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合同
    雨密密地下着。一阵阵雷声像似从水中滚过一般,显得沉闷而迟钝。梅鹤龄推开窗户,漫天阴霾,扯也扯不开。院子里积满了水,随着灯影明晃晃地左右摇动,夜色下,如一池深渊。听风阁上,一片风声鹤唳,徐英躲在二层的明间里,怯怯地望着窗外漫天的风雨,长发披散,面色如霜。

    梅鹤龄定定地出了回神,轻轻地关上窗户。只见他从书架上取出一卷玉版宣,缓缓地铺在桌上,随手拿出一块越南黄花梨的镇纸,取出一只羊毫,半蘸笔墨,略一迟疑,两行行草便跃然纸上。

    “黄梅雨,最怕无止休。市井浊溜如江海,雷电裂空似龙蛇,车辇若行舟。”写罢,便凝视窗外,久久不能搁笔。

    今夜的梅府,除了梅鹤龄与徐英便空无一人。梅鹤龄遣走了府中所有的下人,也带走了梅若梓。梅鹤龄就这样枯坐着,等待雨止天明。

    第二天一早,梅府的门前便停了几辆黄色的吉普,川岛与几个荷枪实弹的侍卫大踏步地走进梅家大院。

    梅鹤龄端坐在客厅的樱木椅上,面前的一杯白茶早已没有一丝茶色。

    “梅兄!让你久等了。”川岛进得门来,便抱拳作揖。

    “川岛兄,你来得太早了。”梅鹤龄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哈哈,你知道我的脾气。”川岛一屁股坐在梅鹤龄对面的椅子上。他端起茶杯,刚刚送到嘴边又放了下来。

    “怎么?川岛兄怕我下毒?”梅鹤龄哈哈大笑。

    “哪里,哪里。梅兄怎么会害我?”川岛尴尬一笑。

    “这倒是句真话。我梅鹤龄从来不会暗箭伤人。”梅鹤龄冷笑着,举起茶杯,对着川岛做了一个请字。

    川岛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杯中茶由衷地赞道:

    “好茶!果然好茶!”

    “那是自然,我们梅家的东西都是好的,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觊觎我梅家。”

    “梅兄,蒙你之约,来府上议事,这梅家我可是好久没来了。”川岛四下看了一眼梅厅。

    “川岛兄,你的合同带来没有?”

    “今日所议之事就是这份合同,怎么会不带来。”川岛说着向身边的侍从招了招手,侍从立即从身上的挎包里拿出一份合同。

    “梅兄,你看看,这份合同可有疑异?”

    “这合同上没有我的签名不能生效。”

    “这……梅兄请过目,白纸黑字,您的大印可是可是盖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哈哈,我的私章被盗,这份合同明显存在着欺诈,难道也算是我的签章?”梅鹤龄的眼光从合同书上扫过,一脸淡然。

    “梅兄,合同上只认签名与私印。你懂的。”

    “我再重申一遍,我的私章被盗,家人遇害,这一切还在调查之中,这份合同不能生效。”

    “一切以合同为准,至于被梅兄家被盗遇害一事,与此无关。”

    “我知道,这就是一份霸王合同。宁州商会的几个股东也是在你们的胁迫之下签的字。如今,日本人已经占据了宁州,我等已经是俎上鱼肉。不过,眼下这宁州的商会还是我梅鹤龄说了算。”

    “那梅兄的意思是……?川岛看着梅鹤龄。

    “毁了这份合同”

    “哈哈!毁了合同?梅兄,你以为可能吗?”川岛大笑起来。

    “宁州的经济命脉不能落在你的手里!”

    “梅兄,你也知道,这一纸合同不过是给了你一个光鲜的面子,你以为现在我大日本帝国要掌握你宁州的经济,还需要与一个商会的会长签订什么所谓的合同吗?”川岛站起身来,指着桌上的合同,奸笑道。

    “你可以用各种手段强占我宁州,但是我不能亲手将宁州的经济拱手相送。这合同,今天必须毁了!明天宁州的日报,宁州商报上的郑重申明一栏里将公开启示这一切都是欺骗!”

    “梅兄,你以为毁了这一纸合同,你就清白了?”川岛咄咄逼人。

    “川岛,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必再以兄弟相称。”梅鹤龄冷眼相看。

    川岛愣了一下,立即说道;“好,梅先生,梅会长,从今往后,你我同窗之谊便一笔购销。”川岛一个转身:“你就不怕我将你与我大日本帝国的买卖公布于众?”

    “从那天开始,我便知道会有今天。只是我梅鹤龄不能一错再错。”梅鹤龄看着门外,眉头矗成两条直线。

    “你就不想想你在日本的儿子?他可是在我的手上。”川岛狞笑着,拽紧自己的拳头。

    “国将不国,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家?”梅鹤龄一声叹息。

    “好,梅会长,既然如此,川岛先行告辞。”,川岛起身向外走去。

    “慢……请你毁了那份合同。”梅鹤龄叫着川岛。

    “如果我不毁呢?”川岛转过身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梅鹤龄。梅鹤龄喝了一口茶,头也不抬;“那你试试,能不能走出这道大门。”

    川岛听了,大吃一惊。他身旁的几个侍从立即拔出了枪,将梅鹤龄团团围住。

    梅鹤龄用手按了一下椅子旁的按钮,梅厅四围墙上的帘幕徐徐打开,木质的墙壁上挂满了一排排的炸弾,想一条条黑色的小鲸。

    川岛见此情形,色脸立即吓成了死鱼肚一般的白。几个侍从看着墙壁上的弹药瞬间也是面如土灰。

    “你,这是?”

    “毁了合同,否则一个都不要想活着出去。”梅鹤龄一字一句,不容迟疑。

    正在这时,听风阁上突然传来徐英的声音:”猛听得鼓声响画角声震。勾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命责当尽,寸土怎能让与他人。番邦小子何足论,我一箭能挡百万的兵!”那声音高亢激昂,一唱三叹,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在这清晨的梅院里竟然有一种穿透的力量,川岛听了,不寒而栗。

    “梅会长,你狠!”说罢他拿出那份合同,替到梅鹤龄的手里。梅鹤龄接过合同,看也没看,随着拿过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它。那份纸质的合同在火苗的吞噬下讯速地燃烧起来,燃烧后的纸片如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梅厅的上空飞舞,继而又纷纷落下,梅鹤龄看着这些飘零的蝴蝶,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待到尘埃落定,梅鹤龄用手指向门外:“送客!”川岛听了,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看着川岛离去的身影,听门外吉普车启动的声音,梅鹤龄才长长出了口气,无力地跌坐在樱木椅上,止不住老泪纵横。

    听风阁上,徐英还在唱着:“我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此一番到两军阵,我不平安王贼不回家门……”

    梅鹤龄第一次在梅家这么清晰地听徐英唱戏,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感慨万千,他竟第一次被这戏文吸引,一步步循声来到了听风阁前。

    徐英正在那听风阁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回眸巧顾,凤眼流转,这一转身一回首,竟有一种慑人心魂之美,那是她变疯之前从未有过的。梅鹤龄站在听风阁下,看着楼上如痴如醉的徐英,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一种情愫。

    徐英看到了站在楼下的梅鹤龄,微微一怔“老爷……若岩……大少爷……”她走到栏杆边上,喃喃地念叨着。梅鹤龄听了,黯然一声泪下,转身离去。

    “走了,都走了!哈哈……哈哈……等等我……等等我……”徐英看着梅鹤龄远去的背影,突然从楼上一跃而下,翩翩然,如雨中飘落的花瓣……

    深夜,梅府的书房里灯影绰绰。梅鹤龄在灯下翻开信子的信物。那是一叠信子从日本寄来的信件,还有一张信子的照片,信子与梅鹤龄交换的信物。梅鹤龄在等下久久地摩挲着:“若鸿,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梅鹤龄沉浸于此他,丝毫不知道,梅若枫此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梅若枫看着这张日本女子的照片,看着失魂落魄的父亲,心中早已明白了几分。

    “父亲……”良久,梅若枫开口叫了一声。

    “枫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听到梅若枫的声音,梅鹤龄才回过身来,他赶紧合上信子的信物,慌忙放到书桌的抽屉里。

    “父亲,我都看到了”梅若枫开了口。

    梅鹤龄良久不说话,书房中一片寂静。

    “请你告诉我,她是谁?”梅若枫看着父亲,眼睛里一片执着。

    “她,叫信子,一个善良的日本女人。”梅鹤龄不再隐瞒。

    灯光下,父子俩第一次如此倾心交流。梅若枫也是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叫做信子的日本女人。第一次知道了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做梅若鸿。

    “放心吧,父亲。我一定会找到他们。”梅若枫对着日渐苍老的父亲,立下誓言。梅鹤龄第一次在儿子的面前留下了两行眼泪。

    这一夜,梅家的灯火闪闪烁烁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