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沙上不闻鸿雁信(1)
    蓦地想起苏子瞻给我留下的木盒。打开一看,木盒中居然是一封休书!原来子瞻他早已经决定要放弃我!他对我的情意都在这看似无情却深情的白纸黑字中。那字迹有些潦草不平,一看便知道是在极度心慌意乱的情形之下写就。他以自己旷世才华和豁达胸襟,割舍了自己所爱,去成就别人,也成就了君子美德。

    “苏子瞻,我欠你一生一世……”

    两颊淌满了泪,将那两个同样才华绝伦却命运多舛默默埋入心中。前世,到底是谁掩埋了我的尸身?又到底是谁与我擦肩而过?

    “砰”一声随着一声巨响,一片光亮划破了天空。明日就是除夕节了,今日苏府照以往惯例欢聚一堂。打发出朱雁儿,我亲自上妆,镜中的美人虽然有些憔悴,但是花钿轻抹,胭脂润泽,灵眸水润,仍是夺人眼球的绝色。

    我背着沉香琴,在苏迈的朗朗诗诵中出现在众人面前。在看到我的一瞬间,苏迈的眼神一呆,停了下来。

    苏子瞻心痛而不得不装作淡然地说了一句:“琴娘,你身子可安好了?”

    王闰之急忙凑近前,担忧地问:“我只是怕扰了妹妹清净,不能安心养病,并非想回避妹妹,妹妹本就是我苏府中人……”

    看她一如从前,必然不知道子瞻已经给了我休书,我如今已经又是一位弃妇,还有什么面目留在此地?此时,善解人意的子霞早已经一木椅放置我身后。

    我轻轻落座,如莺歌缈转,将沉香琴横在桌前,笑道:“姐姐多虑了,琴娘看到这团聚的好日子,心里很是欢欣,想弹唱一曲,为大家助兴……”

    说是团聚,想着那谢端卿已成为御赐羊皮度牒的“佛印禅师”,在莲花婆娑的佛门悟道,与我彻底绝了尘缘,我弹拨琴弦的手指终究是抖了几抖。

    苏子瞻的双眸紧紧凝视我,皱眉叹道:“琴娘,何必又要勉强自己?”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落落大方,笑得凄艳:“这首曲子我弹练了许久,该是横空出世的时候了……”

    说完,我避开他缠绵的视线,再一次拨动了琴弦。

    “青梅嗅断痛绵绵。道无情,口难言。梦断江南,离燕夜难眠。踏破莲鞋回首看,人纵在,碎心肝。遥听钟磬透泊船。颂功德,盼心安。转世为人,与卿续前缘。海誓山盟空误欠,不再怨,羡双鸳。”

    这首《忆卿》在我灵魂深处已经唱响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仍然换不来有情郎归来。天地寰宇之间仿佛伸出了一张无情的手掌,将我与他的轮回扭转,永远都无法相聚。我若再唱下去,还能有什么意义。

    朦胧中,青鸟振动翅膀,嘶哑地低啸了一声,滑向茫茫的苍穹。彩凤旋舞着,带着人间的离恨,渐渐化为雨雾。

    一曲唱毕,众人皆醉。虽看似文人雅士的离别情恨,却是犹如一把利刃连皮带肉剜出了我的五脏六腑,气息几乎停滞。

    苏子瞻从不协的琴音中听出了我绵乱的心绪,忽然伸手指向我:“琴娘,不要弹了……”

    未等他话音落毕,我已经举起沉香琴,重重地朝下摔了去。

    “砰”一声剧烈的响声,砸碎了在场众人的心魂。那稀世难得的沉香琴瞬间已经四分五裂,不复存在于世间。

    “啊?”子霞惊呼,“你居然摔了沉香琴!”

    我的身体摇摇欲坠,已经倒在王闰之怀中,耳边只听到她怏怏说道:“妹妹,你这刚烈的性子,终究有一天上天会夺了你的一切……”

    我心中凄笑。不是我,是佛陀夺了我的爱人。关于这沉香琴还有一个秘密,只有两情相悦,才会弹出高山流水的旷世琴音。若男女两人相离相弃,这沉香琴就会如朽木一般跳出最难听的音符。在最后的瞬间,拨动的琴音稍稍偏离了几分,我已经感到那弦木松疏了许多。

    这凝聚我先祖心神的沉香琴,在裂碎中已经失去了灵性,不再是什么稀世珍宝,而是横隔在他与我之间的累赘而已。继续留着它,终究是祸害。若世间再有一对如我们这般的情侣,一把琴终究会隔了两世。如此,不如毁了它。

    此刻,耳边嗡嗡作响,不想听到任何劝解的声音,也不想看到众人怜悯痛惜的声音。我闭上双眸,不再言语,撇下面面相觑的众人,摇晃着走向黑暗的角落。

    除夕的深夜,雪夜的柔光照射到窗棂,将朱雁儿的粉面照得分外白皙。有了暗夜的掩盖,她面上的斑痕已经模糊。如此看来,一个精雕玉啄的美丽轮廓若隐若现。我轻轻盖好她的棉被,带上房门。便背起早已经准备好的行囊,悄悄出了府门。

    我既然已经是被休的妇人,纵然是孑孓一身,也不能再依附于苏府了。我留书给王闰之,将朱雁儿托付于她。朱雁儿的脚伤未愈,不能再随我沦落天涯。我只有忍痛暂时让她栖身苏府。待有一日我安顿好了,再来接她团聚。

    似乎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寒冷的天气,脚下步履蹒跚,一步一哗。大街上的茶楼酒肆都已经关门,清冷的街道人空无一人。高墙内的灯笼掩映,里间泄露的一片片暖意和欢笑声,不时传入耳内。

    挣扎了许久,方才发现,我终究是孤苦一生的命格。本是花好月圆、金玉满堂的团圆之夜,我却无福消受。只能暂时找一间客栈容身,待雪融冰消,再回杭州,去过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