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2)
    “不错,我早就想好了……以后这里就叫‘清音阁’,我教琴,你制琴……”这几日,我常常看他脚下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材,一有时间便坐下来切削磨打。我早知道,幼年的他喜欢看人家制琴,却不喜欢弹琴,因此被父亲训诫了多次。如此看来,他没有承继他父亲的琴艺,而是靠着一双制琴的巧手维持了生计。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开了:“姐姐,难道这就是外人常说的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么?”

    我“唾”了他一口,笑道:“先生为何会有你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儿子?这话说的可是夫妻。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姐姐,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还有,你记住,我以后叫夏清音,从此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夏红莲了……”

    他窘了一下,又问道:“姐姐为什么又要改名字?我喜欢莲花,那池塘里艳丽如火的莲花如此摄魂夺魄,有什么不好?”

    “摄魂夺魄?”我惊异地看着这个口不择言的年轻男子眼中流淌的竟是我看不懂的情焰。

    我转头避了开去。他如今已深谙情事,已不是当初那懵懂的少年,我自然也是要避嫌几分。待日子稳定,为他寻一房妻室,也算是报答他一家对夏家的情分。

    “人世间有许多事,我们还没看透。秋生,将来你会遇到能和你分享苦与欢的人,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望着墙边开始吐出绿蕊的柳枝,心中暗痛。他怎么能够知道,在经历了一番寒彻骨情事的我,是如何想要脱胎换骨,让那挖心裂肺的伤痛随风而去!

    在大相国寺那一夜,我并未达成心愿。在那瞬间沦落的火焰中,忽然听他呢喃了一句:“事如春梦了无痕”。

    我刹那间清冷下来,以他的性子,若知道我是谋划了这样的心思,即使我得了他的骨肉,他仍会视我为毒蛇猛兽,惟恐避之而不及,我又何苦自甘堕落?如他劝说那对争吵的夫妻一般,“自有归处……”既然如此,我也不如遂了他的向佛之心,归去也罢。

    于是我给他喂了解药,凝视着他渐渐熟睡方才恸哭而去。

    此生也许不相见。此生也许不相遇。既是此生无缘,我又何必强求?命数如此,认命也罢。

    “秋生不知道姐姐以前受了什么样的苦,但今后,只要我秋生在,就会保护姐姐一辈子!”他信誓旦旦,仿佛对面的我不是他的结义姐姐,而是痴心爱怜的女子。

    可我已经是历经劫难的女子,这番话恰恰触动了我的痛处。于是装作不知,避了开去:“秋生,你留着着老槐干难道是为了制琴?”

    谁料他听了这句,竟然窘得脸红了起来:“哦?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我忍俊不禁,说道:“要做把好琴,面板须说用衫木或者梧桐,底板也是梓木或紫檀,更别说象牙、乌木、玉石等配料了,你这老槐木可能做的好?”

    他的神情黯淡了下去,颞颥道:“让姐姐见笑了,这老槐树虽然比不了那些名贵木材,可是我用来练习也是上好的。自小听过姐姐弹奏那沉香琴的美妙,我就想将来有一天,我能做一把比沉香琴还要好的送给姐姐,可惜到蹉跎了这许多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木材……”

    凝望他一脸遗憾的神态,心中莫明感动起来,他这份不舍情愫明明白白是系在我的身上。那沉香琴当日被我怒极摔碎,子瞻知道我终究还是不舍,便派人将那残碎的琴骸收起送还与我。这许多年过去,让秋生念念不忘的竟是为了我做一把好琴。他虽用心良苦,可我此生却无以为报。

    看他一脸殷切,实在不忍心打碎这年轻男子的梦境。我也确实需要一把应手的琴,便说道:“好,你便好好做,将来送为姐一把好琴!”

    他兴奋地应声,完全没有听的出我这一句“为姐”将我与他隔了一道长长的天河水。

    一阵暖风悄悄拂面,绚白的梨花恍惚了人眼,抬首看到天空,一如往昔看不到尽头。卷帘天自高,看不到天色阑珊,只是因为自己仍然束缚在眼界之外。

    忽然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徐徐传来,我惊奇地看着秋生僵硬的面孔,顿时知道他隐藏了什么。

    “谁在那里?”后院是柴房和一间杂物房,看了一眼秋生,我寻声走了过去。

    他窃窃地跟在我后边,一言不发。

    这间杂物房虽凌乱无比,却还算干净,看不到蛛丝的痕迹。角落里躺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婆婆,几个盆钵还剩下残留的菜羹和清水。她本捂着口粗声喘息着,看到我顿时愣了片刻,忍不住又一阵剧烈咳嗽。

    我正欲近前,秋生却紧紧阻挡着我:“姐姐,这是原来老夫人房里烧火做饭的阮婆,无儿无女,老夫人去世后不肯离开,所以就一直呆在这里。她得的不只是痨证,而且谁都不记得了。姐姐千万不要近前,身体安康要紧……”

    依稀记得阮婆是个身材魁梧的女人,现在看起来瘦弱不堪,许是病痛将来折磨地变了样子。定是秋生心存善良,一直照顾着她。

    阮婆咳嗽了一阵,朝我摆手,后又无声无息躺下,闭上双目不语。

    我再想近前一步,却被秋生紧紧抱住。稍稍觉得不妥,想是阮婆多年来习惯清静。于是,和他退了出来。

    看着眼前的秋生满头是汗,知道他是担忧我。这样一个柔肠百转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何愁没有大好前途。我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秋生,这些年辛苦你了!”我的感激溢于言表。

    秋生面红耳赤,搓着双手,念道:“姐姐,要不是老夫人对我霍家的关照,我霍秋生早就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了!姐姐还说这般话,折杀秋生了!”

    我环顾四周,谢天谢地,还算不错。我并非一无所有,老天夺走了我的爱人,却给了我一个亲人,这难道也是佛家所说的因果么?

    我拿出银钱,开了方子,叮嘱秋生去为阮婆买药看病,并开始找寻工匠休葺这所庭院。

    本以为我在这杭州城内,和秋生姐弟相依为命,过着平凡而宁静的日子,也算安稳。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日忽然听到门外熙熙攘攘,似乎有很多人语。我惊疑万分,这老宅并非地处闹市,而是城北偏僻所在,平日里并无多少人经过,今天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