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酌议
    宋西波走后,夏中普很生气,嘴唇颤抖起来,不久发起乌色,心跳加速的厉害,肚子里似装了块石头。半个上午,他的脸一直僵硬吊着,脸颊肌肉硬邦邦的,面皮也起了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颜色呈雪青。他一言不发静坐了许久,怔怔地看着地上茶壶的碎片。一股憋屈孤寞令他伤感的欲哭无泪,越思越想越愤慨。

    他把自行车从屋里推出来三回,又推进去三回,推最后一回时,把车链子也推掉了,气得他攒劲朝后车轮上踢了一脚,结果不但把车圈踢成了弧形,大脚趾也蹭掉了一大块皮,十多元钱买的鞋,被大拇脚趾顶了个洞,恼怒的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起来。临近晌午了,他这才慢吞吞站起来拍拍屁股,把门锁上,步行去了镇南头。

    青龙镇的区域框架整体是南北走向。最西处有条黑茨河,靠近河岸的原来南北格局的旧集市,因河道的扩宽废弃了。而镇东边则因113省道的存在,制约了发展。真正的集市,亦是商贸繁荣区,是近年来才在镇南端形成呈东西走向的大街。新集市呈丁字形,东顶113省道,西抵黑茨河大桥,笔直几华里。依古历,青龙镇逢集双开单闭,如今与时俱进随潮流变化的亦如同县城,超市每晚都灯火通明的。不过,能形成壮观人流的,还是在双日逢集的上午。今天是农历的十三,单日子。

    夏中普住在青龙镇的最北端,从家里出来,经过113省道走到集市南头,需用二十多分钟。孙媳妇兰蝶子在集市上开了家“花蝴蝶理发屋”。夏中普就一个儿子,自从儿子和儿媳出事后,亲人就剩唯一的孙子夏录了。夏录也不是个上学的料,初中一毕业就火烧眉毛般非闹着出外打工,夏中普再语重心长劝说也没用,只好放任自流。打工三年期间,夏录只回来家过一次,而且两爪空空的,模样狼狈。在外好歹他不说,夏中普也问不出所以然。夏录在外每次给爷打电话,张口都是要钱,夏中普几乎有求必应,少则几百,多则上千,很快就把家中的积蓄要消光。终于,在夏录要求一次汇款三千时,夏中普担心孙子搞非法传销,给予坚决拒绝了,爷俩在电话里大吵一架。当夏录向他讨要父母的赔偿款时,委实令夏中普伤心欲绝,爷俩从此心生隔阂。后来,直到夏录带着四川姑娘兰蝶子一同回家来,夏中普这才用儿子儿媳的赔偿款,一次性付二十多万元,购了镇政府开发的两间商品门面房,送给他们连住带经营,并风风光光给他们办了婚事。结婚没多久,夏录制了个“花蝴蝶理发屋”的招牌挂在门面房上,兰蝶子当起了理发师,爷俩的情感这才慢慢恢复起来。

    夏中普走进“花蝴蝶理发屋”时,孙媳妇兰蝶子正弯着腰在给个小伙子洗头,肥臀屁股尖尖的,把所穿三角裤衩形状勾勒的明明白白。夏中普扫了一眼,忙把眼神移走。室内的音乐声响放得很大,可能扬声器有问题,听上去撕裂似的断续。夏中普既没打招呼,亦没落座,他静静地站着,看着染头黄发如鸡窝的孙媳,正嘻笑着给洗头的小伙子讨论城市男人洗“下头”的得失。

    屋里一眼望焦干,楼上没传来动静,看样子孙子夏录不在家。听了几句,夏中普觉得很无味,于是悄悄然退了出去。

    没有找着孙子夏录酌议事,夏中普很是失落,情绪低沉。他漫无目的开始往回走,当路过会计宋道成家时,他心眼一亮。

    宋道成是村委会的会计,当会计已干近30年了,宋西波的父亲当村书记时他就干了。

    基层的会计个个都是保密员,宋道成的嘴巴也是上了锁的。但他的口头禅是“我说”。有次,镇政府召开讨论工作报告会,宋西波因它事不能参加,让他代表参加。到他发言表态时,他说:我说,这个报告很好,是符合民意的……。我说……。事后,刚调来的镇长给宋西波打来电话,婉言批评说:开这么严肃的会,你咋派这么个人来,整个会都是他说了。姓宋的在青龙镇虽非旺族,但拥有民间的绝对话语权。近些年来,几乎每任的镇长书记都与宋西波称兄道弟。例外的一次,是有位新任镇长喝多醉了,在欢迎会的酒宴上,非要认宋西波个干儿子,结果席间两人吵起架掀了桌子。第二天,镇长就被县人大的一位副主任来电劝戒。后来,镇里换届,镇政府班子选举时,出现了贿选的混乱失控现象,经人举报,县委派人调查后,镇长很快被调到县林业局去了。

    宋西波接受了镇长的批评,于是他去找宋道成,埋怨说:成叔,你就不能改掉“我说”不说吗。宋道成面呈苦色说:我说西波,这可是你派我去说的。搁他人让我去说,我说八个样也不会去呀。宋西波听了哈哈大笑,手摆着说:好,好。叔,你说你就说吧,看来人的习惯一旦形成,改是难了。

    夏中普提着20个皮蛋和两袋黑芝麻糊到宋道成家时,宋道成正端着碗呼呼噜噜吃面条。面前小木桌上还放着青花瓷酒盅,桌上两个碟子干干净净,只有一个碟边上,还留着炒焦的葱叶。宋道成见夏中普来,忙放下碗站起来迎。

    夏中普来找宋道成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村委会的会计,更为主要的是来自彼此之间的信任和好感。几十年的乡情和友谊,他从宋道成那里一直得到发自内心里人格上的尊重。他当民办教师时如此,他被辞退回家务农时亦如此。而且,他先初当教师还是宋道成推荐的呢。

    夏中普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连宋西波临出门放的屁也说了。宋道成抽着烟,一直默默地听,一句言也没插。两人沉默了许久,宋道成说:我说,放屁是不对的。当人面放响屁,更不对,显摆、轻浮、不自重。等见面,我得说道说道他。不过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你还能不知道,西波放的都是虚屁,不臭人。夏中普接说:老弟,这哪是臭人不臭人的事,是他腻厌人。好,这事先放一边去,不说了。我问你,他说征收我的一亩三分地,是村委会研究决定,这事你可知道。宋道成真诚看着夏中普说:这我真不知道,一次也没听西波说过。夏中普如释重负说:那我心里就有底了。他宋西波在青龙镇再过劲,我夏中普不怕他。往后,我啥都不买他的账了。他真要耍横硬来,我非跟他抗到底。天底下总有说理的地方。宋道成挠了挠黑白交杂的头发劝说:我说,老哥你先不要着急,我不会缺德你吧!俗话说,屁是屎的头。不是狗厉害,而是栓狗的绳。这里面肯定有深层次的原因,待我问问咋回事再说,好不好。夏中普沮丧地说:哎,老啦、老啦,摊上个这事。人该遇霉气,满嘴一颗牙,吃藕也能塞住。宋道成闻言,也叹了一声气。夏中普拍着巴掌说:青龙镇真要再如此下去,只怕连忧愁都容不得了。天都不分黑与白了,这人活着还有啥意思。宋道成忙接说:我说,人和人不一样,你也不要太悲观了。有人要的是需求,有人追的是欲求,人类本身就是个万花筒吗。我说,俗话说,良田万顷,日食不足三升;大厦千间,夜眠亦不过八尺。争较来争较去,人生到头来还不是如梦一般。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你是个知识人,这个理不用我说你也是知道的,我劝你还是别太钻牛角尖啦。夏中普头勾着说:理是这么理,可总得给人一条路走吧。大家都明哲保身,逆来顺受,岂不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吗。反正我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宋道成认真地看着夏中普说:你这是要引火烧身啊!不就是一亩三分地吗,而且是荒地,为它至于吗!夏中普抬起头来,目光坚定看着宋道成说:我认为值得。这让人骑着在脖子上拉屎,受欺降,对我来说,生不如死。反正也是寿长多辱,我赤脚的还怕他穿鞋里个啥!宋道成听了,不哒不哒嘴没接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