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1)
    想起这许多时日的忙乱,还没有顾及后院的阮婆,便配了几副汤药,亲自熬制,端了过去。阮婆身上的衣衫果然是洗换过的,神情也沉静了不少,看来多半是秋生悉心照顾的。

    “阮婆,喝了这汤药,待过几日,病情有所好转,我便让秋生打扫一间厢房,让你搬过去颐养天年。”

    那阮婆听到秋生的名字,肩膀竟然抖了一下。一双浑浊的双目透出几分我看不懂的阴寒。

    “婆婆,你若有什么需求,便向我说!”

    她迟迟地看向那汤药,忽然冲过来,端起,一口气就灌了下去。

    “慢些!”

    我伸手想劝慰她,却见她躲了开去。只因我平日教授的都是些年龄幼小的孩童,而阮婆患有这痨证,便多了几分忌惮。

    她因喝得着急,汤液撒得衣襟上,自己又赶紧去擦,反倒弄得一团凌乱。

    将她收拾好,我欲转身离去,忽然听到一声模糊的轻吟:“不……要……信……”

    我顿时惊疑,这阮婆是又聋又哑的,怎么会?

    仔细看去,她仍然是痴痴呆呆的,僵硬的脸部如泥塑观音,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许是我听错了,我叹息一口,转身离开。

    近日来,秋生足不出户,只是躲在自己的小厢房中削磨那些木头,看来还是心有芥蒂,未曾消除。

    我不再劝他,只是照常去给若彤小姐教琴。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坊中那些学琴的孩童陆续被家里接走了。我便有闲暇时间去街上买些布匹,想为自己与秋生做几件衣衫。

    谁料那丝绸店门竟然大锁,周围的米店也清净了不少。我正疑惑,忽然听到隔壁茶坊的两位中年汉子正在议论:“见鬼了,这大白天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其中一位柔弱的男子说:“难道你不知道么?听说杭州最近来了京城的高僧讲经,大家都去净慈寺听经了。”

    另外一男子不以为然:“什么高僧?不就又是个来混饭的和尚么?杭州城里这样的和尚可不在少数。”

    “哎呀,你真是孤陋寡闻,这可是当今圣上御赐的‘佛印大师’,经纶满腹,可不是鱼目混珠的!”

    “是么?”那瘦弱男子哼了声,沉吟,“我老母痴爱佛经,回去拜请老母去听听可好?”

    “赶紧,赶紧,切莫晚了耽误了好时辰。”

    瘦弱男子起身将茶盅一扣,拜别匆忙离去。

    此时的我,却扶住茶坊旁边的一株老柳,颤抖着几乎无法呼吸。

    他果然来了?他可知道我也在杭州?

    但我却知道,他不是为我而来。果然如子瞻说的,他与子瞻是两世结下的缘分,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是打不断的情义。

    净慈寺座落在西湖南岸,凭山而据,峰峦重重,美景怡人。

    碧波翠峦是清修之人最爱,这净慈寺自然也是吸收了天地人文之灵气,是子瞻与谢端卿最喜欢的佛寺。他选在这里讲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也曾经最喜欢那后山的莲花洞,洞里无顶,只见石柱从坡地徐徐升起,蔚然成莲,佛书中“十八莲花”的美妙呈现于此。

    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相见,为何我却依然难解心中所结。

    不知道走了多少时辰,猛然抬头,却见自己已然来到净慈寺山门下。冤孽,躲不开的并非他谢端卿,而是自己多年不曾圆满的心。

    石阶上粗工雕刻着朵朵莲花,每走一步,便如莲花托身。世俗的情感怎抵得过佛陀大师的诱惑?我不甘的不过是自己如花美貌却抵不过清修无形的佛理?

    这讲经之地,仍是那宽阔的大雄宝殿,超脱世俗的檀香气味渗入耳鼻,众多身着法衣的僧伽低声吟诵,祥和的梵音将人的神智无端拉入寰宇。我和以往一样,躲在僧众中,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他。

    比起在京城,他的声望所向,他的丰美仪态,他的谈吐学识,日臻完美。此刻的他,如菩提树下光芒万丈的僧伽,在瞩目的光环中成为传说。

    胸口忍不住还是痛。

    肩膀一紧,身子被挤了出去,但见几个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操琴鼓板,身上散发着与佛堂檀香极其不和谐的庸俗脂粉味道,旁若无人地打开一条人道,开始且歌且舞朝他走去。

    在众人啧啧不解的议论声中,我忽然心中澄澈,虽然身为通判的子瞻断然不会出现在这里,但这些女子所做所为如在汴京城内扰乱佛印法会何其相似,定是子瞻故技重施,想打破着御赐“佛印大师”的清净之名。

    为首的一名歌女,风韵万千,极其妖娆。她腰肢绵软,钗簪响动,直上莲花宝座,有几个僧人想要拦阻,却被那女子紧紧贴上前胸,直弄得那僧人们面红耳赤,不敢再上前来。

    得逞的女子笑若红莲,情深意切,众目睽睽之下,大胆问道:“大师,听说出家之人隔壁听到女子钗环之声都是犯戒,何况是大师亲眼看了呢,这算不算犯戒?大师怎么敢还坐在这里授经?”

    静静默坐,不为所动的他,并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