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菊残犹有傲霜枝(2)
    他摇头叹息:“这诗出自《洛阳伽蓝记》之《正觉寺》,是北魏孝文帝朝尚书令王肃的江南妻子谢氏和北魏妻子彭城公主所作。姑娘和这两位世间难有的奇女子一样,必然也是一位才智和胆识过人的女子。我并非是贪图姑娘的美貌,而是奇怪姑娘用此典故来出题,许诺自己的终身,可有什么苦衷?”

    我……我……我生平第一次颞颥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轻而易举就攻克我的戒防?

    “姑娘不必紧张,我本已经在厅中坐了许久,若是只贪恋姑娘的容貌,早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之。我之所以到这偏厅来找寻姑娘,只为了告诉姑娘,姑娘不必如此为难自己,姑娘要等的人也许很快就会出现……”

    “你……”我的双肩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男子仿佛从天而降,如将我剥骨剔髓,一语道破天机,在他幽深的双眸中,我将无所遁形。

    “姑娘在这彩凤楼所图的并不是安乐,而是天涯寻知己。以姑娘这等才智,不宜久居青楼。既然如此,早些脱离了这苦海,才会回头是岸!”他口出禅机,短短几语,就已经将我心里穿了很多年的盔甲卸掉。

    我让泪纵横而流,朝他深深一鞠:“谢谢这位官人提点,红莲记住了……”

    他再次摇了摇头,伸出两手朝后一背,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了出去。

    我浑然梦醒,还不知道这胸中沟壑万千的男子姓甚名谁。他又怎么知道我当初并非将自己典给了彩凤楼,而是我倒贴了五百辆纹银给鸨母,让她允许我不入贱籍而只在彩凤楼住上三月。

    “红莲……”我听到鸨母欢喜的笑声,知道她口袋中肯定又进了不少纹银。“有位官人指名要见你!”

    “哦?是一位高高瘦瘦显得文才奕奕的读书人?”我以为那年轻文士去而复返,若与他相交,必能获益非浅,不由消了那惆怅的心,重新雀跃起来。

    一路走向梦吟厅,绚目的菊色一波一波扑卷而来。天幕已歇,红色的灯笼将满庭的秋意换成无边的春色。琴曲声、喧闹声混在一起,彩凤楼一日中最繁盛时分便是这华灯初上之时。

    梦吟厅的名字取自诗仙李白的传世之作,也是这彩凤楼最为高雅清幽之处,坐落在彩凤楼东南角僻静的花园里。

    我将手中的丝帕甩了一甩,笑声中带了几分娇柔:“公子去而复返,可是反悔了?若真喜欢红莲,红莲自当可以为公子铺床叠被、曲意承欢……做公子的枕边人!”

    “夏红莲,你这般不知廉耻,就是为了……告诉世人,你这书香官宦世家小姐的身份并不可惜,也能屈能伸么?”

    这声音,沙哑清透,透出发自肺腑的愤怒,却熟悉得将我的前生来世全部颠覆,熟悉得将横膈在胸中多年的冤屈全部翻涌而来。

    我面前堵着一道高大健硕的身影,在莲花烛台上的光芒中飘忽闪动。

    我紧紧闭上双眸,屏住呼吸,不敢睁开,生怕这眼前的一切只是我日日夜夜的梦境,稍微一动,就成了水中的碎月,只有虚无和触摸不到的幻景。

    “你……”我手中的丝帕飘着重聚的喜悦,轻轻滑落一旁。

    “啪!”脸上骤然的抽痛将我的迷离彻底扫清。

    他皱着眉,手举在高空,胸腔微微起伏,似乎有一世的怒气都在此刻倾破。

    “林觉远!你敢打我?”我含着泪,愤怒地看着眼前这个终于出现的负心人。整整三年,他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不曾相聚。而此刻,竟然狠下心朝我下手!

    我抬着头,决然地迎向他那双赤红痛楚的眸。

    他的呼吸急促,让我朝思暮想的面庞近在咫尺。可是,我却与他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良久,他终于颓然,将手扶住额头,闭上眼睛,嘴角却是一堆看不透的笑纹:“我一直以为,夏红莲是个志比天高的女子,却万万没想到你竟然选择在这个污浊之地倾诉衷肠,若是为了我,可是值得你这样大费周折?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看他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将我看成那些残花败柳、不堪一提的女子,我悲愤万分:“林觉远,自从你消失三年,再无音信……自从我父因得罪了朝廷立志变法的王安石被羁押在狱冤屈而死,我母亲求告无门骤然中风也随之而去……自从我险些被没入贱籍、被亲朋避而远之……我便已经没有尊严了……一个罪臣之女,举目无亲、家财散尽,你让我如何自处?”

    当初我父母名下的家产一律充公,给那老鸨的银两便是我变卖了外祖父名下的薄田换得,已经是我所有。为了他,我确是孤注一掷,再无退路。

    他显然被我这些忽如其来的噩耗震惊,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任我泪水长流。

    “他二老居然……”他趔趄着往后退了几步,冷笑道,“伯母他曾怨我是三蘸之妇所生庶子,身份低贱且无功名在身,与你们夏家门不当、户不对,已亲口对我说要悔婚……那日我寻你不到,自然以为你也嫌弃我……心灰意冷后,我便躲在竹林寺研读《大佛顶首楞严经》……”

    “真是可笑……”我凑近他,凄然笑道,“你真以为我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女子?你可知道,若不是我父亲的故友念及旧情,设计将我救出,我早已经被充为官妓,此生再难见天日了……今日我虽择了这青楼牺身,是不得已,也是被你所迫……”

    “我所迫……”他低头喃喃自语。

    “一点儿不错,若不是你选择了去向佛陀忏悔,若不是你心志不坚,又怎么能与你的未婚妻子失之交臂?又怎么能将我逼入绝境遁入这烟花之地?”我满腹的冤屈多年来无处倾诉,此刻竟然倾泻如注,“若是那佛陀能救赎你的罪孽,你又何苦重回这繁华盛世……食五谷、醉烟花、卖弄才情,自以为清高、不入浊流,又何苦来见我这个薄情寡义、不知廉耻的女子?”

    他听着我的宣泄,浑身竟僵直不动,不再言语。

    我晃动着他的身躯,依旧不依不饶:“你既然是为了博取功名,又为何耐不住寂寞,到处留情……”

    “不……红莲……我只是讲诗论道,与志同道合的故友交游散心……”他似乎想辨白什么,可我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既然当初你能舍下我,今日大可不必来怜惜我!没了你,我夏红莲自然有我的一番天地……如今的你,是前途无量的莘莘学子,与我,本就不相容……”

    “红莲……”

    我与他的路仍然没有交集。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朝,无论是天涯跋涉,到了对面,却发现仍然不曾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