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石崖上
    7、石崖上

    这时,沈幽兰骑牛赶到,见着溪边小径上狂奔的二人,已明白一切,此时大脑的第一反映就是没完成于福的嘱托。“为什么要推迟歇工呢?”她在埋怨社员刘华方的同时,匆忙跳下牛背,大声喊道:“金霞!玲香!回来!回来!去不得!真的去不得!”她边喊边焦急地追赶过去。

    如果只是追赶而没有叫喊;如果不是苦竹岭那轮夕阳把那黛青色的阴影成一条锯状的斜线慢慢向孤峰西山这边推移过来,将偌大的孤坑切割成青黛和金黄两道截然不同的色彩的话,或许此时的孤坑就不会显得如此宁静——宁静得连任何一只飞鸟或是鸣蝉落进山林碰撞枝叶所发出的声响都可让人听得一清二楚——正是有了这样的宁静,才使已经记完社员工分正夹着那本记工薄准备回家吃晚饭的小驼子清楚地听到了沈幽兰在孤峰西山麓叫喊的回音!他立即就如一只早已嗅到了腥味而始终找不着腥味出处只是急得四处乱蹿的绿头苍蝇突然有了准确的发现而变得异常警觉和惊喜,就放弃了吃晚饭的念头,转而独自循着那个声源进了孤峰西山麓!

    “快跑!这是最好的机会,错过就没有了!”金霞拉着黄玲香仍在狂奔。

    这时,三头水牯就在她们奔跑的路边埋头啃草。或许是受了主人的影响,那头不守本份的公牛也忘了吃草,也不顾自己水肚那边还是一个大大的瘪氹,也跟着骚情大发,昂起头,傻笑着颠颠颠跑到一头水牯身后,咧着大嘴要闻着那水牯的尾根处……

    “不去吧。幽兰在喊哩。”黄玲香早已被拉跑得气喘嘘嘘,她想以此来劝住金霞。

    “不行!一定要去看看于福想谁了!”金霞边跑边死死掐住黄玲香的手腕。

    三个女孩的奔跑、叫嚷,不仅是引起了小驼子的警觉,更是害得那些正在溪边竹丝林中低吟浅唱的画眉和白头翁一阵阵扑簌簌惊飞起,可怜地在上空盘旋观察一番后,再惊恐不安地钻落进山溪的另一处竹林中。

    “在那!在那!”金霞终于看到了于福,她几近疯狂地叫嚷着奔过去。

    那是一尊紧贴溪崖旁兀然凸起的青色巨型石台,或是风雨的剥蚀,也或是老辈牧牛人也如今日的她们一样,困了泛了有事没事,就利用牧牛的时间到这石台上来坐来躺来打来闹来嬉耍……天长日久,就把这石台蹭磨得平滑柔润光亮无比!此时,于福正高高地仰躺在石台上面,双手编织枕垫头下,双眼微闭似睡非睡,双唇噏动念念有声……

    金霞第一个冲上去,又气又恼就如拎山毛兔样拎住于福一只耳朵猛地提起,问:“呆子!想谁啦?”

    呆子不理。

    金霞再换手重重拧住于福的另一只耳朵,问:“到底想谁了?说!”

    于福还是念念有声。

    “你是木头?”黄玲香用脚踢木头的左臀。

    木头不动。

    “你神经了?”金霞用脚蹬神经的右臂。

    神经还是不动。

    金霞急了,看一眼黄玲香,说:“这神经病不整不行!”

    黄玲香说:“对,是该整!”

    金霞说:“来,哈痒!”

    黄玲香说:“对,哈痒!”

    金霞哈痒在行,话出手到,十根尖尖的指头就如城市姑娘弹钢琴般飞快地在于福的腋间挠上挠下地弹奏起来。

    于福痒得就地翻滚,避让,一边嗡嗡地叫苦:“哄什么呢?痒死喽!痒死喽”。

    黄玲香虽然没有金霞哈得凶狠,但也够卖力,而且是专拣于福腰杆以下的地方扭掐!

    于福这就不仅是翻滚避让,更是大声叫嚷:“痒死喽!痒死喽!别哈了!别哈了!”

    沈幽兰这时已经赶到,见金霞和玲香哈得如此疯狂,凭着她的机灵和细心,早就看出了其中奥妙,觉得此时上前制止也是枉然,就准备任由她俩去打闹一阵解解闷气。“打闹够了,自然会消停的。”她这样想着,就只想做一个旁观者袖手一旁顺便看点乐趣。尽管见于福狂喊乱滚随时都有从石台滚下北面那数米深的山溪的危险,但她还是装着无事一般静静地一旁观看;她此时唯一做出的一点反映,就是向石台北面移了移,想以自己的身体作一支护栏,挡住于福滚下石台的可能。

    金霞边哈边嚷:“快承认,想谁了?不说我们会把你哈痒死的!”

    于福两手不断划动,忽尔护着腰部,忽尔护住腋下,痒得蜷缩成一团在石台上滚来滚去,一边委屈地反问道:“谁想谁啦?谁想谁啦?”

    黄玲香觉得从没见过于福这样可爱可怜可乐的样子,于是哈得更加疯狂,由于于福左滚右翻没个定向,她的出手已没有了准确的部位,有时想哈腋部却哈到胸前,想哈腰间却哈到了背脊,有时手一出,却正好碰到于福胯下那凸出的地方……黄玲香不顾这些,还是接着哈!

    金霞看见,心里就翻起一股醋意,更是恼火,边哈边问:“说!说!到底想谁了?想谁了?”

    “什么想谁了?求你们了!不能哈了!不能哈了!”

    就在于福痒得在石台上翻滚跌爬呼爹叫娘时,身边一叠不算太厚却像从酱油缸里浸泡过的黄纸“噗簌簌”滚出石崖!终因书页出现得太突然距离悬崖太近,没等沈幽兰出手就早已落下了深涧!

    于福就不顾一切地爬起,大声惊叫道:“字典!字典!我的字典!”

    沈幽兰知那东西重要,也顾不得溪壁的陡峭,顾不了满涧边刺玫瑰、铁芭茅会拉破她的皮肉,更顾不了稍一失手就会摔个腿断骨裂终身残废的后果,就敏捷得像个山猴样沿着陡坡“嗤溜溜”一下滑到了涧底,就见那叠黑得发黄的书页如一柄干枯的山蕈被涧中溪水冲得一起一落跌跌撞撞绕着满溪的鹅卵石向下游漂去。沈幽兰顾不得水刺扎脚底板,顾不得鹅卵石会崴伤脚裸骨,哗哗地蹚着齐腿杆深的溪水,三步两步追上那本残破的字典,伸手捞起,字典的里里外外已全部浸湿,沈幽兰心疼得急忙将它放在衣褊上轻轻擦了擦,见已没有了水珠,这才小心翼翼地带着它爬上岸来。

    正不知所措的于福见那心爱的宝物已捞上来,也不说声感谢,就急忙夺回,见已全部湿透,更是心痛,就随手一抖,这一抖,那叠书页就“啪啪啪”一下散了架,成了一长串仅靠几支细线连着的一长串湿漉漉的黄纸片!于福谎了,几乎哭叫起来,说:“这怎么办啦?这怎么办啦?”

    金霞就慌乱得不知所措。

    黄玲香却不以为然,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几张破烂纸吗?嚎得像死了娘老子样!”

    于福暴跳起来,抖动手中那一长串书页,说:“这就是几张破烂纸吗?你家能拿出这样的破烂纸吗?能拿得出来吗?啊?!啊?!呜呜,……”就推玲香骂金霞踢打沈幽兰。

    沈幽兰知道他此时的心情,也不恼恨,就看看西边的夕阳。夕阳正把它那道已切去一半的光明迟缓地向孤峰西山麓这边推移过来。

    沈幽兰想起,就说:“没事,还有太阳,晒晒就好了。”说着,重新接过于福手中那长长一串书页,再按照那线连的顺序小心翼翼一页一页地理开,再一页一页摊放到平整的石台上。

    “找东西压住,防止起风。”幽兰这一说,早已没了火气的金霞玲香急忙找来石子和竹枝,同于福一道帮忙压那晾晒在石台上的书页……

    这时,小驼子刘巨人凭借溪崖边荆棘竹丝的掩护,已沿着山溪南岸踩着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迅疾地向西山麓赶来。尽管小驼子的举动惊得溪边竹林中的画眉黄鹂一次次惊叫着飞起,但于福他们此时已完全把精力投放在晾晒书页的事上,早已把周边的一切动静抛到九霄云外,直到小驼子刘巨人摸爬到那块足有四米高的的石崖下面,不仅能清楚地听到上面人的说话声,而且还清楚地看到有两个丰满的臀部正高高地蹶在他的头顶之上!为以防万一,不让上面那几个精敏得像山狐样的放牛娃看见,当快爬到距离崖顶不到一米处时,他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陡峭山崖的地势,寻找着既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去但又不能让那四个放牛娃发现的行径。

    但小驼子刘巨人还是被暴露了。

    那是沈幽兰全部将那湿透的书页拆开摊晒在石台上后,正准备同几个伙伴一道用细竹枝来压那晾晒的书页的时候,突然从山冲下面刮来一阵山风,尽管山风不大,大家都在手慌脚乱地用石子棍棒竹枝在剋压,但紧靠山涧那边的石台上还是有一张书页被吹着飘起,旋到石台下,在石台下就地打了几个旋转又轻轻弹跳几下,再就腾起忽悠悠着要飘向那涧下!沈幽兰眼快手疾,跳过去伸手一抓——就在这伸手的瞬间,她看见了正向崖上爬来的小驼子刘巨人,而且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小驼子只要再向上爬上一步就完全可以看到石台上那些晾晒的书页了!

    这时,其他三人也都发现,就吓得一个个大叫:“小驼子!小驼子!”

    听到叫喊,小驼子刘巨人就一改往日行走那种如刺猬般蜷缩着身体一纵一颠的缓慢动作,而是紧咬两排细牙,脚蹬崖边活石,两手轮换一把一把揪紧竹丝,如猿猴一般噔噔噔往崖上攀来,就已经看到了石台上那些晾晒的纸片!

    就在这时,沈幽兰容不得细想也顾不了道德,就大喊一声说:“刘会计,你脚下危险!”

    就在回头的瞬间,小驼子两脚蹬落活石,全身悬空,仅靠一只手紧紧抓住崖上的竹丝,吓得呀呀怪叫着呼喊:“幽兰,拉住我!拉住我!快救我!”

    沈幽兰终究是个善良人,不仅是对这样一个有着残疾的人,就是对任何一个正常人,她也绝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就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就此摔到石崖下摔伤或是摔死!“快抓住!快抓住!”她急忙伸出了长长的手臂,让小驼子刘巨人紧紧拉住了她那只伸出的手!

    小驼子上了平地,并不说感谢沈幽兰救命的话,睁着那两只发红的小眼睛,走到石台前,咧着两排细牙,奇怪地问:“刚才的东西呢?”见石台上那些纸片倾刻间消失得无踪无影,就四处寻找一番,凶煞煞走到于福面前,大声喝问道:“小福子,你藏不了了?刚才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快拿出来!快!”

    黄玲香双手叉腰挡在小驼子面前,说:“拿什么东西呀?驴嘶马叫的!”

    小驼子闪着一双狡狎的眼睛看了看黄玲香,似笑非笑,说:“哟,我背驼了,你以为我耳聋啦眼瞎啦?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栽害他?”再次逼问于福:“小福子,快拿出来!只要你拿出来,我就不向工作队回报!”

    于福当然知道说出来的后果,就如一尊石罗汉闷坐在石台上,一言不发。

    金霞有了上次的教训,再也不敢喊“驼子哥哥”了,就走到刘巨人面前,说:“刘会计,什么东西呀?说得这么危险,还要向工作队回报?你说你亲眼看到了,那东西不会是针吧?就算是针,只要藏在身上,你去一搜,那也会戳人的!”就硬是拖着于福去给小驼子搜身。

    沈幽兰和黄玲香也趁势把于福往小驼子面前推搡,说:“刘会计,金霞说得对,你搜哇!搜哇!”

    刘巨人终究不傻,自知这天还是操之过急,过早地暴露了自己;想了想,就又咧着两排细牙说:“好了好了,我也是听见你们在这里吵闹,才过来看看,真没有,也就算了!”

    小驼子走后,金霞和玲香就长长嘘了口气,笑着背转过身,各自从身体的隐蔽处掏出那些零散书页,合在一处,交给幽兰,说:“怎么样?还够机灵吧?”

    沈幽兰笑了笑,一边说着夸奖的话,一边将那些凌乱的书页放石台上堕了堕,待堕整齐后递给于福,说:“没事的,拿回去晒晒,晒干了再叫于妈装订一下,还是好好的,能用。”待于福收捡好,她又补一句,说:“这几天不能拿出来。小驼子是不会甘心的,他明里说算了,暗地一定还会盯着不放的。”

    金霞又紧张起来,说:“要是小驼子真的向工作队回报了怎么办?”

    黄玲香说:“叨,那有什么关系?”就用胳肘碰沈幽兰,说:“何工作队不是住在你家吗?真要是小驼子回报了,你向何工作队求个情不就行了!”

    沈幽兰看了黄玲香一眼,脸上顿时飞出两片红云。当然,这点红云在那金光灿灿的夕阳映照下,是很难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