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独笑书生争底事(5)
    苏子瞻望着子霞,眉头开始拧了起来:“子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子霞忽然抬头,说道:“子霞是替夫人不值,枉费了夫人亲自择洗这燕窝,又不顾多日劳累亲自炖了两个时辰……可子霞看琴夫人的身子似乎已然康健,根本用不到这让人劳神费力又无一用的燕窝了……何需补救?”

    说完,她幽怨地看了苏子瞻一眼,提起食盒,径直走了出去。

    门又被推开,又一阵寒气夹裹着几片雪花飘了进来。远处,天地,檐台,均是一片混沌。

    苏子瞻莫名其妙指着子霞的背影,摇头叹息:“许久没教子霞参禅了,才使她原本温柔如水的性情又变成了这般火爆……”

    我良久无言,那聪慧灵犀的子霞怎会是不识大体、不辩情由的女子。若说她没有私心,我却不以为然。她在看到子瞻的那一瞬间,眸子先喜又惊又怒,已是使那一片怀春女儿心昭然若揭。她并非为了那倾洒的燕窝可惜,可惜的只是,她最美好的容颜与心境在心爱男子面前完全乱了章法,甚至几乎要泄露了那掩藏已久的心事。

    再看苏子瞻,恢复了那风流倜傥、桀骜不逊的常态,眼眸漆黑如墨,留春一片,世间哪个女子又能理清这情丝万缕?

    自知自己已将这个倾城才子的躁乱之心安抚了下来,我的心念微微一松,竟然似卸了千斤之力,腿软绵绵的,再也走不动一步。

    苏子瞻望着我,也是再难言语。

    “子瞻,等我,等我爱你……”这话初闻动人,实则疏离,这没有期限的承诺,不知道花开花落几载,才会有结果。

    正如那屋外轻浮的雪花,纵然有了大地的覆盖,最终的夙命还是无依,不是乘风归去,便是沉溺入土,再无回头路。

    “青梅嗅断痛绵绵。道无情,口难言。梦断江南,离燕夜难眠。踏破莲鞋回首看,人纵在,碎心肝。遥听钟磬透泊船。颂功德,盼心安。转世为人,与卿续前缘。海誓山盟空误欠,不再怨,羡双鸳。”

    忽然觉得冷瑟难耐,幽幽醒来,原来正伏案在藏经阁的书案前。一首《江城子》已然填完,几点残泪润花了墨痕。藏书阁依然是我最喜欢的僻静之处,闲来我便终日与书为伍。

    脚下微弱的碳火低沉燃烧,我手边一本厚籍夹了几片窗外那柳叶桃的几片叶子,许是盛夏采撷,虽然已压干了水分,仍然绿意浓浓,不减半分颜色。长青的磨砺,生命的永久,却是将薄弱的身躯承受不堪之痛方能换取。

    闻听他不听苏子瞻劝阻,执意又回了大相国寺。每每想起他的名字,我的心经常莫明疼痛,不知所以。

    正寻思间,身后一暖,一件厚厚的雀氅覆在我背上。眼前是纤瘦玲珑又愁云密布的王闰之。

    “姐姐怎么来了?”我起身问道。

    “我看这阁内平素无人,此时正值冰天雪地之时,怕妹妹耐受不住,特地来添些碳火。”她手中捧着一盆薪碳,小心翼翼拨开即将熄灭的焦糊,樱桃小口轻轻吹了一吹,那火苗窜了几下,将新柴重新燃了起来。

    “这种劳累琐事要雁儿来就好,姐姐不必亲力亲为……”我淡淡说了一句,将书挪向一旁。

    她的眼圈一红,欲言又止:“我看雁儿近来身体似乎欠妥,而子霞又要帮我管理府中的账目,只有我是闲散之人,便来看望妹妹……”

    看她言不由衷,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心中疑惑,朱雁儿近日只说胃疼,连吃饭都躲在房中,待我去看她,她又是一脸无事,令人费解。再看王闰之神色仓皇,难道是子霞将我与子瞻的亲密行径告诉了她,她的心许是难受,特来试探我的心思?

    “妹妹,姐姐对不起你!”

    听到她艰难地吐了这句话,我的心被震慑了:“姐姐,此话怎讲?”

    “妹妹,”她抓紧我的手,痛哭流涕,“我想了几日,方才提起勇气和你说,我没有想到,让妹妹进了这苏府,竟逼得妹妹要自尽……我真是无颜再见妹妹……”

    我一震,原来这苏府的人果然都认为我是不甘为人妾而轻生,谁又能相信,我居然没有一分求死之心。以我对医药的了解,这毒虽不是什么穿肠烧肺的剧毒,但是如果用量足够,自然也会让人毙命。想起当初她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面孔出现在彩凤楼,真实目的确是让我为她的夫君作妾,这样的女人心思缜密、城府太深,我是否可以信任她?

    “姐姐毕竟是学士府的当家主母,以正室之尊放下架子对待琴娘。琴娘躺在病榻之时,又亲自洗手做羹汤照顾琴娘,让琴娘怎么担当的起?”我扭转了头,看着那燃起的青烟,目光迷离起来。

    “什么?看来妹妹是真的怨姐姐了?”聪慧的她很快就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脸色更加苍白起来,“这府中确实以我为尊,虽然我将妹妹陷入这难堪的境遇中,可是我却没有一丝害人之心。妹妹放心,假以时日,我必将使害妹妹之人露出真面目。”

    “姐姐误会了,琴娘先得到你援手相救,现在又大难不死,心中对姐姐是感激都来不及的,又怎么会怨恨姐姐?”我将眼前的书合上,淡淡说道。

    她顿了一下,问道:“妹妹真的不怪姐姐?姐姐没有安邦定国的豪情壮志,也没有治世救人的抱负,只不过是个相夫教子的小女子,就算是有什么做得不妥,也请妹妹海涵……象我这般只安于室又无情趣的女子,世上比比皆是!而如妹妹这样擅诗词、懂茶道、精琴艺又通医道的女子,才是子瞻的佳缘良配!妹妹若是在这里过的不如意,不要顾忌我与子瞻,只管去了就是,姐姐决不阻拦……”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声音越来越低,我却明白她的深意。她是要放我自由,可是如今自由对我来说,已是镜花水月,虚无缥缈,再无一用。如果失去了自由,换得从前的一切——家乡,亲人,还有他,我又岂能将自己禁锢在这深宅大院,等待上天的抉择?失去的不可再得,我还有什么奢求?

    “谢谢姐姐宽宏大量,不计较琴娘的任性妄为……”

    天色渐渐沉黯,盆中的火焰忽忽地窜了上来。也许是我看似殷勤实则冷漠的言语触动了她,她唏嘘着,转身出了藏书阁,很快就隐没在寒冷的冬夜里。

    我提起笔来,想填上这首词的名字《忆卿》,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手指慢慢僵冷。

    一个人呆在这冷阁中,瑟缩着身子,依然抵抗不了寒意。便起身穿上厚氅,于是不再眷恋这冷屋清烛,将那词笺搓成一团抛了开去,便出了冷阁,往朱雁儿的寝室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