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天什么时候才亮
    提速的列车按照往常又从这座似曾相识的村庄前走过,不知是为别的机车让道,还是机械出了故障,一停就是十多分钟。车厢里的喇叭也萎了,既没有一大早就广播,把你从梦乡拽起暧昧得要命的音乐,也没有极富煽情意味重复了多少遍,足以让人恹恹欲睡的软语,没有人告诉你现在发生了什么。这时伏在窗边浏览外面的村庄几乎成了每一个人的本能。这是一个异乡的村庄,虽是似曾相识,然而并不能勾起我的乡情。车上,大人们纷纷寻找着熟悉的东西指给小孩们看,借以消磨时光。而我只是趴在窗沿,傻傻地看着一只趴在窗外玻璃上偷偷向窗内看着我的苍蝇。

    它极像我,像极了。不,是我极像它。

    我想这肯定是只偷窥的苍蝇。不会是飞累了,借着车身息脚的。苍蝇一般是不远飞的,不像蜜蜂,更不像鸟。这一点它不如我,我还能飞到南京,说不定哪天还能飞到广州,只要谁给我的工资高,我就飞到哪。我无聊至极,正愁没有地方发泄。这只苍蝇的到来,恰好满足了我暂时的需要。我不想把它吓跑了。怎么才能勾引住它呢?这个问题平时没想过,如果它是人,是女人,我就请她吃南京的鸭血粉丝;是男的,就请他喝五块钱一瓶的“驼牌”大曲。可它只是只苍蝇,我拿苍蝇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不就是只苍蝇吗?要在平时我早抡起什么东西拍上去了。这回我想调戏调戏它了。说干就干,我给它一个鬼脸,再就是舞手蹈足, 为了使它看得更清楚,我把脸贴到玻璃上,贴在玻璃上的脸一定很难看,因为那样的脸一定也是扭曲的。没想到这个狡猾的家伙在它趴着的地方将屁股蹶起就地转了一个圈,然后一动不动地瞅着我。过了一会,它还不停地划动它带毛的爪子,绿盈盈的大头东张西望,我们差不多对视了五分钟。它没有进攻的意思,或许它根本就不懂得进攻, 我有, 我每天都武装整齐, 只是没有器械而已。只见它头一仰,用一副蜂王的风度与我对视着。这时, 我这才注意到它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以及它身体的全部。它好象有蔑视我的意思,这会我真想弄死它了。亏了厚厚的玻璃帮了它。

    刻意注意一只苍蝇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不是昆虫专家,只是一个替人打工的保安。对一只苍蝇的兴趣更多地来自一种无聊的欲望, 即使弄不死它, 我也绝不会去欣赏它, 它是只苍蝇,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是从来不欣赏自己的。窗外的苍蝇好象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我想它可能是太孤单了。我甚至想,苍蝇该不会把这长长的列车看成一只大甲虫吧,一只死了的甲虫。我那时从没有把我看护的小区里的一幢幢住宅楼看成是城堡或是古墓群,现在或许会的。在庸懒的时光蛊惑下,我趴在窗内对着一只苍蝇一个劲傻傻地看,直看得眼睛发酸。

    我没有能力判断这只苍蝇是公还是母, 不像每天从我眼前经过的那些业主,我认真研究过他们的脸。什么品牌的车里坐着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女人一定是被富豪包养着的二奶。来人找什么人,一一都要询问清楚,该解释的得解释,该挡住的一律不能进小区,比如捡垃圾的﹑乞讨的﹑小商小贩,在心里你无论多么多么地喜欢他们,都得告诫他赶快远离这儿。他们不走,还得赶他们走。至于那些走亲戚或是请人办事的,他们行色匆匆,从不正眼看我。他们不看我,我也得认真看他们。

    这时来了一个小男孩,大概他也注意到了这只不寻常的苍蝇。他挥舞着小手,小手挥舞着拍击着玻璃,玻璃纹丝不动。苍蝇仍然没有走的意思,男孩也没有放弃,仍作最后的努力,在年轻父母的怂恿与蛊惑下,他更来劲了。苍蝇优雅地把屁股往后摆了一下,颇有绅士风度,再把头一仰。他们的目光好象对到一起去了。就在这时候,窗外似乎传来了什么。只见男孩本能地怔了一下,嘴里嗫嚅着什么,举起的手本能地放下了。那一刻, 车厢里的空气好象凝滞了,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个富有戏剧性的细节。有人说,“算了算了,不就是一只苍蝇吗?”,就是一只苍蝇,一拍就死的苍蝇,人是犯不着跟它计较的。

    在列车停下的那段时间里,人由活跃到最终归于筋疲力尽的平静,直到放弃。

    也许,趴在窗外的那只苍蝇倦了,或是它感到我们的不友好,最后,这只苍蝇竟然一声不响地飞走了,看不出它有丝毫的情绪,头也没回,静静地飞走了。显然,它对这列瘫痪了的火车不再有任何兴趣。我也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苍茫和落寞。

    乘车与跑路没什么两样的,坐一趟就算是熟地了。这趟车自通行以来,我坐过几趟。列车员都是些山东小伙子,他们特别喜欢与我聊天,还问我做保安这一行的甘苦。我看他们必恭必敬地为乘客报站名,就想笑。我说我就是站门岗,定时背着对讲机巡逻,哪像你们这样严肃。我那时所谓的严肃,只是给人看的。他们中有个小伙子说他特羡慕警察,高中毕业后准备报考警校,结果是分数差得很多,只读了个大专,报考了列车员。我说我只是初中,在我们保安大队二中队,还有小学文化的呢。小伙子哈哈大笑。

    月亮出来了,四周的田野依然是幽暗一片,看不清哪里是沟壑,哪里是河流,哪里是稻田。列车踏着黑钻进了一个叫姜堰的小站。小伙子报完站,敏捷地跳下车,站列一旁,看着乘客下车再上。月亮升高了,车上的人大都垂下了头,左右上下不规则地摇摆,像是吊在藤蔓上的丝瓜,一阵风来,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我怎么也睡不着,尤其是这种坐着睡。我认真地听车轮与轨道摩擦发出的“ 哐当﹑哐当”的响声。这样的声音真是好听。

    小伙子忙去了,我耷拉着头胡思乱想。突然,车厢那头骚动起来了。我还以为有抢劫呢?车上发生抢劫我是遇到过的,大街上我也见过,在保安公司培训的时候老板也讲过如何自保。就一会儿工夫,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就到了我面前,嚷着要我赶快把票拿出来,他们要查票。我看到他们都佩着有铁路标志的袖章,很威严,比我在小区查门岗的确牛逼多了。

    听到他们的吆喝,我才想起找票。妈的,票呢?我慌了!我的钱包呢?我买了票会习惯把票塞在钱包的外夹层里。他们其中的一个好象有些不耐烦了,摊开一双肥肥的大手,我见惯了这样的手。比如我父亲,尽管腿瘸,一口气能拎起60斤重的麦把,比如我们保安队的老板,筋暴暴地举起80公斤的大铁锁。我不能再多想了,快找票,耽搁了人家的工作时间要付费的,我急得出汗了。包里没有,我从不把这玩意放在包里,口袋连翻了几遍也没有。我说我是南京秦淮区锦绣苑的保安,我失窃了,我要报案。这时,一只大手拎起了我,我顺从地站了起来。乘警这时过来了,我重复了刚才说过的那句话。“请你过来一下”乘警说。我是在众目睽睽中被带走的。睡着的人好象都醒了,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没有身份证明,他们也不能证明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我记得南京单位的电话, 这多少使我有些振奋, 或是温暖。我先把我们二大队的电话告诉了他,乘警用手机打了电话,有响铃但是无人接听,乘警有些不高兴。他接着问我值班室的电话,我又把测绘学院研究生公寓楼值班室的电话报了给他。电话通了,乘警问有没有裔兆红这个人,我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乘警即刻就火了,放下电话“ 啪” 的一个耳光就扇了过来。我说,你凭什么打人。“那个单位的人说现在没有你这个人,以前是有个叫裔兆横的。” 乘警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我说你说的那个就是我, 不是“横”是“红”,现在我不想在原单位干了,正往家赶呢,他们还欠着我的工资。乘警又甩过来一个耳光,我彻底蔫了。我不想反抗,只是忍住了眼泪,我只想回家。

    在海安小站,我被他们扔了下来。我的被子和包还在车上,没有人能够证明那些东西是我的。这下好,我真的成了一只苍蝇,一只无头的苍蝇。

    下车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山东小伙子,他在9号车厢站台。他依旧站得必恭必敬,不看我一眼。我朝他站着的那个黑影方向吐了一口浓痰,算是与他告别。

    夜里太凉,我想到了跑步,这是我从一部外国电影里学来的。我顺着一条有路灯的大路跑了好长一段路,越跑心里越是害怕。我这是到哪儿了,我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脚下不知是东还是西。干脆不跑了,我索性坐在路边的一块水泥墩上打瞌睡,可怎么也不能入睡,这比在火车上更难受。我脑里老有警察的那张脸,怪不得那个小列车员做梦都想当警察,警察是牛。警察到处都有的,我警觉起来,睡不着也不能跑的,走动必定会弄出声音, 要是被联防队员发现,再被他们弄去交给警察,那就不得了了,说不定真回不了家了。装傻子一问三不知最好了,可惜我装不出来。我恨死了小偷, 你拿走了钱就当我募捐了, 千不该万不该把我身份证也带跑了。

    这时, 外面好像起风了, 我感到冷,还打了个寒噤。才过重阳,天就这么凉。我瞟了一眼天空,西天的月亮已不怎么清楚了。我猫着腰钻到了一个写着“某某收购站”字样的围墙边,原来是一间仓库,很是陈旧,杂草丛生,还臭烘烘的。环境虽是很差,可这里确实暖和多了,一堆装修后被住户抛弃的废材料帮了我的忙,我居然还摸到了一条包着碎玻璃的旧毯子。天什么时候亮呢?我得等天亮才能走。