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4)
    依稀觉得嘴唇苦涩,原来两行清泪已从面颊而下。

    “秋生,你听姐姐给你讲个故事,若听完这个故事,你还是初衷不改,姐姐自然会给你个交代!”

    我抬头,看着墙壁上忽明忽暗,飘忽的烛火映射着虚幻的过去,渐渐幻化为水畔落霞,转眼间铺天盖地的霞光托起巨大的莲花,无数的莲瓣片片飞散,忽然加快了力道,飞旋着钻入我的双瞳。再继续看着窗外,莲瓣化为无数把尖刀,带着无边的恨意,朝我的身,我的眼,我的四肢百骸席卷而来。

    遥远的记忆也如锋利的刀,将我的信念与勇气一点点割开,将往事前生的思念与爱恋扎入胸膛,直到没有呼吸……

    熙宁二年九月,汴京最是绚目旖旎的时节。

    遍地的金菊、流光溢彩的船灯,倒映在水面,随着晃动的彩船,影影绰绰,碎了又满,满了又碎。熙熙攘攘的人声正从桥上传了过来,远处走来一群身穿灰衣的英俊学子,相互调侃着,卖弄着文采风骚,眼神中充满对京城的艳羡与鲜奇。

    我眼前的彩楼红绯绿蕊,数十串大红的灯笼如秋日的串红,争夺了整个乾坤天地的色彩。一簇簇烟眉柳色,娇语嗔吟不绝于耳。

    几位余韵未尽的男子,与红颜依依作别,费尽力气迈着酸软的双腿,边摇边晃,相互搀扶着从我身边蹭了过去。

    刹那间,这“彩凤楼”的眩目牌匾将我的眼变成迷离一片。这就是他们一群风流书生常来纸醉金迷的地方?果真对得起这京城“烟花第一楼”的美誉。

    我一身低调素淡的男装打扮,挥了一下手中的折扇,深深呼吸了一口,将唇狠狠地咬了下去,隐隐约约的痛楚顿时蔓延开来。我决心要入这泥沼中走一遭。既然州官可以放火,为何却不能让百姓点灯?他能来的,我自然也能来的。

    “哎呀,这位官人,是第一次来彩凤楼?”眼光犀利的老鸨早已挥着艳丽的蝶恋花团扇,将我的视线严严挡住,“官人来的正巧,今日是我彩凤楼第一美人梅香姑娘最后一次献艺,官人可有眼福了……”

    “最后一次……”我沉吟着,不解。

    老鸨脸上的皱纹忽然增加了数条,嘴角的一颗红痣顿时如红透了的小樱桃,头上的绢花也随着嘴角的谄笑更浓艳了几分。“官人哪里知道啊,这梅香姑娘真是好运气,明天就要嫁到翰林家去了,今后可是一辈子富贵的命,再也不愁吃穿了……”

    我顺着她的指引,看到一个轻灵婉转的纤瘦女子正坐在厅中的高台上,一把昭君琵琶使得如云流水,一副好喉咙将众人的魂魄牢牢笼住。“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哦,苏子瞻的词,姑娘好才华……”我由衷赞美,可惜了这谛仙般的女子沦落在这烟花之地。不过若真是寻到好良人,也算苦尽甘来了。

    “官人真是好眼力……”老鸨的眼球骨碌一转,说道,“前方正中就是那李翰林,李翰林家中良田万顷,仆役成群,那可真叫钱财满地流啊,梅香姑娘做了如夫人,有的是好日子……”

    “如夫人?”我再向那中间的留仙厅望去,心中不由一窒,那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七旬老人,身躯佝偻着,却费力地想直起身来,色迷迷的眼神始终舍不得离开眼前的如花美人。

    朦胧中再也感觉不到眼前的丽影翩翩,心中莫明地感觉被一把无情刀狠狠割裂。原来无论如何,这青楼的女子终究要走上这尘归尘、土归土的不归路,终究要变成待人宰割的羔羊。

    一曲歌毕,梅香将长袖轻甩,肩上一条月笼烟色的披肩正在渐渐滑落。她柔软的笑容一如当初,轻轻扶住披肩,朝众人一鞠躬:“梅香谢过各位多年来的眷顾,在此再演奏一曲苏先生的《江城子》酬谢各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我愈发不解,此时此景,唱出这首悼词是多么不合时宜,不知道这梅香姑娘是哀叹自己悲凉的命运,还是羡慕苏子瞻与亡妻的缱绻深情?

    “停!”忽然被一恼怒的声音震断曲乐。只见一位面色酡红的矮胖公子摇晃着头,问道:“姑娘既然能将苏先生的词演绎得如此精彩,小生有一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这梅香毕竟多年在青楼应酬,见识过人,脸上没有任何涟漪,“官人请讲……”

    “姑娘是否曾经暗自倾慕苏先生,只因不能如愿,才无奈所托非人吧?”矮胖公子明显故意增添这尴尬话题,说完便得意地将一盅酒一口咽下。

    这留仙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皆僵在那里。这出戏显然已经超出众人意料之外,那老翰林急怒交加,忽然咳嗽不止,旁边的侍从慌忙捶背关照起来。

    梅香的脸上再无笑容,手中的琵琶“砰”地一声掉落在地。许是这话正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痛楚,美丽的双瞳顿时如烟雨江南,看不出清爽的本色。

    我再也抑制不住,拨开众人的身躯,径直走到正中台上,将那琵琶轻轻拾起,重新递入她手中。“我知道姑娘的心思,姑娘放松心境……”

    梅香惊异地看到我这个护花使者挡在她面前,瞳孔中充满了疑问。

    我转身看了一眼那老翰林,此刻正自身顾及不暇,正被仆从向口中塞入一个药丸,艰难地吞咽了下去。

    那发难的矮胖公子斜睨众人,等着看热闹的小人姿态昭然若揭。

    我淡淡一笑,摇晃着青山烟雨文人扇,说道:“世人都知道我朝有三苏,公子说的是哪位苏先生?”我曾经得到高人调教,若有一天,你被人逼问得无处容身,无法回答,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避其锋芒,将问题转给他。

    “这还用说,她曲曲都离不开苏子瞻,难道还冤枉了她不成?”那矮胖公子酒醉逞强,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苏先生的词一洗“花间派”的“绮怨”之风,情景生动而不流于艳,感情真率而不落于轻,难能可贵。对于世间男女来说,自然是怡神悦目的好东西。美好的东西自然视若珍宝,难道公子肯轻易将心爱之物舍了?诗词歌赋本就是附庸风雅的好东西,难道公子挑了这京城最好的彩凤楼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是为了喝酒猜拳,做市井小民的勾当?”

    那矮胖公子顿时怔住,若承认我所说,就是降低了他自己的身份。我自信我的眼光不会错,这外表越是张狂的男子,内心越是卑琐,生怕自己被别人看轻了半分。

    我环顾四周,看着众人依然在沉思,继续说道:“这世间有多少人在传唱苏先生的诗词,足可见他的才华横溢,出人能出其右。试问仰慕苏先生可在少数?”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梅香的脸色也渐渐缓和了下来,朝我感激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