才来开门,于是问了一句,“是睡了吗?”

    “只是觉着有些累,小睡了一会儿。”陈瑾轩说着又转过身去,搬过书桌前的那张扶手椅放在那里,自己坐在了窗前茶桌边的方凳上。

    宋云萍进了门,便将一只沉香木盒子放在陈瑾轩身旁的茶桌上,这才转身在扶手椅上坐下。

    “这是什么?”陈瑾轩看着桌上那只盒子问了一句。

    宋云萍只是微笑着说,“依伶再过两个礼拜就要回来了。”

    陈瑾轩一面听着宋云萍的话,一面侧过身去,打开桌上那只盒子,盒子里面是从三分之一的地方隔开的,狭窄的一边整齐的层叠着十两一根的金条,另一边是些嵌着珍珠、玛瑙的金器首饰,每件也都用真丝裹住叠放着。

    陈瑾轩看着那一盒子东西,不禁问了一句,“妈,你给我这些做什么?”

    “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男人没有一点家底是不行的。”宋云萍笑了笑说,“我们家虽然不比从前,但也不能叫卓家觉着我们小气。”

    “可是这些……”

    “这些你收好,日后万一急需用钱的时候这些好拿出来应急,不过平日就不要轻易的拿去花销。”

    陈瑾轩听着宋云萍的话,又问道:“您给我这一盒子东西,那子曦呢?”

    “你和子曦一人一份,对谁也不偏不倚。”宋云萍看着陈瑾轩不禁笑起来,“他的那份等他将来要成家了我也会给他的。”

    “那你和爸爸……”陈瑾轩看着宋云萍,话却没有说下去。

    “这些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和你爸爸自有将来养老的安排,何况还有着一家服装店。”宋云萍笑着站起身来,又说了一句,“也不早了,东西收好就早点睡吧。”一面说着,一面出了门去,将那门轻轻的关上,门外的木楼梯依然传来钟摆一样不快不慢的脚步声。

    陈瑾轩合上那只沉香木盒子,收进柜子里,这才又回到床上躺下。心里想着,这许多年来,他的每一处花销都是家里给的,而自己非但从未做过什么,还要时常的挑剔,一时觉着愧疚,心里想着再不能做出什么叫父母操心的事来。

    只是他的心里这边如此坚定的想着,那边一只手从枕下摸出郁曼琳的信来,只看着那上面几行印刷体一样的字迹,就又觉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下对郁曼琳的感情去与卓依伶结婚的。

    第二天过了正午,陈瑾轩就转了两趟电车去了郁曼琳那里。一路上还担心这回郁曼琳的家里会有什么人,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就又往远了猜测,不禁怀疑起上一次郁曼琳说的父亲在家究竟是真的,还是一句用来搪塞自己的谎话。

    陈瑾轩站在郁曼琳的门外的时候,尽管食指已然摁在了门铃上,可脑子里还在没边没际的晃荡着各种猜测。

    屋里的郁曼琳听见门铃响,推开楼上的窗子端庄的站在窗里叫了他一声,“陈先生。”见他没应,就又关了窗子走下楼来,穿过院子,一路走着又甜糯的叫了他好几声“陈先生”。

    陈瑾轩恍惚得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郁曼琳开了院门,声音极细的叫了他一声“瑾轩。”他这才回过神来,回了她一声,“曼琳小姐。”虽然他记得郁曼琳跟他说过,在外面不好叫她曼琳小姐的,可他这时又觉着该这样叫她,只是又怕她会不高兴,于是声音极其的小,只叫她一个人听见。

    郁曼琳只一笑,转身便进了屋里。等陈瑾轩也跟着进了屋,她这才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娇嗔的说了一句,“真坏,人家刚才叫你那么多声都不应,非要叫你瑾轩才应我。”说完这才又转过身去,寻着楼梯往楼上走。

    陈瑾轩跟在郁曼琳的后面上楼,刚要回她那话,一抬头却看见面前她婀娜的身段,从俨然随时都会折断的细腰延伸出两半浑圆的曲线,只叫他看得热血沸腾,全然忘了要说的话。

    “又不应我了,想必是哪个女人叫你想得这么出神。”郁曼琳说着站定了一步,扶着楼梯的扶手侧过身来。

    陈瑾轩与郁曼琳本就一前一后挨得很近,她在前面忽然停下来,陈瑾轩一步没停住就贴了上去,两人险些撞上,陈瑾轩一时本能的寻着东西去扶,却一只手扶住了郁曼琳的腰,另一只手更是落在了那令他想入非非的臀上。

    郁曼琳不禁轻轻的叫了一声,“哎呀!”

    陈瑾轩赶紧收回手来,看着郁曼琳连忙说了一声,“不好意思。”

    “我就说你在想什么人想得魂不守舍的。”郁曼琳说着又语带调笑的问,“告诉我,是在想你的小**?”

    “我哪里来的什么小**。”

    “那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郁曼琳说着,又转过身往楼上走,不时的回头看他一眼,转过脸去便是得意的一笑,仿佛她已然猜着陈瑾轩如此的窘态是因为什么,所以心里才这般的欣悦。

    于楼上那个郁曼琳的房间陈瑾轩已然不再陌生,他依然习惯坐在他第一次来时坐过的那张椅子上,他从来都是如此,于最初的选择与认定总会就此一成不变。

    只是郁曼琳却不打算再与陈瑾轩处在这间房里,她觉着这间房里不能容下两个男人的气息,她要极其小心的把这每一点空间都明晰的分隔开来。就像如今楼下是陆鸿生**的地方,而这间房是与陆英麒温存的天地。她也需要另找一间房来留住与陈瑾轩的每一秒光阴,既不让自己在他们任何一个人面前露了马脚,也令她这孤零零的小楼变得充满了生气。

    郁曼琳领着陈瑾轩去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里,这间房里的摆设令它成了这幢小楼里一片独特的天地。房间被黑酸枝木的多宝格从中隔开,一边离窗不远摆着一张茶桌和四张靠背椅,另一边摆放着一张榻床和书格,用料也均是黑酸枝木的。

    “这间房里的家具都是我父亲买来的,”郁曼琳陪着陈瑾轩在茶桌边坐下,一面沏茶,一面把陆英麒当成她的父亲放进话里说给陈瑾轩听,“他说如今紫檀木的家具已是很难寻着了。”

    陈瑾轩听了这话,不禁好奇的将手伸到茶桌下面,故作不经意的细摸了一遍,又看了一眼面上的木纹。

    这时郁曼琳递过一盏青花小盖盅,笑着问陈瑾轩,“你对这也有兴趣?”

    陈瑾轩听她这样问,心想横竖也不能说这是黑酸枝木,于是只笑了笑说,“兴趣倒是有一点,只是看不太懂。”

    “上一次你来的时候,我父亲正巧回来上海。”郁曼琳说着端起面前的小盖盅来,细品了少许,不紧不慢的说道,“我父亲管教很严,又逢着如今世道不好,所以就更不许我轻易与人往来,所以上次……你不要介意,好吗?”

    “我若还介意也就不会来了。”陈瑾轩听着郁曼琳的解释,一时间,之前所有悬在他心上的那些叫他不安的猜测就像秋后的栗子一样掉了个干净,此刻的他只觉着一阵仿若飘仙的轻松。

    “还有,我虽已结婚,可那却也是上一辈人的安排,”郁曼琳见陈瑾轩对自己的话并无猜疑,于是又刻意面露几分哀怨的接着说道,“而且婚礼那天,我还没见着他的样子,他就在半路出了意外死了。”

    陈瑾轩自然是愿意听见这样一个故事的,更不会去怀疑。他心想,既如郁曼琳所说,那她也就不算是一个有婚姻的人,既是如此,那他爱着郁曼琳也就并非有违伦理,而他与郁曼琳之间的爱也便是会有结果的。

    而郁曼琳看着陈瑾轩,又是一副愁容,“你会笑我吗?”

    “为什么要笑你呢?”

    郁曼琳听着温婉的笑了笑,“那你会爱上我吗?”

    陈瑾轩没有想到郁曼琳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他更没有想到,当郁曼琳说出这样一句话时,他的心里竟是如此的欣喜,他更是不加犹豫的看着她说:“已然爱上了。”

    “那你会让我成为你心里唯一爱的人吗?”郁曼琳于是又问了一句,“我只想要做你心里唯一会爱的那个人。”

    陈瑾轩默许的一笑,在他的心里此时已像造梦一样满是憧憬,“记得从年少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梦想着有一天,会有一个人的出现,在夏天的每一个黄昏,她会与我挽手漫步在一条长长的林荫道上。秋天、我们会一起去郊外的田野上放风筝。冬天下雪的时候,我们会去山顶堆两个雪人,一个像我、一个像她,等到来年的春天……”

    “瑾轩,”郁曼琳却打断了他的话,一脸无奈的看着他说,“也许在你身边会有年少的女人愿意为你去做这些,而我却不能为你做到。”

    听着郁曼琳的话,陈瑾轩仿佛忽然就从那片蓝色的天堂落进了黑色的地狱,这一刻,他觉着他一直以来都以为的美好的浪漫,在郁曼琳的眼里兴许只是一堆幼稚的游戏,他忽然觉着自己在郁曼琳的面前就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在听着她告诉自己,成人的世界没有童话。

    这令陈瑾轩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尴尬、甚至是为那单纯的浪漫表现出来的幼稚觉着无地自容。此刻的他,平生第一次尝到被伤了心又哑口无言的失了自尊是怎样的痛苦。

    郁曼琳见着陈瑾轩落寞的神情,于是又轻柔地叫了他一声,“瑾轩。”

    但这时的陈瑾轩已心痛得说不出话来,他唯有牵强的一笑,笑得几分尴尬又悒郁。一面这般的笑着侧过脸去,一面双手微颤着端起桌上的青花小盖盅,心不在焉的喝着已然冰凉的碧螺春,又被那茶呛到了肺,禁不住咳得面红耳赤。

    “怎么了?”郁曼琳站起身来,走到陈瑾轩的身边,轻拍着他的背说,“这茶凉了,我再去沏一杯热的来。”

    陈瑾轩却站起身来,声音嘶哑的说了一句,“不用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这就要回去了。”

    郁曼琳一时也不知要如何挽留,只是将他送至楼下,看着他的背影,犹豫的叫了一声,“瑾轩。”

    陈瑾轩听着身后那一声只是听着温婉的“瑾轩”,回过头来,脸上虽是浅浅的微笑,但笑里却掩不住满心的落寞,他就那样站在树影斑驳如心伤的院里,看着门里的郁曼琳,忧伤又落寞的说了一声,“再会了,陆太太。”

    郁曼琳听着那话里的陌生,却觉不出陈瑾轩心里此时的忧郁,她只是忽然觉着与他之间就隔了千万重山,眼里虽见着他就站在几步之外,但空气里却仿佛已没了他的气息。想到此处,她便觉着几分不悦,心想着,不知他这般匆匆的作别是要和哪个女人去放那无聊的风筝。

    而陈瑾轩这时已然走出门去,一路步行着离开了郁曼琳的视线。

    郁曼琳看着他就这样走了,心中又不禁几分后悔,心想自己或许不该对陈瑾轩说她嫁的人已然死了。她不曾想到,她这一句谎言就会在陈瑾轩的心里燃起如此的一片希望,令他这就急着憧憬爱的结果,直教她这样的措手不及,令她自以为高明的谎言却落得个弄巧成拙的结局。

    她就那样一直站在楼门那里,直至看不见陈瑾轩的背影,才上了楼去,将那个房间收拾得俨然从未有人来过一样,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拿出纸笔来,想要再写一封信给陈瑾轩寄去,却终是落不下笔,只好又将那些精致的书写工具锁进抽屉里。

    陈瑾轩一路回到家中,进了房间锁了门,便倒头躺在床上。他只觉着仿佛是被人抽去脊骨一般的无力,俨然疲惫得一点精神也没有,而无尽的落寞却又郁结在心里,于他的眼角化作浅浅的泪痕俨然永远也拭不尽。

    这天晚上,客堂的挂钟刚敲过七点的钟声,墙门外面就传来敲门声。张妈去开了门,见着一个年青女人站在门外,于是问了一声,“小姐,请问您找谁?”

    那门外的女人刚要说话,前楼的窗子就推开了一扇,宋云萍站在窗子后面问了一句,“张妈,是谁来了?”

    张妈侧过身来看着楼上应了一句,“是位小姐。”

    这时门外的女人也朝着楼上叫了一声,“阿姨。”

    宋云萍听着那声音似有些熟悉,却又不似她记忆里的那个声音,且那门外的灯光又很是黯淡,看不清那人是谁,于是宋云萍只温婉的应了一声便下了楼去。

    这时张妈也将门外的女人领进客堂,而后又去沏了两杯茶摆在桌上。

    宋云萍见着那女人才认出是谁来,掩不住一脸欢喜的说,“是依伶啊,我就说声音听着怎么那么熟悉。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到的。”卓依伶笑着拿出两只用丝带系着的盒子,“阿姨,这是送给您和伯父的。”

    宋云萍接过那礼物,刚要说话,楼梯上就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没见着人,就已听见陈子曦的声音,“依伶姐姐。”

    “你又不在房里读书,跑楼上干什么去了?”宋云萍面朝楼梯的地方问了一句。

    “我去晒台上醒醒脑子。”陈子曦跑到客堂里,急着向卓依伶问了一句,“依伶姐姐,有我的礼物吗?”

    宋云萍看着陈子曦无奈的一笑道:“你呀,心智不见长,脸皮倒是厚了许多。”

    卓依伶听了那话也跟着禁不住的笑起来,拿过一只盒子递到陈子曦手里,“你的。”

    陈子曦急着拆开来,看见里面是一块IWC腕表。

    宋云萍看着站在那里只顾高兴的他,蹙起眉心来,“连谢谢都不会说了?快上去叫瑾轩下来。”

    “不用了,阿姨。”卓依伶说着站起身,“我上去见他好了。”

    “去吧。”宋云萍默许的点了点头,便叫陈子曦领着卓依伶上了楼去。

    陈子曦领着卓依伶去到楼上陈瑾轩的门外,用力的敲了敲门。

    陈瑾轩一听那敲门声就知道是谁,于是从床上坐起来,只开了锁,也没拉开门来看一眼门外的人是谁就转过身去,烦闷的小声说了一句,“这回又是性史第几集?”

    陈子曦听他这一句话,吓得赶紧推开门用力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依伶姐姐来了。”

    “你拿我当洋庆和的小开,那么好骗的。”陈瑾轩一面不屑的说着一面转过身来,却见着卓依伶真的就站在门边。

    他看着已然五年不见的她,此刻就穿着一袭米白色风衣站在他的面前,束腰的连衣裙在风衣的衣摆下露出一条湖水蓝的裙边,俨然流云的天空一样纯美。就连曾经总被他笑成是蘑菇的Bob头如今也已然长成了过肩的长发,整齐的披在身后。

    “什么时候回来的?”陈瑾轩一面问着,一面从茶桌边搬出一张方凳。

    “下午刚到的。”卓依伶说着,侧身在那张方凳上坐下。

    这时宋云萍也和张妈端了茶点上来,说了句“你们慢慢聊。”便拉着陈子曦一起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叫陈子曦和张妈走在前面,自己走在最后面,让那房门就这样开着。

    听着木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延伸得越来越远,卓依伶这才看了一眼陈瑾轩,俏皮的问了一句,“怎么,我回来你不高兴啊?”

    “是不高兴,”陈瑾轩只是看着她温和的一笑,从茶桌上端起茶杯来,说了一句,“小气巴拉的,连个礼物也不带。”

    “谁说我没带了?”卓依伶从方凳上站起身来,立在陈瑾轩的面前转了半圈。

    陈瑾轩上下的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走到一边,一会儿拉开这个抽屉,一会儿又打开那个衣柜。

    卓依伶不明白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只是她原本以为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他,他会因此感到意外的惊喜,可是他的反应却令她觉着莫名其妙,于是嘟着嘴不高兴的问他,“在找什么?”

    陈瑾轩也不理会,只是紧锁愁眉自顾自的说了一声,“糟糕!”

    “怎么了?”卓依伶看着他愈发的费解,“是什么东西找不着了吗?”

    陈瑾轩这才看着她那一脸认真的样子得意的笑着说,“是啊,伤脑筋得很呢!找不着东西装你这个礼物。”

    “你真坏死了。”卓依伶看着他得意的样子,禁不住的笑起来。她觉着陈瑾轩依然还是五年前的他,而他们之间也并未因时间而隔阂。

    这一刻的她又想起过去的那些记忆,那时的陈瑾轩也总爱这般的捉弄她,而被陈瑾轩捉弄也仿佛已然成为她生命里不可取代的快乐。

    只是卓依伶还不知道的是,陈瑾轩的世界里如今已然融进了一个郁曼琳。而这一刻的陈瑾轩也同样想不到,此次回来的也已然不再是曾经那个留着Bob头未经世事的卓依伶了。

    这晚,在陈瑾轩的房里,两人一直聊到很晚,直到陈忠庭回到家中,卓依伶拜会过之后方才离开。

    陈瑾轩将她一直送到弄堂口,看着她坐上等在那里的一辆墨绿色皮尔卡轿车。

    卓依伶坐进车里,还不忘从车窗探出头来,笑着朝陈瑾轩扬了扬手,看着他转过身去的背影消失在弄堂黯淡的路灯下,这才摇起车窗。

    回到家里,卓依伶见着她的父亲,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支烟斗坐在楼下的会客厅里。

    卓竟宜见她回来,叫了她一声,“依伶,来,陪爸爸说几句话。”

    卓依伶听着他的话,于是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看着卓竟宜问了一句,“爸爸,这么晚了还没睡?”

    “现在外面不太平,不等你回来哪能放心呀。”卓竟宜说着,将手中的烟斗在烟灰缸上轻轻敲了敲。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卓依伶说着俏皮的一笑。

    “知道你长大了,大得可以不听爸爸的话了。叫你不要那么晚出去,你还是急着要去见瑾轩。”卓竟宜无奈的一笑,“去了这一趟,有什么话要跟我讲吗?”

    “没有什么啊。”卓依伶虽是这样说,心里却很明了卓竟宜问的是她与陈瑾轩的婚事。

    “你不在上海的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卓竟宜这时皱了皱眉头,短叹了一声,“陈家如今是已然没落了。”

    “爸爸,这你以前不是在写给我的信里都告诉过我了吗?”卓依伶猜测着他提起这事的用意。

    “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妈妈去世得早,我整日的忙生意又顾不上你。”卓竟宜说到此,停了停,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您怎么又说起这些了,我一直都觉着,相比其他人我已经很幸福了。”

    “我是舍不得你受委屈。”卓竟宜说着长叹了一声,“你和瑾轩的婚事本就没有征询过你的意见,只是我们做家长的过去一时玩笑说出来的话。现在他们家你也去过了,是个什么境况你也清楚了,何况陈瑾轩又不是什么可造之材……”

    “您不要再讲了。”卓依伶已然听不进他的这些话,板起一张面孔,很是认真的说,“我爱瑾轩,不管他们家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管他是不是可造之才,我都要嫁给他。”

    “你怎么还是那么固执,从来都听不进我一句话。”卓竟宜站起身来,面朝窗外站着,“你现在还年轻,许多事你都没有经历过,等到你将来经历了,回过头再想明白的时候就晚了。”

    “我知道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卓依伶生气的说,“曾经人家显赫的时候您就极力的促成这门婚事,如今人家没落了,您就想要拆散我和瑾轩。”

    “你在外面念书念了这么些年都学会了什么?就学会了这样不知分寸的和长辈说话吗?”卓竟宜面对她如此直言的指责,生气的推倒了窗边的花架,青花瓷的花瓶**在地板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卓依伶看着一脸怒气的卓竟宜,冷漠的说了一句,“我至少懂得怎样做人。”

    “你这话是说我不懂做人?”

    面对卓竟宜这愤怒的反问,卓依伶只是平静的回了一句,“您记得当年您那个小公司要倒闭的时候,是谁借给您的钱?在您落魄的时候,又是借着谁的面子才能收回每一笔货单上的余款。如果不是陈伯伯,我们家今天……”

    “我们家能有今天全是因为我……”卓竟宜打断了卓依伶的话,却只将话说了一半便突然的停住,他心里很清楚,有些秘密是永远也不能叫卓依伶知道的,于是转而又说,“我要是像陈忠庭一样,今天这个家也会是同样的窘境。”

    “不管怎么都好,我和瑾轩的婚事是五年前您和陈伯伯一起定的,我这一趟回来也是因为这个,我这辈子要嫁的人只有瑾轩。”卓依伶说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甚至没有说一声晚安就上了楼去。

    回到房间的卓依伶推开窗户,看着远处的灯火,听着宁静的风声,却依然有着漂泊的错觉。离开上海的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到这里,可是如今回来了,归途中迫切的心情与欣喜也便散去了。她看着窗外这片灯光照不亮的夜空,忽然觉着这座城里的压抑,而她的心里,能够令这压抑淡去几分的,也唯有与陈瑾轩即将预定的婚期。

    但此时的陈瑾轩却似乎恍然发觉,在他的潜意识里,卓依伶就只是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只是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觉着他们的将来必然是天作之合,于是他也就一直顺理成章的如此认为。

    然而不久前,他却于冥冥中萌生了真正的爱情,尽管那爱情是盛开在别人的花园里,但却令深受伦理**的他也变得欲罢不能。

    仿佛这世上的有些爱情生来就是一场牢狱之苦,将人困于其中备受煎熬,却又让人于痛过之后的回味中觉着隐约的幸福。如此的往复,直教人拼命的挣脱却终是无可自拔的深陷其中,俨然是因了鸦片成瘾的人为了那片刻的欢快而**无边的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